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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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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不绝版的气质
栏目短长书
作者边玲玲
期数2002年02期
  这是一本绝版书。不过十万字的一本小册子。一九三五年一月,由巴黎救国出版社出版发行,编者叫王亚。
  这是父母留下的不多的遗物之一。浸透了上个世纪六十多年历史变迁的烽烟,发黄的纸页已经酥脆驳落,翻阅时需要小心地捧在掌上,才不至于损坏。原书的封面和封底都不见了,首尾两页是用空白纸后粘上去的,现在都变成了古旧的黄报纸。首页上是母亲颇有功底刚柔相兼的钢笔楷书《东北抗日烈士传》。
  这本书和我家其他书一起曾被造反者用麻袋运走。后来还回来不多几本,其中就有它。那时母亲每天上班去的任务是挨斗游街。惶惶的困惑的日子里,我们都保持沉默,我从不多问。有一天,她用手点了一下书架,平淡地对我说:“有一本《东北抗日烈士传》,你们收好。”
  不久她就去了专政队“五七干校”,再也没有回来。在没有人身自由的境遇里,亲属探视,往来书信,都被审查监视。这样的境况之下,一句有意无意的叮嘱就变成了遗嘱。当然这种境遇里说出的话,一般都是有含义的。那时是高中生的我,没有认真读过这本书,但我隐约知道,那里藏着一段和母亲有关的故事,用今天的话说叫做隐私。那是一个无隐私的年月,就连我父母之间的私人信件都被当作资产阶级情调,被抄录得满大街都是。说也奇怪,这本书竟没有被作为走资派的证据公开,它被物归原主了。是不是这本书里有一股什么力量,把无知盲从而又激越狂热的潮流给镇住了?
  此书收集了五十多个传记,都是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后的四年中,牺牲于白山黑水之间的抗日烈士。其中的一篇《烈士王耀中小传》,作者笔名东风。王耀中,即是我母亲的第一任丈夫。他们于一九三三年初新婚之后,夫妻生活只有两个星期,然后就分别奔赴国难。篇首两句眉批是母亲的钢笔小草“东宁绝书寄故乡,自此音容双渺茫”,篇尾还有两句“二十年后得此书,赞念之情今昔长”。二十年之后,也就是五十年代初,就是说他们从新婚一别,直到五几年母亲才从得到的这本传记中,知道王耀中的下落。
  有一句忘了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话,我比较欣赏:一个人,就是一本书。何况又是一个战火硝烟的动荡时代。小传不长,字字泣血,铮铮有声,如同烈士短暂浓缩的生命:
  烈士王耀中,河北定县人,现年二十四岁,肄业于哈尔滨法政大学。父亲在法界任法官,烈士幼时生母即亡故,依祖母抚养长大。
  自“九一八”事变后,烈士年尚幼,但救国并不后人,即抱抗日大志。遂在日本白色恐怖统治之下之哈尔滨,进行反日反满运动,联络同胞,募捐拥护反日义军,不遗余力,烈士家中长辈,深恐烈士之危险,一再干涉其活动,日深又时时追踪烈士之足迹,但彼并不丝毫表示害怕,或灰心失意,爱国之热忱,抗日之决心,一如往日。
  后来烈士决心到抗日义勇军中参加军事。于民国二十三年底,受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满洲省委之委派化妆赴间岛,参加东北反日人民革命军第二军。与日伪军队做过多次英勇战争。烈士每战必身先士卒,坚决指挥,英勇作战。所以入队不久,战士均异常爱戴。
  民国二十四年四月十一日,烈士率领东北反日人民革命军第二军之一团,与数倍之日伪军队战于间岛之某地,战争异常激烈,烈士指挥作战过于英勇,为日军枪手所击中,死于战场。在临死之前,烈士尤高呼曰:“同志们!收复失地,反日到底,不做奴隶!中华民国万岁!”当时各战士闻声,且哭且战。
  烈士大概于民国二十一年在北平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乃北平学生界中反日之积极活动分子。学生中损失一模范青年,抗日战线上亦损失一模范战士矣!
