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围棋源远流长,奥妙无穷,其道深邃,其境高远。在我看来,围棋不仅是一种游戏,而且是一部书,是一部无字书。鄙人作为棋外人,瞎子摸象,试谈其思想一二。
自由与平等
在中国,最普及的棋类当属中国象棋。在世界上,最通行的棋类大概是国际象棋。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国际的,象棋的最大特征就是棋子的等级制——将相车马卒或王后车马卒,稍有差异,但等级森严。“将”与“王”闭门不出,而其他所有棋子的征战都是围绕着斩“将”擒“王”展开,都是为了这一个最高统帅的存亡。所有棋子都有自己的固定走法,只能在自己的规则中行动,似乎也恪尽职守,死而后已。象棋的等级制及行棋规则,最直观地反映了人类进入等级社会后的情形,下级要服从上级,士卒要为将帅肝脑涂地,是等级社会的规则在棋盘上的游戏。所以,象棋的发明应当是等级社会的产物,是等级文化的直观表现。
围棋则不同,所有的棋子都是平等的,没有谁统帅谁、谁服从谁、谁保卫谁的等级差别。每个棋子都没有名字,都是无名之辈。因为没有高下尊卑之分,没有发号施令与奉命执行之别,自然没有命名的必要。因为这样一种绝对平等,使它们绝对自由,每个棋子都没有固定的线路或规则,你可以一步登“天”,你也可以坐地不移,一切都根据具体的情形而定。仅从围棋的自由和平等来看,围棋的产生年代应当比象棋早,当产生于人类进入等级社会之前。相传围棋是尧发明的。尧是古代圣贤之一,处在从原始社会向奴隶制等级社会过渡时期。围棋是不是他发明的,已无从考证,但发明于他那个时代或更早一些,倒是可与那个时期的社会文化背景相印证。
象棋是世俗社会的游戏,而围棋显得更为古朴,更有一种混沌境界。就棋子的自由和平等而言,它带来了更丰富、更广阔的想像空间,更有一种艺术创造的性质。所有的棋类都是将棋子先摆好阵势,棋盘上已是各就各位,等待的只是炮火连天的开战与厮杀,伤亡者被请出战场,直至最后杀得兵困马乏,置“将”“王”于死地而后快。惟有围棋以空白开局,纹枰空无一物,如同一张白纸,棋子便是笔墨,任凭你按照自己的构思和想像落子,绘制最新最美的图画。当然,这图画的创作过程,正是思维能力的较量过程,是智慧的迸发过程,是想像力的飞翔过程。就棋子的变化来说,围棋比象棋不知要多出多少倍。现在可以根据国际象棋的变化规律编制出相当水平的电脑软件,电脑可与象棋高手对弈,而目前电脑对于围棋的这种“自由”多变还望尘莫及,无法应对。若不是围棋子的这种绝对“自由”,何以能有广阔的驰骋想像的空间?实际上,围棋与象棋的差异,通过电脑对棋子变化系数的计算,就可以看出,这种差异就差在想像成分的多少。不能说象棋没有想像,但它主要依赖于逻辑计算,而围棋的精华是想像,当然它也需要计算。实际上,在面对一片空白的棋盘,想像与直觉常常是布局谋篇的依据,而想像与直觉恰恰是艺术创造的思维母体,这就是为什么说围棋更具有艺术创造性的原因所在。电脑是本世纪最为重要的发明之一,它的计算能力远远超过了人的大脑,无奈它没有直觉和想像能力,所以它对于围棋还无可奈何。可见围棋自由平等的棋子与不拘一格的落子,构成了围棋深奥玄妙、广阔无边的思维空间——想落天外,神游宇宙,所以也就有了“宇宙流”。如果说象棋是战场上的游戏,那么,围棋则是宇宙中的游戏。象棋是非厮杀不可,不“过关”便不能“斩将”,而围棋则可以不厮杀,自始至终各行其道,不见战火,不吃一子,不战而胜。就围棋与象棋比较而言,战场的广狭之异,思维方式的差异,自有境界高下之别。因而围棋更像诗、像乐、像哲学,更飘逸空灵,更无为无不为。
这一切莫不是得益于棋子的自由平等。自由和平等,也是人类自进入等级社会之后始终向往和追求的人生境界。中国古人有“大同”的理想,有“平天下”的理想,有“桃花源”的情结,西方人有“乌托邦”的想像,莫不是寻求人的自由和平等,莫不是人对自由和平等的精神向往。围棋是中国人发明的一种游戏,其中就蕴涵着这样一种自由与平等的精神,这大概是人类最早的自由平等的意愿表达,时至今日,围棋的这种精神仍然赫然在目。
活两只眼 争一口气
玩围棋的人都知道,一块棋是死是活,取决于是否有“两只眼”。两只眼就是两口气。有之则活,无之则死。围棋的死活,不同于象棋那样,一子可以将另一子活活吃掉,所以没有那么肉搏与血腥,只要围棋子还有气,还活着,就不能被吃掉,因而没有象棋双方那么你死我活和势不两立。围棋只要有两只眼,你就活着,谁也奈何不得,哪怕你已被重重包围,也稳如泰山。这个规则中,体现了一种“生命”精神,体现了对“活着”的尊重。可以说,围棋是生命哲学的一种形象表达。一局棋终结,可以失败,但活着的棋绝不因失败而死去,活着的棋还活着,一直活到终局——寿终正寝是也!
