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史非小说
在中国小说史的研究中,“历史小说”的讨论或许是较尴尬也较寂寥的。所谓“历史小说”,其价值颇遭贬抑;它与一般所谓“小说”者,其分类界限何在,也甚为模糊。
宋人说话四大家数中,有所谓“讲史”一类者,见《梦粱录》卷二十。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谓此为“讲史书”。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说话人有以下几类:小说、合生、说诨经、说三分五代史。吴自牧《梦粱录》二十则云说话四家数为:小说、谈经、讲史书、说参请。另外,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说这四家是:演史、说经诨话、小说、说诨话。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也说说话有四家:小说、说经说参、说史、合生。他们对于当时说话人的家数分类不尽相同,但小说、讲史各为一家数,是十分清楚的。这类说史书的艺人,至迟在唐代便有了,李商隐《骄儿诗》所曾提到的“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即是。宋朝尤盛,《东京梦华录》卷五所载京师瓦舍伎人,有霍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等;《事物纪原》卷九云仁宗时,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梦粱录》亦谓南渡后有敷演中兴名将传者。凡此皆属于讲史。把这些讲史人归为一类,与谈经、说合生、说诨话等区分开来,或许只是一种事实上的分类,可是为什么又把讲史者和小说分开来呢?
说话四家数,都是“说”。小说,究竟包含哪些东西?《梦粱录》说:“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态之事。”《都城纪胜》则分成三类:“一者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拳、提刀、赶棒及发迹变态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其范围、题材均甚明晰,特征非常明显。其中称为银字儿者,更有特殊的乐器或者音乐配合。其与讲史之不同,实甚显然。如果我们把小说和讲史视为同一桩事,事实上便模糊了两者的区分,也不能了解宋人为何要把它们分列成为两种家数了。
今日讲中国小说史的人,有把讲史视为独特的一类者。例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把讲史归并入现在我们所称的小说中,成为小说家族的一员,可是在分类上仍采用古代的称号,仍称此类作品为“讲史”。其书第十四、十五篇即名“元明传来之讲史”。范烟桥《中国小说史》也论到清朝“讲史书之盛行”。可是大部分人已放弃讲史自为一类的想法,或把讲史之名取消。如孟瑶《中国小说史》即将讲史称为“历史小说”。于是讲史就成了小说中的一个次文类,使得名义上有些混淆。殊不知名称无论如何变,讲史或历史小说,与一般小说总是有所不同的,所谓:“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见《梦粱录》)此种门庭之分,我认为即是古小说和宋代以后新小说之别。古小说本是稗官野史、巷议街谈。宋代说话人之所谓小说,则为讲传奇说灵怪等,门庭既分,昔之稗官野史遂称为讲史,以与新小说做区别。焉能再混然蒙焉予以合一?
讲史的性质
讲史小说既然“各有门庭”,则其门庭究竟为何?
据《梦粱录》云,小说“谈讲古今,如水之流”;讲史书“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则小说虽可说今,亦可道古,“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显然两者话本也颇类似,讲史未必多符史实,小说也未必就作意好奇、特多幻构。既然如此,说话人怎能区分得开彼此的门庭?
