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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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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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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天堂为昆斯所造?
作者翟永明
期数2000年12期
  一九九○年我去美国时,根本不知道杰弗·昆斯(Jeff.Koons)是何人,为此我的一位朋友还啧啧称奇。当时他约我去看正在纽约一家著名画廊展出的杰弗·昆斯个展,叫做《天堂所造》。
  昆斯的展览在曼哈顿一条僻静的街道里,大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感觉,朋友告诉我,这几天,整个纽约都在谈论昆斯的展览。关于这一个展览的新闻报道和每天参观的人次,如果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当时可以称作前无古人。
  进到画廊里,我才知道为什么昆斯的作品会引起纽约艺坛——这个对现代艺术中的任何一种创新都早已见惯不惊的地方──如此大的轰动:在进口处,一个真人比例的彩色雕塑,非常写实地塑造了画家本人与妻子的做爱场景。有意思的是,在他们的身边,是一堆花里胡哨的彩塑花朵,艳丽蝴蝶和在空中飞舞的小天使,周围的墙上,还有一些卷毛狮子狗的彩塑,它们的头上都夸张地扎着彩色蝴蝶结。画家本人和他的妻子的塑像也是极夸张的颜色,他们的皮肤和脸色,都是最为俗气的粉色。
  回国后许久,我才从国内艺术家那儿听到了极为准确的名称:艳俗。但当时,我的确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
  画廊里面所展示的作品,是一幅幅画家本人与妻子奥莲娜的做爱写真,全部为彩色摄影,被放大到骇人的尺寸,他们以伊甸园亚当和夏娃的扮相(花冠,树叶缝缀的短裙,背上的天使翅膀等道具,无一漏掉),辅以不同的姿态进行各种性交表演,并将其内容和器官局部放大,大胆和刺激程度,超过了市面上的色情刊物和三级片。
  这场展览成为一九九一年艺术新闻的头等大事是不奇怪的。虽然同时期也有其他艺术家在讨论性的问题,但像昆斯这样既引起激烈争论,又风靡世界的情形却是少见的。得承认昆斯是一个大策略家,看看他的包装概念,你不得不服:你说它是好莱坞低成本电影的匠气模仿吧,它又有一种刻意荒诞和反讽揶揄的强烈效果;你说它污秽和淫荡吧,他们又是天真无邪的恋人和完美积极的性爱结合。你说它亵渎神明吧,它又处处浪漫诠释和虔诚表演着创世纪的宗教题材。
  显而易见,画家本人试图通过这种惊世骇俗(尽管纽约和整个西方艺术界,如今对创新以及由此而生的种种对肾上腺素的刺激早已具有免疫能力),表演世俗社会的享乐主义和性的彻底放纵;也通过实际上已商品化的讯息媒介,对观众进行不同程度的撩拨和愉悦(此中不乏艺术家的道德反讽和批判);更让观者的欲望之乐、刺激、厌恶或赞赏,来提升他关于公众与私人空间的探讨。并且,昆斯通过将粗鄙和媚俗作为艺术的一种品位,来开拓自己的创作领域,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有着与众不同的心得。
  昆斯把自己的创作定位于快速挤进当代艺术系统的初衷是显而易见的。为此,他充分地使用和利用了大众传播媒体为自己做宣传,就像任何一个欲图成功的歌星和主持人一样。而且,非常成功,超过了六十年代的安迪·沃荷,以至于留下了“市场天才”的美誉。