忽然一想,围棋的“两只眼”为什么和大自然中动物的“两只眼”不谋而合呢?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所有活物,莫不是两只眼,而不是三只眼或一只眼。上苍创造生命给了活物两只眼,人创造围棋,有两只眼就活了。眼睛是活物的标志,是生命的最生动最直观的标志——生命死去,瞑目而已。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此话精辟准确,一语道出了眼睛与心灵的相通,也自然说明了眼睛之于生命性灵的标志性,所以就有了“画龙点睛”之说。而围棋恰恰抓住了“眼”作为死活的标志,可见围棋的“生命”意识。可以说,弈棋的过程,又始终是一个画龙与点睛的过程。一条长龙,无睛而死,是常有的事,就是只顾画龙,不顾点睛。可见,不重视眼睛,就是不重视生命,所以俗话说,要像保护自己的生命那样保护自己的眼睛,正是把“眼睛”看得如“生命”一样重要,而围棋恰恰抓住了生命之“眼”。
围棋与生命之间的奥妙一方面体现在“两只眼”上,另一方面体现在“气”上。“气”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所谓气色、气宇、气势等等,说的都是生命气象。围棋的规则也恰恰与“气”有关,而“气”又恰恰与生命生死攸关。世间万物,凡有生命者,须臾离不开气息的吐纳,有气则活,无气则死,生命垂危,气息奄奄,生命之死,咽气而已,说的都是“生命”与“气”的攸关。如果说“眼睛”之于“生命”的重要还只是体现于影响生命的外在的行动,那么“气”之于“生命”的重要则体现为决定生命本身的存亡。可见气为生命之本。而气也是围棋死活的关键。博弈之道,与其说是争胜负,不如说是争“气”,争“气”之短长。有时就差那么一口气,败于对方手下,虽然精神可嘉,挣扎到了最后一口气,但也只能说是英雄气短。人生于世,也常常是争那么一口气,而围棋中就饱含着这种争气之道——与其争气,莫如养气。气之长短,决定于气量之大小。气量小而强争,轻则气出毛病,重则气死,就像周瑜被孔明活活气死一样。量小非君子。所以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所以孟子说“善养吾浩然之气”。只有气定神闲,虚怀若谷,得失不念于心,喜怒不乱于神,才能不争而争。
围棋的“眼”和“气”,就是生命精神的写照。争“气”之道即生命之道、人生之道。满盘棋子,就像满世界的人一样,无非是争取自己的生命权利——争自己的那一口气。如何争,却能看出一个人的境界和品性。
独木不成林
我们知道,围棋是自由的,可以在棋盘上任意落子。但围棋又是最能体现集体主义精神的游戏。
围棋很讲究“连”,就是子与子的可连接性——直接或间接的连接或联系。棋子一旦被对方切断,就如同士兵脱离了大部队,就可能被对方围歼或围而不歼。断棋如断体,不仅自己有了死活问题,而且削弱了集体的力量。因此,除非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一般都要保持子与子的可连接性。这不仅是防御的必要,也是进攻的必需。因为只有连接起来,才能形成整体力量。直观的“连接”实际上蕴涵的是“团结”、“联合”的集体主义精神。围棋的子与子的关系,最能体现1+1大于2的“和”的哲学。凡落于棋盘上的子,都是有生力量。但个体的力量是有限的,孤子在棋盘上几乎是无所作为,不与其他子连接配合,就等于坐而待毙。因此,如何使每个个体的有生力量产生更大的力量,关键就在于子与子的相互协调、配合、连接,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以形成整体效应。
看起来围棋的落子规则是自由的,但这自由中包含着一个最高的规则,这就是生命规则:为了个体的生存,必须联合成集体,为了集体的生存,必须发扬集体主义精神,个体的自由融化到集体的意志中,与整体共存亡。任何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实际上都不得不服从“团结起来力量大”的生存规则。个体的自由只有在这个整体规则中才能真正实现其价值。因此,没有抽象的、绝对的自由。一个家族是这样,一个民族是这样,一个物种也是这样。
所以常言说,独木不成林,独木不成桥,独木不成舟,也正是围棋中的“独子不成势”。围棋中就蕴涵着这个道理。棋之道,也是人之道、世之道。