这其实也并不太困难。
小说家谈讲古今,可以说今,也可道古;讲史家却只能演述古事,便是两者家数上的重要区分。依此区分,我们更可发现两者在道古时也自有不同的立场。
小说是讲烟粉灵怪传奇公案之事。此类事例,可能是古代某人某时某地之事,但小说的叙述主体,是这桩烟粉灵怪公案传奇之事,其他时地等等,不过属于该事发生时之历史场景。虽然每件事总有个历史场景,但叙述的重点并不在那个场景,而在于事件本身。讲史反是:重点倒是在史,是要以讲述这段历史中发生了什么事,来说明这段历史。这也就是说:历史对小说没有限制性,可是讲史却是以此限制作为其叙述基础的。它必须是讲一古代之事。这个古,也不能模糊,不能违背公众客观的历史认知架构。例如讲史者纵然再同情蜀汉,也无法把历史讲成是蜀汉统一了中国,说是蜀汉将吴魏灭掉了。社会公众,其实已集体继承了过去的历史负载。故在社会中存在着一种基本的历史进程,为社会中人所共同认知。讲史者的一切谈说,均建立在这个认知基础上。
所谓社会公众性的客观历史,并不是说社会中人对历史中诸人物与事件均有一致之判断,而是说这个社会中人,对其群体之历史过程,有一基本认识。都知道中国史即是从黄帝以下,历经尧舜禹汤周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直至当代。所有事件,都必须镶入这个历史的框架中,并通过历史而得以了解。依时间序列来建立史与事之联结,并由此认识历史,是一种“编年史”的态度;认为所有事件或事物,都应由其历史而理解之,则是“历史主义”的态度。讲史在这两方面都表现得十分明显。
《梦粱录》曾说讲史是“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民间讲史,与《资治通鉴》有着一样的编年叙述形态,均是顺着时间的序列来讲谈史事。如《新编五代史平话》,孟元老所谓“说五代史”者,其内容大概即近于此:
龙争虎战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若传邮。粤自鸿荒既判,风气始开,伏羲画八卦而文籍生,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遂杀死炎帝,活捉蚩尤,万国平定。……汤伐桀、武王伐纣。……后来周室衰微,诸侯强大。……刘季杀了项羽,立着国号曰“汉”。……
如此一直讲到梁唐晋汉周。所述为王朝之兴废,而其实就是一段段时间的联缀,在每段时间中,讲的则是一种统包的历史。是以说王朝兴亡、国君易位,来讲那个时代公众的处境与命运。因此,小说通常有单体个别性的主角,因为它只讲说一件烟粉灵怪传奇故事,讲其中牵涉到的几个人物,事件自然要以这几位主角为主线展开叙述。讲史则角色丛猬,难以凿指谁是主角,如《三国演义》那样。讲述大半,诸葛亮才登场;诸葛亮卒后,史事仍然继续发展。历史不是某一两位英雄的传记,或某一传奇事迹之本末。历史如长河,英雄与事迹,只是发生于历史中,如长河大江激起的浪花、形成的洄澜,引人注目,然皆仅为历史中的一部分而已。讲史所要讲的,就是这历史本身,而不是替历史中某一波澜作传。讲史所惯常表现出一种大江东去的意象,正显现了这种特性,如《三国演义》开卷《临江仙》词所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阕词,也被用在杨慎《历代史略词话》中。英雄成败、古今事迹,都在春风秋月的岁序流转之中变成了可讲述之“古”。由此春秋变易之观点去看,真是“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若传邮”、“浪花淘尽英雄”。讲史所要讲的,就是这样的历史。属于整体的、统包的、我们所有人都不能脱离的历史命运,而不是个体的历史或单一事件史。即使讲史不是讲一整体时代,而只讲一人一事,其所叙述的仍然不是个体的对象,而仍是整体的历史命运。由一人一事见整体。只有整个历史的动向,才是讲史的叙说主角。
