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意外的结论

　　最近读到一位美国学者金蒙茨(E.H.Kinmonth)写的书，日文版的书名是《立身出世の社会史——サムライかろサラリ蔟マン》(广田照幸等译，玉川大学出版部，一九九五年)。日文版的副标题是从原著英文的副标题直译而来，译成中文是：从武士到工薪者。但书中所述的对象仅限定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工薪阶级中的上层白领阶层。作者以明治、大正年间的各种青年升学、就业指导杂志为主要史料，叙述幕末有教养的武士阶层，明治维新后失去谋生手段，又如何在近代学校制度这架人才筛选机器的驱动下演变成工业社会中的中、上层白领阶层的。故此书实际上是一部属于教育社会学视野内研究日本学历社会演变的学术著作。教育社会学著作大多采用社会统计、量化分析的方法，研究圈外的读者读起来难免有点艰涩、乏味的感觉，但此书却给人一种趣味盎然的兴致。此地仅举几例。
　　比如，金蒙茨认为明治中期出现的“腰弁”就是今日的白领阶层的原型。所谓“腰弁”原指明治时代在政府或企业从事文职事务的低级职员，因这些低级职员把“弁当箱”(饭盒)挂在腰带上，后被人用借代的修辞方式称为“腰弁”。二叶亭四迷的小说《浮云》中就有关于“腰弁”的形象描写。
　　又如，金蒙茨在书末的总结性结论没有囿于教育社会学研究领域，对日本社会发出警世之语。丸山真男、家永三郎一般被认为是日本反对军国主义、民主主义学者的代表人物。但是，金蒙茨对他们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批判，特别是对丸山真男。他认为丸山真男把战后东京接受审判的一级战犯描写成“向既成事实屈服”的“秀才”、“放弃责任”、“矮小的”、“被上上下下的无法无天的官与民拉进”战争泥沼的“可怜的机器人”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他指出，战后东京接受审判的一级战犯按平均年龄计算约出生在一八八三年，大部分出生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是经过激烈入学考试的竞争才立身出世的“精英”。因为明治后日本的近代学校教育体系一直过快地超前发展，造成高等教育毕业生的数量始终超过社会人才市场的需要，即使是“精英”中的“精英”——当年东京大学法学部毕业生的数量也远远超过政府机关、实业界所需要的量。企业求人标准不是成绩、知识、能力，而是性格、人品、协调性——奴性。这种“精英”一旦放弃既得的权力、利益，就马上会有别的“精英”顶替上来，与其叫他们“秀才”倒不如称之为“入学考试竞争的胜利者”。所以，精英们为了拼命保持既得的权利，主动追随战争政策是必然的。
　　金蒙茨还批判丸山真男、家永三郎的关于战争期间日本的知识分子(学者、教授等)既没有热心参加反对战争的行动，也不积极地追随战争政策，保持沉默，积极地追随战争政策是一些“疑似知识分子”、“小市民”的说法。指出事实上当时的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并非丸山真男、家永三郎所述的那样，而是无比狂热、积极地参与了鼓吹战争政策的各种宣传活动。查一下战时报刊便可知，全部是清一色的鼓吹、拥护战争政策的文章，舆论之一律不亚于中国“文革”时期。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起，高学历者失业率一直居高不下，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度有所改善、缓解，但大战一结束，日本的大学毕业生很快又陷入失业恐慌之中。众所周知，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前，正值世界经济危机大恐慌时期，一九三二年再制造一个“满洲国”，军火工业一扩张，给“满洲国”政府机关、工商企业带来无数的日本“移民”的就业机会，“满洲国”各种职业(满铁、日产等企业)工资又高于日本本土，最大受益者就是失业中的高学历者。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止，高等教育机关的学生“征兵延期”实际上是免除兵役。以后，作为有大学经历者入了伍，只要忍耐，一年后作为干部候补生可晋升为军官，与士兵待遇依然不一样。金蒙茨把越南战金蒙茨收集的一九三四年《中央公论》所刊的漫画，描写大学毕业生练习如何向雇用者老板行礼。争时期美国大学生及青年白领阶层、知识分子反战行为与日本战时大学生及白领阶层、知识分子行动进行对比。适龄的美国大学生及青年白领阶层、知识分子无论成绩优劣，职业地位高低，不可能免除兵役，都要上有生命危险的战场，学业上、经济上都要蒙受个人利益损失。这些出于个人利益对战争的恶好选择是决定性的原因。可能有人会用日本战时国内舆论控制，对政治异见者镇压为理由来辩解，实际上明治以来，除了一九四二年东条内阁上台后的三年间，日本对知识分子、特别是对大学教授言论自由始终是网开一面的，即使一九四二年后多数也只是警告处分。一个国家知识分子群体的良心、社会责任感往往是其民族的代表，当代日本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局限、软弱，当然不是害怕坐牢、担心失业等理由能简单解释的，这是个有待研究的课题。金蒙茨在书中把病根追溯到明治思想家福泽谕吉的名作《劝学篇》中提倡的为富贵谋学问的封建主义理念深入人心，而中村敬宇所译的《西国立志编》中的近代西方传统个人主义内在化的道德最终未在日本扎根。他认为对于今天的日本来说，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日文版译者、教育社会学者广田照幸虽然非常赞赏金蒙茨的关于学历社会史研究方法(史料的运用等)在学术上的成功，却对金氏的推导出来的这些结论持保留态度，金蒙茨的许多结论对当代日本学者来说太意外了。
　　(Self－Made Man in Meiji：Japanese Thought from Samurai to Salary Man，Earl H.Kinmonth，The Regerts of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