  我父母结婚是在一九四三年的除夕之夜,由组织做介绍人。他们这对师范女生和师范男生,分别从晋察冀和延安走到一起,在河北省平山县的一个小村子里接受培训,为派往东北做地下工作做准备。结成夫妻关系,也是为了在白色恐怖环境中互相掩护起来方便。毫不知道王耀中下落的母亲,向组织谈及了此人,那样的历史条件下,当然是以民族危亡大局为重。说当然,也许不准确,那到底是母亲个人的选择,因为并不是人人都做这样的选择。
  这样才在以后有了我们姐妹。小的时候见过家里一张三寸黑白照片,已经黄旧不堪。短发旗袍的年轻的女子和一个西式大衣明亮分头的青年男子合影。女子坐着,男子站着,他们手牵着手。女的是妈妈。我还欢呼过:爸爸妈妈好漂亮。记得我的父母相视一笑,意味深长。尤其是爸爸,还挺调皮地挤挤眼睛说:那是你妈妈年轻时候演话剧《雷雨》的剧照。长大以后便一目了然了,那照片上的男子根本不是爸爸。他就是王耀中。那张旧照片也不是剧照,是他们的结婚照。
  满生活里都是小说素材,我却不愿用小说方式来写,不愿看感人的故事在虚构的文字间和肥皂泡沫的屏幕上变假。就连最新的美国大片《珍珠港》,它尽可以调动一切高科技手段来制作,来满足观众视觉感官上的刺激享受,在面对永恒主题的爱情描写时,仍难免落套。为什么?
  所以我在这篇文章里,真正想面对的,是我自己。前辈们完成了他们自己的那本书里的自己的章节,命运的交叉就产生了下一代——我们的独自成章的一页。说到我,自从这本小册子劫难余生以来,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我竟没有再翻阅过它,王耀中的小传没再读过,更不要说其他人的传记。只是按母亲嘱咐做了,把它收好。这一次,要不是遇到了“九一八”事变七十周年纪念日,媒体的大量回忆资料提醒了我,我还想不起它来。历史在中断了十年之后,又给了我求学读书的机会,像一个饥荒年月的乞丐开了禁,我钻进图书馆贪婪地吞下许许多多本书,古今中外,饥不择食,偏偏忘了自己家里的这本藏书。不轻易碰触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珍爱,一种是忽略,也就是轻视。
  若把时光比流水,世上没有哪条江河是笔直的,总是一冲一缓地游弋着前进。这像是规律。十年动荡,给我留下一个结症,就是对“崇拜”这两个字的警觉、疏远,甚至反感,以致对没有个人思考余地、让个人选择变得十分被动的大的集团活动不感兴趣。大浪之后必然缓冲,在那个十年的后半期,我可以说进入了比较自主冷静的独立思考的状态,开始用新的视角看人看事。新视角的探索,让我把旧日熟悉的英雄形象冷落一旁了,我不读他们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一种和轻视差不多的惋惜的情绪。
  我的确为前辈中这一批投笔从戎、征战沙场、荒废了学业的知识分子精英们惋惜过,他们中多少人本可以成为科学家、教育家、艺术家,王耀中烈士本可以是一名国家真正缺少的公正执法的法官——这成了知识分子中一个流行的话题:林道静和余永泽的道路。
  由一个人也许概括不了一代人。可能有一类人,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总是免不了英雄崇拜的情结。我把这本小书搁置在书橱里遭受冷漠的这三十年中,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我自己,幼稚盲从的“崇拜”被摈弃了,挥之不去的却仍是英雄的情结,不同的是心目中英雄的类型是一些新的形象、新的名字。没有外敌入侵了,一派和平景象;或众口一腔,“说话的嘴多,思考的头脑少”(雨果)被炒作成潮流时尚;看着大师们像曹禺、老舍、沈从文都缄默了,没有文字可写了;或是那些不亚于当年红卫兵式的狂热的追歌星影星球星的追星族们;还有比当年大跃进“一夜进入共产主义”更诱惑人的“一夜暴富”的梦想;我更感慨的是自由精神的可贵。
  二十年前读过一则寓言。讲的是一群猴子,它们常年在地上爬行,忽然一天一只猴子说:我们直立起来走路吧。其它猴子气愤了说:这家伙怎么这么出格,打死它。它们就把它打死了。后来众猴子试着站起来走走觉着挺好,以后就站着走路了。一天又一只猴子说:我们蹲下来歇歇吧。众猴子又气愤了说:这家伙怎么这么出格,打死它。它们就把它打死了。众猴子呢当然免不了要歇歇的。
  王耀中烈士牺牲距今已经快七十年了,在我重读家里的这本私人藏书时,我有种初读的新鲜感:还有这样的人和事!不禁自问,这么多年我怎么把这本书给忘了?我的感动说明我的理解。人类历史到底有许多让善良人无可奈何的关头,比如说战争。一个未来的法官,看见连国际法规都成空文,根本阻止不了强盗入侵持枪抢劫,家园虽大,却装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也放不下一张新人的婚床,他拿起枪来,是正义的选择。一个法官的儿子,他不革命也有饭吃,他不上前线也可以抗日,所以说,命运的安排,更是他自己的安排和选择。他是自由的。自由人的选择,会带给他一种幸福感、归宿感。就这一点,任何时代的英雄本质都是一样的。
  历史有时是粗心大意、草率而无情的,其中许多悲壮的浸泡过血泪的细节,都可以被时光冲淡,或轻轻一抹,这就有了忘却、绝版、失传的说法。几年以前,老作家韶华的夫人陶老师遇见我说,昨晚电台放的音乐,是日本人太平洋战争时期的进行曲,她一听就流泪了:这些孩子们呀,怎么放这个曲子。她说在她念中学时候,日本人就是奏着这支曲子开进了她们学校的。我早就不是孩子了,可是就算听到了那支曲子,也不会像陶老师那么激动。历史就是这样的吧?