小说与讲史之基本区分,即是如此。在此一区分中,我们可以发现讲史旨在讲史,小说意在说事。小说纵使演说古事,以历史事件为题材,它的目的也与讲史不同。它可能基于讲说一桩奇闻逸事之兴趣;可能主要在于叙述一种人格发展的过程,所谓发迹变态;可能重点是要解释爱情,讲谈烟粉;亦可能表现推理,演述公案。讲史的作用却非如是,它是以描述历史、说明历史为何如此为宗旨的。提供读者与听者历史知明版《三国演义》绣像识,让他们获得历史感,得到历史知识的满足。
时间的因素
文学与历史最主要的不同,在于它们的时空观念不一:一切历史,无论其建构如何运用想像,历史形象都必须建立在时间空间的坐标上。而这个时空,是一个公共的、自然的时空,而且,也是惟一的,不可改变亦不可替代。文学作品中的事实,则被安排在一个特殊的人造时空——作品——中。在这个时空里,时间与空间是独立自存的,与作品以外任何时空无关,不像自然公共的时空那样绵延无尽。所以,它其中的事件,可以自为因果、自为起始与结束,历史则必须追问“灰姑娘嫁给王子以后”。讲史的时空观,是历史性的。小说的时空观则属于文学性,是说话人自我创构的私有时空。这种私有时空,正所谓:“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可对自然公共时空予以压缩、扩大。也可以自我幻设,构筑一个时空,让事件在其中生长成形。它有时也会借用一段公共时空,作为小说的历史场景。但这些时间空间是借用来的,本身并无生命,也就是说,其时其地与其所叙之事并无逻辑的、必然的有机关系。
讲史没有这种自由。它必须为那公共的、自然的时空服务,不能让张飞大战岳飞,也不能使赤壁之战发生在黄河。它在讲史之中也有虚构,但公共自然时空却是它不能改变的叙述框架。公共时间是绵延无尽的。因此讲史虽不可避免地常只能讲一段时间中的历史,如讲三国或五代,然历史并不因其所讲史事结束而终止。讲史虽只讲一段落之史,但其时间却永远是绵延不尽的,厥故在此。讲史所常表现出的大河意象,流水逝波,滚滚而去,即显现了历史的绵延意义。试看《东周列国志》开卷词曰: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邱,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讲述的虽是东周一代之事,叙述者的时间观却显然是整个历史。所谓“青史”,包含的即是三皇五帝夏商周以来,乃至东周以后之“后人”的历史。东周之龙争虎斗,只是这历史长流中一个小浪花,虽然可观,毕竟顷刻即过,历史之流,仍将继续奔腾而去,讲史之讲兴亡,正是在江水滚滚的基础上说的。说兴废,乃讲史之重点。兴亡也只有放在历史长流中才能得见。所以说,绵延不尽的时间,是讲史的叙事基础。
但是,把历史模拟于江水,岂不是将空间时间化了吗?讲史对空间向来缺乏应有的关注。中国的讲史,不曾考虑到历史也可以用一种“共时性”的空间布列来展开、来说明,反而惯用一种以时间瓦解空间布列的方法来说明历史。例如讲史最主要的,就是讲三分、五代,东周七雄等在空间上分裂对峙相抗衡的时代。这些在空间上分庭抗礼、布列棋分的局面,在时间中被推倒,然后历史之流再朝前滚滚流去。“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国演义》第一回),分立的空间,被束成一条时间线,如顺着线往下看,我们会看到这条线在某些地方丝缕松开了、分散了,但散开的丝缕不久后又合拢起来,线仍是一线。空间上的分散,到了讲史中就成了这么一种时间化的状况。
这时,其时间自然是一种线性的、连续的时间。依此时间观,讲史者事实上进行着与正统史学家完全一样的历史叙述工作。讲史,比以纪传体为主要叙述形式的正史,更严格地采用了编年叙述的方法,乃是显而易见的。
历史的解释
感到时间只朝一个方向流动,是人的基本感觉之一,也是史学上常见的态度。若时间流动有定向,则历史的进程便具有不可逆性,可是这种进程(亦即时间之流动)究竟是如何构成的呢?历史之动力为何?又,如果时间之流有一定的方向,那么其方向为何?谁决定这个方向?
