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是讲饮酒。珍馐美味是说吃。这两味有了,就该请美女跳舞了。古圣人孔子说:食色性也。《莎乐美》中的希律是古罗马朱迪亚的国王,恶俗人一个,自然不能免俗。在他的生日宴会上,他吃好喝好后,非请他的养女莎乐美跳舞不可。希律王除了残暴还重色。他硬娶了弟媳希罗底为妻。这时,他借着酒力把色迷迷的目光盯在了青春年少冷艳妖冶的养女莎乐美身上,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涎水很长。与他同衾共枕的希罗底深知他的色力,因此一次又一次从中阻拦,怎奈希律王一次又一次央求说:为我跳舞吧,莎乐美,我求你了。如果你为我跳舞,你要求我给你什么都行,哪怕半壁江山。听着这样反复的霸道的昏话,莎乐美忽有所动,接话说:真的吗?你敢发誓吗?答应我所有的要求?哪怕半壁江山?
英国唯美主义作家奥斯卡·王尔德把他的象征主义杰作《莎乐美》写到这里时,剧情已经发展了三分之二强。如银的月亮,清幽的夜晚,平淡的对话,神秘的气氛。读者所得印象最深的大概是三点:少女莎乐美的冷艳与抑郁以及她一见先知乔卡南便意欲占有的爱恋;先知乔卡南充满神秘色彩与深邃哲理的一段段独白;年轻叙利亚人看到莎乐美的艳美以及她对乔卡南所表现出来的病态爱后突然自刎身亡。
接下来,希律王发誓,莎乐美跳舞。舞过,莎乐美跪下对希律王说:
“我要他们立即给我用大银盘端来……”
希律王哈哈大笑说:
“你要让他们用大银盘端上什么来?快告诉我吧。无论你要什么,他们都会给你端上来的。是什么呢,莎乐美?”
莎乐美站起来,不动声色地说:
“乔卡南的头。”
这是《莎乐美》一剧中最具戏剧性的一幕;戏剧性到了一种我们乍读之下所感觉到的那种突兀、做作甚至牵强的地步;但是细细读来,我们会很快明白王尔德的良苦用意,因为王尔德是在苦心孤诣地完成一幅画。这幅画到了画龙点睛的关键时刻。他在倾尽精神“点睛”之前必须提醒读者紧紧盯着他的画笔。不错,他早年画过一幅画儿。那是在他的长篇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里,他画了一个俊美的青年。画中的青年清纯俊美,现实生活中的青年却醉生梦死。画中青年因为现实中的青年而变丑变老。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关系,便一刀把那幅画儿用刀捅破了。许多人说他那一刀捅得很是残忍,但他那时是在捅一张画儿,一张画在油布上的画儿,而且他的刀法当时正走红,一刀下去效果奇佳:画中青年重新清纯俊美,生活中的青年却以死赎罪,既丑且老。他用这幅画儿阐明了他的著名论点:艺术优于生活。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写诗,写童话,写随笔,写小说,尤其写剧本,无不引起世人的喝彩;就连他身穿奇装异服在伦敦的上流社会里走动,也俨然是一道独特得令人敬仰的风景线。至于几声不同意见、几许批评与指责,那只会给他的阵阵喝彩添加点热闹。而现在,英国社会已经把他抛弃,他从牢里出来不得不到法国的友人处寻找立锥之地。严酷的经历使他多了深沉,多了思考,多了批判的力量。这时手中的笔已经不是那时手中的笔。这一笔下去,是要一个活人的头。命是要用命抵的。但是,他心里很清楚,惟有如此,他才能完成他的画作:一个大银盘里摆着一颗刚刚切割下来的人头——乔卡南的头。
残酷吗?的确。但这不是王尔德的发明。这幅画的根在《圣经》里:希律生日那一天,希罗底的女儿在宾客面前跳舞,很得希律的欢心。希律就对她发誓说: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愿意给你。女儿受母亲的指使,要求说:请立刻把施洗约翰的头放在盘子里给我。于是希律差人到监牢里去,斩了约翰的头,放在盘子里,给了希罗底的女儿。《圣经》里这则故事,主要是讲约翰的命运。他因为公开反对希律与希罗底的乱伦婚姻,便落得这样一种悲惨的命运。但是这个故事传达出来的信息远不止这些,还要丰富得多:例如希罗底作为女人那种极端的报复心理;又比如希罗底的女儿(即莎乐美)那种被人唆使后所表现的既残忍又任性的孩子气;还有古人轻视生命的总体态度;等等,等等。