  重读这本抗日英烈传记集,请教了一些专家前辈,才知道王耀中牺牲地间岛,即是现今的延边地区,出版单位巴黎救国出版社,并不在法国,是在中国上海。编辑者王亚的情况,不得而知。一九三五,距“九一八”事变仅四年,估计这是我国最早的一本抗日烈士集了。从书中可见王亚也是个热血的有心之人,书前有编者序,序尾标明时间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离王耀中牺牲不过半年多。那样一个烽火连天,家书万金的年月,他能隔着不止白山黑水,简直就是千山万水,征集到这么多烈士的传记,实在不易。序中说,“本东北抗日烈士传,只限于东北死难英雄,及东北附近,如长城抗日战争及张北抗日战争所牺牲之烈士,至于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日所牺牲的,以及全国各地为抗日而死的”,“编者也准备继续另编专册。希望国内外同胞们,惠赐诸烈士之传记史料”。“然而即在东北抗日救国战争中所牺牲之烈士,何止千万,但鄙人交游不广,见闻有限,收集之烈士事迹,深信未及千之一。”此书记载有邓铁梅、吉鸿昌、苗克秀这样的抗日名将。还有好多入传者没有姓名,序中说“编者尤其感到痛心的,是四年以来参加抗日的下级长官和士兵,以及深山绝地和日贼游击的义军牺牲者的名姓,都无法考查。编者只把这些无名英雄的事迹就所收集者发表出来……”
  无名的传记,我是第一次读到。书中多处这样的章节:《老于烈士传》:“于烈士,不详何省人,名亦不详,人多呼之曰老于,天资聪颖,在学校时,成绩冠曹辈,而对于中国地理历史,更喜研磨,因而爱国之心非常热烈。”《小孟烈士传略》:“小孟,不详其名,孟乃其姓,吉林磐石人也。……为敌流弹所中,受伤毙命,时年仅二十二岁。又闻小孟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老张烈士传》:“老张的名字叫什么,我们当弟兄的,谁也不清楚。大家都叫他老张,所以老张就成了他的称呼。老张是东三省人,年岁并不老,才二十三岁。但是很精明强干,打起仗来真是像猛张飞似的,勇猛无比,平时他却很温柔沉静,待人又和蔼。”《老朴烈士传》:“朴烈士,韩国人,名不详。在学校读书时,便秘密积极参加抗日救国运动。”《烈女小姑娘传略》:“烈女小姑娘,不详其姓名,原籍高丽,移居吉林之间岛,时年仅八岁。民国二十一年父母兄弟姊妹全家六口,均为日帝以反日嫌疑所残杀。……在当地儿童团照顾之下参加反日工作。……步行数百里,抵宁安在各地慰劳义军,表演歌唱跳舞,大得各义军及民众之赞誉。……后在间岛为日贼之走狗韩人自卫团所俘虏。……烈女以八龄小孩明大义骂贼而死。”书中还有在一个战斗中牺牲的数百名无名烈士的合传,这样此书纪录的烈士人数就不止几十。
  不知道王亚和东风两位先生是否健在。也许他们用的都是笔名(书中好几个传记的作者都是东风)。我想无论他们在与不在,或现在世界何处,属于什么信仰和政治派别,我们后辈人都该对他们曾经做过的工作,表示敬意和感激。
  我好像同时也破译了属于母亲的小秘密。母亲题诗中写道“东宁绝书寄故乡”,就是说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五年中,她接到过王耀中的书信,她当时是保定女子师范的学生,所说的“东宁”,看来是在东北某地,也就是说母亲知道他去了东北。母亲被派往东北后化名边江,我想这“江”字的含义,黑龙江也好,松花江也好,鸭绿江也好,都包含着深深的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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