这都是历史哲学上的大问题。讲史,不是只在茶余饭后说一段古讲一段史罢了。它要向一群早已远离历史事件现场的人去讲说一堆陈年往事,它是要向他们表明:所讲者仅是一堆胡乱堆积到一起的事件和人物,互不相干,毫无章法?还是要向听众显示:这些事件与历程可以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而且它有意义、可理解,理解其意义更有助于让我们获得一些智慧?史学家说史著必须“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以上这些,不正是旨在通贯古今,说明其变与所以变,穷究人与历史整体动向的关系吗?但史官可以仅只职司纪录,不再追问或穷究这些历史哲学的大问题,讲史可不行。它若不谈这些,谁愿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与我们又没什么相干的事呢?因此,我们可以发现讲史有比一般正史更多的历史解释,把杂乱零散的事件,看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认为其中存在着一些内在的联系;而其发展,又可以找到一种规律;只有通过对此规律之认识与体会,许多史事才能被理解。
这是历史动向与意义的总体解释,讲史中常见的因果论和天命论等都属于这种解释。如《新编五代史平话·梁史平话》把历史发展分成三个阶段,一是黄帝杀炎帝、捉蚩尤,“做着个厮杀的头脑,教天下后世习用干戈”;其次是“汤伐桀,武王伐纣,皆是以臣弑君,篡夺了夏殷的天下。汤武不合做了这个样子,后来周室衰微,诸侯强大,春秋之世二百四十年之间,臣弑其君的也有,子弑其父的也有”;第三是“只有汉高祖姓刘字季,他取秦始皇天下不用篡弑之谋”。杀戮的历史,本来至此应可有一转折,不幸刘邦“只因疑忌功臣,如韩王信、彭越、陈豨之徒,皆不免族灭诛夷。这三个功臣抱屈衔冤,祷于天帝。天帝可怜见三个功臣无辜被戮,命他们三个托生做三个豪杰出来;韩信去曹家托生做个曹操、彭越去孙家托生做着个孙权、陈豨去那宗室家托生做着个刘备”。以至于“这三个分了他的天下。……三国各有史,道是《三国志》是也”。鲁迅论此,但谓其“立论颇奇,而亦杂以诞妄之因果说”而已。呜呼!此诚不能知何谓讲史也。这里,是对历史进行整体意义的说明:历史是在杀伐中发展的,战争、弑逆与仇恨、报复,总之,是冲突造成了历史的变动。冲突有许多类型,三国这一段历史,则是属于因仇恨报复之因果所构成的。而且,由三国之分立,更须借三位功臣之报复才能解释为何一个统一的历史、统一的天下分裂了。天下三分,三国又各有史。但分立分裂的历史,透过这个因果论的解释,却仍可以统合成一个整体,仍然表现为“一个”历史的进程。
这种冲突史观,以及附属于其中的因果论,不是正统儒家的观点,也不是佛家的观点,乃是真正的历史观点。三国分汉,却要从汉朝的源头上说因果,可见它是从历史的整体来掌握它所要叙述的那一段史事的。《全相三国志平话》采用此一解说(只是把陈豨换掉,说是英布转生为孙权、彭越转生为刘备),并不偶然。《三国演义》对三国的理解,甚至对整个历史的解释,则与《五代史平话》、《全相三国志平话》迥异。它以“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开端。天下如此分分合合,就是历史的动态。但历史为何会如此?“推其致乱之由”,应该在于秉国者失德。所以汉之所以分裂,“殆始于桓、灵二帝。桓帝禁锢善类,崇信宦官”。根据这个观点,合理的推理,当然就是惟有有德者才能使历史复归于统一了。《三国演义》尊刘抑曹,反复形容刘备宽仁爱民而曹操奸邪权诈,便是基于这个观点。
读过《史记》的人都不难联想起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那段感叹。历史的发展,往往使人质疑我们所相信的历史规律。“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或“天下土地,惟有德者居之”只成为人类一厢情愿的希冀,历史的发展似乎另有逻辑。什么逻辑呢?司马迁和罗贯中都不约而同地称此为“天命”或“天数”。《三国演义》一百二十回结尾有诗云: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中显现的是正与邪的冲突,整个三国历史则显示了主观愿望与历史客观存有的冲突。所谓天数,即是这种客观的、历史本身及其进展的理则。若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殆即“理性”。历史自有理性在其中,理性是本体。一切事物或历史发展之终极目的,也即是理性的实现。此所谓天数有定、天数不可逃。历史,只有从这里看,才能看到它不只有一些具体的事物,更有其内在目的性,有比自然生灭兴亡更深一层的必然方向在。用《三国演义》的话来讲,就是:“孔明六出祁山前,愿以只手将天补;何期历数到此终,长星半夜落山坞。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固然令“后人凭吊空牢骚”,但这些正是用以说明及完成历史的终极目的,显现历史的理性:“天数茫茫不可逃。”
明清迄今许多小说评论者,斤斤计较《三国演义》与《三国志》在史事层面的真妄,或指摘《三国演义》多虚构故不如正史,或批评其受限于史实而不能如小说那样恣其想像,都是不懂什么是历史的胡扯。从“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的史学终极精神来说,从它由一时一地之史事叙述中逼显出历史之动向与意义、洞达历史之理性诡谲、具有历史哲学探索之意蕴等各方面说,《三国志》怎能望《三国演义》之项背?