但是,围棋中的“连接”并不是为连接而连接,它的高境界是可连接性形成的整体性,是有形连接和无形联系的辩证统一,是在相互配合呼应中充分发挥和实现个体自由,也只有个体自由得到充分发挥才能实现最大的整体效果。机械地为连接而连接只能导致重复和滞重,而不是个体自由形成的巨大张力。把树砍下来堆在一起不过是一堆木头而不是树林,正是因为每一棵树都失去了生命、失去了自由。所以,“独木不成林”、“独子不成势”之更深刻的精神还在于尊重个体的自由,只有个体的自由活力,才是整体力量的源泉,涓涓溪流汇成大海,是之谓也。个体与整体就是这样在辩证中共存。围棋的胜败,关键在于是否最大可能地发挥了每个子的力量,而这最大可能的发挥只能是在与其他子的团结配合、协调呼应、同舟共济中才能实现。
社会中常有联盟、同盟的生成,生活中常有拉帮结派现象,也无非是通过联合而形成更大势力以呼风唤雨、兴风作浪,于是也就有了对联盟同盟的分化瓦解,使其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以弱其势,这也不过是围棋中的切断、挖断之术,使其孤立无援、孤独无助。一个人即使有很大力量,是个大力士,但毕竟是一个人的力量,也大不过两个人的合力。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真正的好汉,不是逞匹夫之勇,而是懂得“独子不成势”之道的人,是能够容纳和团结他人的人。
围棋是一部活生生的联合与团结的哲学。孟子说,“独善其身”,难矣哉!至少在棋盘上,这“独善其身”是做不到的。你不围攻别人可以,但你避免不了被别人围攻,哪里有独立不依的空间?有一句话叫“慎独”,是什么意思?通常的理解是独处时更要自慎,不要放纵自己。也许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千万不要孤独局面——独则孤,孤则寡,寡则亡。此为一解吧?
棋道与天道
围棋是中国人发明的,最能体现出中国的传统文化精神和哲学意味。窃以为,围棋就是中国古老哲学的形象。哲学是抽象的道理,是“形而上”学。但中国古代的哲人不爱讲抽象的大道理,他们总是把道理化为可观可感的形象,总是通过寓言故事而喻理明道,如“刻舟求剑”“买椟还珠”“愚公移山”“揠苗助长”等等不胜枚举。但这些毕竟还是一事一理,而对于中国古代哲学的恢弘整体与浑然气象的形象表达,那就是围棋。你看棋盘上,“天元”若太极,飘渺虚空,就像宇宙的中心,若悬若浮,若有若无,四周八极,星罗棋布,深邃无垠,浩瀚无际,简直就是一幅天象图,而棋盘上演绎的又正是宇宙间最奇妙的运动规律。能够深通棋道之人,想必是要有些仙风道骨的。所以,能玩象棋的人很多,而能把围棋玩出名堂的人不多。围棋看起来简单浅显,却是寓繁于简,寓深于浅,这就是它简约而深奥的神韵。
围棋之所以是哲学的形象,首先在于它充满了运动与变化。方圆世界,黑白之间,此消彼长,相互激荡,形势瞬息万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翻盘”就在顷刻之间。所以,围棋变化多端,令人难以把握,而人又恰恰想要把握这种变化。对变化的把握在于找到变化的规律。这世界上最高的规律,就是辩证规律。围棋之道,乃辩证之道。
黑白之间,是一种矛盾,也可以说是阴阳对立,对立者,相互依存,谁也离不了谁,依存者就是对立者。无论是在对立中依存,还是在依存中对立,都不是相安无事,都不是静止的。为了占据自己的生存之地,为了活出自己那一口气,其中的斗争更是奥妙无穷。有人爱实地,有人爱蓄势;实与虚相互转化,地与势相互抗衡;有人信奉先下手为强,有人相信后发也能制人;先中有后,后中有先,利弊相生。一城一池之争固然重要,但局部的利益并不意味着整体的得势,也可能得不偿失,失之东隅,又可能收之桑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得失都在辩证之中;用力太强,可能过犹不及,由强而败;裹足保守,也可能错失良机,机不再来。所以,一切都在于能够适时适度,刚柔相济,恰到好处。一个“度”字,乃行棋的最高规则。难矣哉,孰能无过无不及?
棋盘上的风起云涌、风雷激荡,源自于阴阳之间的矛盾冲突、黑白之际的消长变化。没有矛盾,世界万物就会停止运动,世间就会失去生气,“九州生气恃风雷”,风雷来自于矛盾冲突,而矛盾冲突在本质上又体现为对立统一的和谐,惊心动魄存在于不着痕迹之中,电闪雷鸣,行云流水,何其美也!这黑白世界,可谓浩渺而神秘,寓无形于有形,纳无限于有限,简直就是宇宙万象的缩影;这黑白之道,飘逸而恍惚,“道可道,非常道”,常道不显。因此,围棋把世间最复杂的运动变化、矛盾纠葛化为最高的简约,充分凝结着东方哲学思维的智慧和悟性。与其说围棋是一种游戏,不如说它是形象化了的哲学。有谁能真正参透其中的无穷禅机?吴清源说“天外有天”,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