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音乐是面向现实的音乐
在艺术家这边(不能称为艺术家的人除外),流行音乐(广义的概念,不是单指流行歌)是面向现实的音乐: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无论诉诸的对象抑或诉诸的情感、事实,都面向着当世、现实和当代的人群。娱乐、商业这些特征,不是流行音乐的固有属性,只是今天的世界刚好是娱乐的和商业的而已。已经有的例子很多,比如六十年代的流行音乐主流,是嬉皮的、政治的、乌托邦的,所谓“花之力量”,乃当时青年思想和文化运动的一部分;七十年代的朋克、八十年代的重金属和九十年代的另类,都有与娱乐、商业相反差的内容。流行音乐实际反映了现世的整体诉求和整体人类的状态。
谁都可以来灌水
世界艺术形成的后果,是谁都可以来灌水。要弹吉他,不一定是外国人;要演歌剧,不一定非得是意大利;要交响,不一定非得出自德奥。
世界人在繁衍,地球村在扩大;既是虚拟的村落,却又实实在在。说虚拟,是它并不是一个地理的版图;说实在,那些世界化的生活和语言——互联网、全球新闻、运动时尚、流行音乐、好莱坞电影,每时每地有灵有肉生生不息地发生着。
既然这些已经成了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没有国籍的音乐,成了一种真实的音乐。
流行音乐和民间音乐
拿流行音乐和民间音乐做比,会得到一些有趣的结论。
在最特殊的情况下,一部流行音乐作品可能和一部民间音乐作品基本一样(比如“真实的世界”所推出的唱片)!它们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传播的方式和范围。民间音乐不具大众传播性质,同时具有封闭性;而音乐之间的巨大差异(或说独创性),恰恰是由人群的封闭性所养育。
但我们能不能说流行音乐也是一种民间音乐呢?这个问题可以慢慢地由历史来回答。现在已经明确的是,流行音乐确实具有民间音乐的一些固有性质。一、它是为某一片人群娱乐的,并且和这片人群的特有生活混为一体。二、它在这片人群中具有开放性,人人可参与。只是它不再是某一个地区某一个村落的民间音乐,而是世界人、地球村的村民音乐。三、它的群体狂欢的性质。想一想汇聚在村头谷场的欧陆民间舞和中国地方戏,和现在的迪厅;想一想丰收之后的农民大戏和现在的节庆演唱会与全球直播;你就会发现人性不变的需要是什么,艺术不变的东西是什么。我以为,这决不是简单的比附,你以为呢?
如果你赞同,那么,你就会有全新的艺术观和现代观,就会有清晰的立场来看待今天发生的一切。而这全新其实一点也不新,而是始终,是永恒,是变的不变。
即使无意义,也不轻言否定
我们不会苛求乡间的一个逗乐表演是否是伟大的艺术,就像我们不会苛求朋友聚会时的一个笑话是否能进入艺术史,它给大家带来了欢笑,而这就够了。说这些是为了说明生活的观念,在评价艺术时往往被我们忘记了。
当商业流行乐什么都不是时,却可能是新一代的群体狂欢,是城市人集体生活的一部分,断然地否定它就像否定日常闲谈一样荒谬。它可能确实是没有艺术价值的,但依然不能轻易地被否定。
还可以把我们的探询之舟再荡开一点儿;人的生命里要做多少无意义的事!有谁想把这些无意义之事彻底消灭吗?有谁能生活在不掺一分杂质的纯粹精神世界吗?我想不会有谁。取消了无意义也就取消了生命,生命就是由有义与无义、真话与废话、人情与世故、精神与肉体等等组成,只是一个区别对待的问题罢了。
地球村的村头聚会
城市人的集会——文化商人就是这样看待和操持着现代娱乐业的。相较于世界形成之前,现有的集会人群是超大的,也必须有专门的超大机构来操持。文化商业以此为生,不断填写出一批批文化套本,同时也填写着自己在银行的户头。
共同生活共同经历共同体验,是一切群体狂欢的艺术基础。城市生活具有共性,城市人中的一部分具有共性,城市内涵在世界各地具有共通性,于是,露在当代文化最表面的城市集会(好莱坞电影、电视连续剧、大众流行音乐)也具有世界性。这是世界人的娱乐,是地球村的村头集会。而这就是世界流行文化的生活基础,也是世界消费文化得以成立的内在机理。这句话也可以换个角度说,世界集会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地球上很多东西世界化了。当全球世界化后(各洲、各国、各民族通过交往联系在一起),部分文化的世界化就是必然的结果。