然此不独《五代史评话》、《全相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诸书才能如此,对历史进行其意义与动向的总体解释,乃是讲史的基本性质,如《东周列国志》叙述周秦变局,结论是:“卜世虽然八百年,半由人事半由天”;《封神演义》讲武王伐纣,仿佛是因纣宠信妲己,无道而失天下,其实乃是:“岂是纣王求妲己,应知天意属西周”,“上天垂象皆如此,徒令英雄叹不平”;《三遂平妖传》云:“汉家天下分为三国,唐家天下变做梁朝,这也是两家国运将终,天使其然。……诗曰:饮啄由来总是天,顺将行素学前贤。”……无不是就着天人之际的问题发言。其言深浅纯漓不一,然此一叙述倾向,允为讲史之特色所在。
叙述的文本
历史之动向与意义,必须从历史发展之全程来看;说书人所要指出的意义,就存在于他所讲述的整个历史之中。他只有把这整段历史讲述出来,才能说明这段历史的意义。这个行为,表明了历史的意义就在历史里,一切事物也都须经由历史才能获得了解。正如《三遂平妖传》引首所云:
饮啄由来总是天,顺将行素学前贤。饭蔬饮水真各分,食禄乘车亦偶然。纸虎狗形实费笔,井蛙龙势岂安眠。请看三遂平妖传,祸福分明在简编。
整个《三遂平妖传》说明了“人穷通有命,只宜安分,不可强求”的意义。这个意义,不是孤言一理,以使人起信的形态,而是要求人在阅读或听讲这一段历史时获得理解。说书人“纸虎狗形实费笔”,努力讲述此一史事,是为了使人获知这个对人生有意义的道理;听读的人,读此简编,则是为了得到这个意义。
在这种结构关系中,认为理不明版《三遂平妖传》绣像孤悬,历史之意义即在历史之中,一切事物也惟有通过历史才能获致理解,正是一种历史主义的态度。说话人以此态度讲说历史时,他便不可能是在历史之外,以一种客观的态度去描述史实,而是入乎其中的,充满了主观的感情、偏见以及他对历史的解说,“设身处地”地叙说历史。故讲史又称“演史”,历史在此重演。
此重演、重叙、重说之史,当然不同于历史的“原貌”,因此其中必有增删移易添换者。为何重演时要如此增删改易呢?这既关联着说话人本身主观的生命条件,也关系着他对历史意义的掌握。他讲史并不是纯属娱乐好玩的,他总是希望所讲的历史能给人慰藉、寄托,给人以价值、意义。故其中满含着价值判断、意义说明,不是单纯且客观的叙述。这是讲史的传统。不仅古之讲史如此,今之讲史亦然。例如高阳撰述“历史小说”千万言,并不只在说故事而已,他屡云其史论及历史小说非常注意各朝代的中心势力。倘或不能通过讲史而彰明这类意义,那么讲李娃、讲妲己,便只是爱情小说,讲荆轲、讲风尘三侠,也仅是传奇侠义,都不能视为讲史。
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不是过去的事件,而是“被叙述的文本”。讲史,不就是在瓦舍书会中叙述的文本吗?在当代史学向叙述史学回归之际,我们发现讲史符合了历史叙述的四项要求:一、它是依时间而构成的叙述,这个时间,基本上是编年的。二、它并非单纯的编年史式叙述,而是“有含义的叙述”。是对有意义的事,予以叙述;且从这件事乃至历史之整体意义上来展开叙述。三、它对意义之掌握,不自史料来,而来自叙述者的历史之想像。这包括了他叙述的语言、分类与编排的概念、生命气质、历史观等等。四、它也具有对历史规律的探求。因此,它是一种真正合格的历史叙述,同时也是文学性文本。
它与小说的差别,则是小说虽亦能与其他非文学性文本相互流通往来,但却无法构成一种完整的历史叙述。其方法与目的,都与讲史不同。
值今史学界不甚重视讲史、文学研究界又重小说而轻讲史之时代,对于讲史,我们应有更多探讨及理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