实际上,许多古代画家都在不同时期、从不同角度捕捉过这些信息。我就看到过意大利画家鲁依尼(Lovino Luini,一四八一——一五三二)和普雷蒂(Mattia Preti,一六一三——一六三九)就这一主题所作的名画。普雷蒂的画中人物较多,其中六位清晰可辨。画的前景围桌而坐的是希律、希罗底和莎乐美。光线从左侧射来,聚焦于希罗底身上。希律占据主位,但罩在余光之中。莎乐美只被光线扫了一下右肩,只见她手托银盘,盘中人头的额面上有一片光。三个人都没有直视人头,倒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桌三人,惊恐地盯着那人头看,给画面营造了充分的恐怖气氛。画的标题是《莎乐美收到施洗约翰的头》。
与普雷蒂的画大不相同的是,鲁依尼在他的画中只画了莎乐美一人,足足占了画面的三分之二。她手持一银盘,银盘上悬着一颗沥血的人头,一只无主的大手凭空而出,揪着乱发,提起人头。死者双眼微闭,面容安详,仿佛在睡觉。莎乐美的头向左侧扭去,有点无所谓的样子,令人看到这个少女视生命为儿戏的冷酷的一面。画的标题也是《莎乐美收到施洗约翰的头》。
那么,王尔德怎么办?仅仅是直截了当地使出残忍的一笔,把乔卡南的头画在那个银盘上吗?——不,当然不是的。首先,乔卡南就不是《圣经》人物。王尔德为了避免宗教方面的麻烦,在他的剧本中下了不少功夫。但是,没用。他彼时已经是连他的祖国都嫌弃的落魄之人了。他的《莎乐美》在伦敦舞台上长期遭到禁演。除了宗教方面的原因,禁演的主要原因,我看,还是因为莎乐美这个人物形象。王尔德把画笔高高悬起,久久不肯落下,给莎乐美的大银盘上添上乔卡南的头。他要莎乐美看清并且记住,那不是施洗约翰的头,而是乔卡南的头。你只要得到乔卡南的头,你就可以与他产生任何关系,与他确立任何关系。但你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你苦苦追求的东西。你必须为此牺牲一切世俗的享乐,甚至包括宝贵的生命。
“乔卡南的头。”这是莎乐美的生死抉择。她说出了这句话,就没有了第二种想法。在她来说是一种深思熟虑的抉择,义无反顾,因此显得平常、平静,而在大俗人希律王听来却如雷贯耳,大惊失色,连连惊呼:“不!不!”英语有句成语:“Out-herod herod(比希律还希律,意即残暴之残暴)”。希律的残暴只是他作为一个恶俗之人的残暴,对莎乐美这样义无反顾的精神追求,当然一百个不理解——听听他在说些什么:“从人身上砍下来的人头是看不得的,对不?一个处女的眼睛容不得这样一件东西。你从那玩意儿上能看到什么乐趣呢?什么也看不到。”
“我就和你要乔卡南的头。”莎乐美说。
理解不了,当然也就说服不了,希律王于是一次又一次试图搬出人世间所有值钱的东西,来引诱、征服甚至可以说镇压莎乐美:祖母绿、白孔雀、四排稀世珍宝、紫晶、黄玉、粉玉、绿玉、蛋白石、石华、月长石、蓝宝石、绿宝石、绿柱石、绿玉髓、红宝石、缠丝玛瑙、红铣石、玉髓石、印度国的鹦鹉羽毛扇、努米底亚的鸵鸟羽毛衣裳、水晶、绿松石、琥珀杯、玻璃凉鞋、塞雷斯的大氅、镶嵌红榴石和翡翠的幼发拉底的手镯、僧侣的袈裟、圣殿的纱幔,更有半壁江山……
“我就要乔卡南的头。”莎乐美说。
“乔卡南的头。”莎乐美说。
“给我乔卡南的头。”莎乐美说。
“给我乔卡南的头。”莎乐美说。
“给我乔卡南的头。”莎乐美说。