给娱乐一个位子
这样我们再来分析一件具体的作品,我们发现它有这样三个方面:
一、生活的揭示性(现实和情感);
二、独创性(艺术更新力量);
三、娱乐价值(人的群体生活需要)。拿到一张唱片时,我总是观察它的这三个方面。当它没有艺术价值时,却不影响它具有极大的娱乐价值。
其中第二方面是纯艺术的,第一方面是娱乐、艺术混杂的;当我想说第三项是非艺术时,我发现它也是娱乐、艺术混杂的;要做到好的娱乐,必得经由艺术,但这是从功能上看艺术了。
对娱乐的谴责哪一种成立
享乐是一种逃避:放弃头脑的思想,把自己交给身体和感官,有时还会交给神灵、幻想或巫术。但这恰是娱乐的本质——不能光把它当做商业流行音乐的痼疾,批判农业时代的旧娱乐,也一样合适。
音乐鉴别的三段论
还有另一种音乐鉴别的方法,也是三个方面,我称之为艺术鉴别的三段论:
首先,新不新,是不是音乐总库里没有过的——包括历史库存(时间坐标)和民族库存(地理坐标)。这样的作品极其罕见,一旦出现,必是革命性的,必将养育一代又一代子孙,最后形成一个或若干个音乐子系。
其次,口音,有没有自己的东西。并非全新但是有口音,民族的或个人的——这样的作品总在发生中,但亦属难得。这是两个方向的微小量变:既是整体音乐的渐变,同时也是民族音乐的渐变。
再其次,既不新也无口音,这样的作品最多见,但也可以有自己的价值,关键看它是否表达了创作者个人的生命,是否充盈着丰富的现实、情感、心灵、生活。
比如作为世界公民,就可以说,让民族化见鬼。而当我们碰到这样一首充满了丰盈的生命的作品,我们也可以说这样的一句话,而不计较它的各国一面、毫无新意的形式。这时候,艺术形式不过就是表达生命的工具,是一个可以将生命的狂喜或悲情化为永恒之物的一条现成的道路。我们相见了,心情愉悦或流满泪水,却不会问,你是不是从一条从来没人走的道路上而来。
艺术可以重复
科学可以一再地重复,艺术也可以一再地重复——无论是一件独立的艺术品,还是一种足堪称道的艺术套子,均可以一再地重复——让不同时候、不同代的不同人,流下相同的泪水,品尝相似的心情。重复,实际上是在不断验证着人性的某一类本质。这一点类同于哲学的抽象,也类同于科学的定律,都是对世界的更深刻的把握:以一种无比简省的材料,涵盖了形不同而质同的形形色色;以时间和空间上都十分有限的构造,包容下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无穷无尽的内容。
像一个哭和笑的装置,像寥寥几个符号的定律或公式——伟大的音乐,一段简单却又玄妙的音序排列,好像握住了同时又是握不住的无限。
我不会去聊天室
网络时代会带来发言或者艺术的民主吗?我想不会。它最后证明的,或许将是民主的破产。
新的世界并不如我们想像的那样千奇百怪,言论的殿堂(包括艺术)即使是完全敞开的,依然会形成权威的世界。
是的,在互联网的有些地方,人人都能发言、什么都能发表,但到最后,这样的地方不会有人在意。当人人都能发言时,人们倾听的将依然是那些“值得倾听的对象”。
门坎重重的文化权威建制,有时人们会过分触目于它的禁锢,却没有想到,权威体系几乎是必然的体系。山村的民歌手,即使在完全自然的、没有权威重压的条件下,依然会形成优选的局面:最受拥戴的是闻名四乡的名歌手,歌唱之于他是艺术,之于其他人,只是乐乐,是生活——虽然人人都可以唱。
互联网也是一样,好像一个无权威的世界,但即使这样的局面出现了,也一定会是暂时的现象。虽然从技术上说,网络可实现人人自由发言,但它最后形成的,一定会是优选式的发表。
法则永不过时
可以推想:众声平等、人人说话,或许出于人道主义的需要,实际上却不能行。即使开放如网络世界,仍不能瓦解标准,不能瓦解标准所蕴含的禀赋、优秀、超凡等权威性内容;权威体系的基础——或者说艺术的优选法则,实际上是人的视听能力的有限和人生的有限性决定的。
所以,文化相对主义和艺术相对主义思想,都是极易混淆视听的概念,它们最适合的是生活、政治领域,是对人的需要的重新审视,是对不同族群及其不同现实的尊重。拿它到艺术和文化评论上去,越位了。
而艺术评论永远不会心存怜悯。艺术的法则永不过时,永不会变。艺术的超凡性、优选原则、天才取向等等,永远不会过时。当代人类急速扩大的各民间、即兴、野生领域所滋生的“芸芸众声”的最大价值,是对顽固的体系和僵化的教条的解毒,除此之外,一切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