  《天堂所造》当时带给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狼来了”的惊心动魄之感,它混合着艺术革命和艺术末日的双重到来,让人辨认不清。当时和现在的感受,以及某些评论所持的批评态度,都不在关于它是否“色情”这个层次的争论上(“色情”早已不再是当代艺术的关键词),而是由它所引起的高雅文化与媚俗文化融会之中的更新问题,在艺术趣味的严肃性上做加法还是减法的现实问题。这里面当然含有对艺术的独立价值以及艺术本质的判定。即使是激进的纽约评论界,对此也有些含混不清的东西,可以从艺评界对奥莲娜的漠视中看出某些端倪:奥莲娜的身份,是妻子、色情明星,不是艺术家,甚至不算合作者。主流艺术对非主流艺术;男性话语对与之相关的女性行为的某种微妙歧视;艺术中的性表演和红灯区里的性表演(这一点的重要性还在于它与奥莲娜的身份紧连在一起),这一切在实践中存在的辨认差别,颇具有讽刺意义。
  从那时到现在,又过了七年,我对昆斯的创作居然一直很关注,从一无所知到重新认识,这其间已有了很大的转变。艺术的末日到了没有,我不会轻易说了,可以肯定的是:昆斯的末日绝对没到。不但昆斯的末日没到,昆斯在中国的大大小小的徒子徒孙的末日也没有到。不管你喜不喜欢,昆斯已真正成为后现代消费文明和大众文化制造品的代表人物与天才。他那超级市场般的商业魅力,真正将自己的艺术置身和融入了资本主义市场这一恢宏的经济背景中,并且出入自由,无人能及。
  进入九十年代中期,昆斯的作品仍风靡一时,似乎他已从天堂的天真回到现实的天真,开始关注消费时代的儿童用品、玩具包装、塑料花束、篮球,他也酷爱使用不锈钢用品。他采用大量工业材料,用塑料、聚乙烯制作大型雕塑,四十英寸高的修剪灌木,超大的动物模型,他的作品传达了消费社会奢侈,肤浅的欲望,就像他在作品《奢华与堕落》里所表现的主题一样,采用消费社会人们最能辨认的日常物件和工业社会的多样复合物材料,以及代表流行文化的各类原型。在他眼里,它们代表了一种很有生气、很有吸引力的东西,使人乐观向上。
  正像他希望的一样,他的作品将“吸引大众,抚慰大众,透视大众意识”。他的作品《平庸的引导》代表了他对这个物资丰厚、精神匮乏的社会所开的济世良方:肤浅是天堂,平庸是救星。庸俗手法造型的彩陶肥猪,与天使一道成为幸福的真诚的选择和象征,成为平庸的希望之旅。
  事情正是这样进入了良好的循环机制:昆斯的作品使全世界的中产阶级趣味得到了肯定(即便是出自玩世不恭和讽刺),他们日常的,平庸的审美格调,被昆斯提升成为博物馆级的艺术品质(当然,这里面包含有对精英艺术审美的颠覆)。反过来,中产大众阶层急于追赶时髦,跟随时代的心理,也易于接受这样一种与后现代消费文明达成谅解的前卫艺术。于是,与市场、媒体、观众握手言欢,使得昆斯也快速掌握了作品行情暴涨的诀窍。而且,一个最简便的诀窍来自昆斯对我们的教导:一件古典作品与一件现代作品,一件毕加索与一件张大千,最大的差别,就是它们的价钱。
  九十年代以来,西方消费文化的侵入,全面地覆盖了中国的文化生态环境,泛滥的市民口味加剧和加快了中国式的艳俗激情和显富步伐。中国正是这样一个天生的后现代场景。在这样一个场景里看待昆斯的作品,倒另有一番深意。
  从我的窗口望出去,市政府斥巨资打造的光彩工程,在夜幕下,正成为中国特色的、乡镇级的浮华与媚俗。国家权力意识与世俗力量合谋,所迸发出的巨大的艳俗光芒,正好可以映证昆斯所借用的奢靡肤浅无处不在。从另一个角度看,它甚至就是一个巨大投资的昆斯作品在中国的永久展览。
  在中国,越来越多的商业广告,霓虹灯标牌,出现在我们眼前,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全国和地方性的糖酒会召开时,铺天盖地的廉价广告和大红大绿的装饰,足以让一个城市淹没,让一百个昆斯无事可干。所以,对于在这样一个土壤上,去从事艳俗艺术,必然有着比昆斯的自圆其说更困难的地方。无论如何,在中国语境中,艳俗艺术与现实的转换,是很难仅仅用各类概念解释的,对于看惯了世俗和暴发意义上的商品文化,光彩工程,市井审美的中国老百姓来说,现实中的庸俗与艳丽,不是表现,也不是符号,“它直接就是”。它的巨大光芒,既可以晃花了中国艺术家的眼,也可以为其中敏锐的人呈现出最清晰的图像。