莎乐美在与希律的对话中先后重复了七遍“乔卡南的头”,如同在登七重天;最后那三遍一字不错的重复,重复得令人不堪承受,仿佛把“乔卡南的头”一步步送进天庭后,进行了三礼大拜。希律虽然把物质的美说得天花乱坠,热闹非常,但与莎乐美的平静升华相比,则显得浮躁难耐。莎乐美与希律的交锋是精神与物质的交锋。没有物质的世界是荒漠,物欲横流的世界也是荒漠。人之所以是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就是因为人有精神世界。在恶俗的希律面前,追求精神的莎乐美在超越、在升华;“乔卡南的头”则因为莎乐美的超越和升华与希律的沉湎世俗物质而形成的鲜明对比,渐渐演绎成了一种追求、一种象征。莎乐美义无反顾。希律王君无戏言。乔卡南人头不保。王尔德的画作即将成型,全剧中最具动感的舞台交待做了如下描写:一条大黑胳膊,刽子手的胳膊,从水窖里伸出来,托着一个大银盘,上面摆着乔卡南的头。莎乐美一把抓住它。希律把脸藏在斗篷下。希罗底微笑着摇起扇子。拿撒人纷纷跪在地上,开始祈祷。
《莎乐美收到乔卡南的头》,王尔德的版本,虽然带着王尔德的特色与理解,内涵与表达,却似乎没有实质性的飞跃。王尔德费了这么多笔墨,进行了这么多铺陈与渲染,仅仅是要把“施洗约翰”换成“乔卡南”吗?如若果真是这样,那么王尔德的版本不过是一幅具有模仿之嫌的平庸之作。王尔德显然还没有使出点睛之笔:莎乐美得到乔卡南的头后要做什么?
啊!你不让我吻你的嘴,乔卡南。嘿!我现在要吻你的嘴了。我要像一个人咬熟透的果子那样咬它呢。是的,我会吻到你的嘴的,乔卡南。我说过这话。难道我没有说过这话吗?我说过的。啊!我现在就要吻到它了……啊!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乔卡南。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你的嘴唇有点苦味。这是血的味道吗?……不过这也许是爱情的味道吧……人们说爱情有一种苦味……不过那又怎样?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乔卡南。
一朝拥有,别无所求,莎乐美和乔卡南终于发生了关系。“莎乐美一把抓住它。”(即《莎乐美收到乔卡南的头》)不是王尔德版本的终结,而是一个新的开始;画面突然变得有了动感,且动得热烈,动得酣畅,动得具有了血腥味的寓意。王尔德充分利用远比画面更具表达力度的文字,不仅把“乔卡南的头”放进了画面,而且让活着的莎乐美与已死的乔卡南进行接吻!精巧的构思和良苦的用心使得古老的《圣经》故事成了现代寓言。剧情发展到这里,莎乐美得到的已经不是血淋淋的“乔卡南的头”,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追求,一种渴望已久的爱情。这段独白因此成为王尔德晚期唯美主义主张最具蕴含、最有哲理、最具象征意义和最具表达力的文字。
“杀死那个女人!”随着希律王的一声断喝,莎乐美倒在了众士兵的刀枪之下。莎乐美的肉体倒下了,她的精神形象却永远留在了世界文坛上。莎乐美为了爱搭上了她的生命,王尔德为了美的主张落得早逝的命运;说不清王尔德塑造了莎乐美,还是莎乐美象征着王尔德,或者就是王尔德借助莎乐美这个也许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古代少女,述说他自己的命运;不管怎样,喜欢和热爱王尔德的读者都知道,今年距王尔德英年早逝已经整整一百年了,时间证明王尔德的唯美主义主张和追求、实践都没有错:《莎乐美》已经成为现代戏剧的先驱经典,莎乐美已经成为一个不朽的形象。
这一切或许都与王尔德精心选择的一个道具有关系:乔卡南的头。
(《王尔德作品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二○○○年六月版,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