  西方当代艺术以破坏艺术来建立艺术的方式,已进行了几十年,艺术的本质和属性,随着技术手段和商业资讯的发展,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九十年代的艺术,前所未有地与商业结合得如此紧密,作为前卫,后前卫,超前卫的艺术家们,为了与资本主义市场和消费文明的社会共依共存,接受(同时也意味着翻新)中产阶级口味低俗的事实,利用(同时也从中提取活力)媒介和市场协调一致,确也为艺术打开了一片新天地。毕竟,梵高式的被放逐和自我放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艺术正在走向一个更接近和更关怀人性,也更务实的方式。某种程度上,昆斯也成功地扮演了八九十年代消费社会的一个愤世嫉俗者和和解者的统一角色。
  我关心的只是:对于昆斯和昆斯之后的艺术家,下一步该怎么办?玩熟了的鸟又怎么玩?这也是后现代艺术家的一个大课题。要知道,“天下称雄,挥剑自宫”,扒人皮、煎人血的极端作品也都有人作过了,后来者还有什么话说?应该承认,昆斯的姿态既包含了对现存的美学价值的质疑和批判,又把这种质疑本身变成了新的标准。所以,有没有谁真正在乎:当一切都成为艺术了,我们是否被迫关心什么才不是艺术?当成功成为当代艺术的惟一前提时,成功是否已变成一种不可撼动的权利?
  一位画家曾说:搞艺术是一辈子的事,机会却只有五分钟。比起安迪·沃荷那句著名的“人人成名十五分钟”的教导,中国艺术家的紧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是否等到下一个世纪,成功和机会终会成为艺术家“最大的绝望”?至少现在我们知道的是:昆斯成功之后,绝口不提使他成功的“机会”,相反,他越来越经常提到作品的“真诚”,作品与观众保持的“真诚”,以及一个艺术家的“道德感”(也许上帝会发笑,也许不会)。另一个例子是杜尚,他始终拒抗成功,但是成功就像一条狗,在后面追赶他,无论他下象棋也好,避世几十年也好,他也难一一逃过。躲避成功也成了新的“idea”。不过,当他勘破成功,说出“人生中没有什么事是重要的”这样的话时,他可能真正洞悉了艺术的真谛和其中无聊、无味的部分。
  当然,杰弗·昆斯现在已成为当代艺术最重要的人物,其地位与超级明星一样。此时来讨论他的创作和艺术品质的完美性,或许有冒犯之嫌?但既然当代艺术建立在质疑和轻蔑任何权威的基础上,既然昆斯本人也从质疑和轻蔑艺术开始(不容置疑,包含着对艺术的真诚之心),那么,对偶像的质疑和轻蔑也同样是有来历的。艺术中的恣意所为和独创精神,是否一定将功利名禄作为艺术的前提,尚有待判定。但后一点,正成为后现代时期艺术领域的时髦之举。昆斯在这一点上为全世界的艺术家们提供了一个艺术与大众趣味和市场互助互利的典范。
  一个时代总会选择某些艺术家成为它们的代表,在当下艺术这个诸侯割据的乱世之中,我们尚未看到期待中的英雄出场。在这个丧失了判断力的时代,也许人们只好承认这一事实:杰弗·昆斯最终将成为世纪末的传奇人物,大众文化时代的艺术终结者──一个不能让人产生敬意的大师。而当我将最后一句话告诉一位朋友后,他正色道:后现代的含义就是不需要敬意。他说得千真万确,我肯定这才是我所触及到的当代艺术的真谛。
  一九九八年九月初稿,二○○○年十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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