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海的礼物
栏目封面故事
作者郁葭苇
期数1999年第8期
出海已经八十三天了,他们还一无所获,船员们开始怀疑此次出航是否明智。巴克利船长激励大家说,现在正是最需要耐心与毅力的时候,关于退却的想法最好抛得远远的。我们这些天的努力如果就这样白白付之东流,那真是最大的悲哀。不管最终结果怎样,我保证每个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报酬,谁也不会后悔来这一趟。
尽管巴克利船长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但他并不希望由于船员的浮躁情绪影响行动的进展,使失败本身归结到人为因素上。他找到随船的牧师,恳切地说:“柯万牧师,这关头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你关于信仰的指引了,如果没有你,我们恐怕迟早会像无人放牧的羊群一样偏离道路。”
柯万牧师冷冷答道:“可你们早就迷途了,愿上帝宽恕你们。我已向你们指明正确的道路,但你们刚愎自用,将自己放在世界主宰的位置上。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背弃耶稣基督的慈爱,轻易放弃自己的职责,不论你们如何偏向歧途,我都会与你们同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巴克利船长听到这样的回答依然很平静,他早就清楚柯万牧师的态度,从他请牧师随船出航的那一刻起他就准备好听任牧师的责难。巴克利船长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基督徒,相反他自信颇为虔诚,他需要天主的教诲就像这海里的鱼需要海水,至于牧师完全可以拥有自己的观点,正如他本人一直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一样。《圣经》上就说世界间万物皆为人而造,交由人去享用与管理,那么如今他所做的一切就没有违背上帝的意愿。巴克利船长微笑着向牧师点点头:“谢谢你,牧师,你真是宽宏大量。”
牧师望望天空中掠过的探测飞行器问道:“那东西还要跟着我们吗?”
“哦,不,”巴克利船长答道,“应该说是我们跟着它。真遗憾你不喜欢这么漂亮的天使,不过看来它的能力还是很有限的,我的资金也不允许我对它投入更多,我想明天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它了。今后我们的‘塞纳’号可得靠它自己孤单单地去碰运气了,愿上帝保佑我们一路顺风。”说完巴克利离开牧师,向忙碌着的船员们走去。
柯万牧师仰望着天空,仿佛觉得云层后面隐藏着一场不祥的风暴,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海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紧了紧衣襟低着头满怀忧虑地走回自己的卧舱。
它在深海里无拘无束地畅游着,对于这个宽广深邃的世界它早已没有了陌生感,其实它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比起它的故乡来,这片海洋简直是个天堂。它从一出生就感到死亡像影子一样紧跟着它,要不是终于脱离那片被污染得不宜于生存的苦海,它肯定会落得像别的生物一样灭亡的命运。它只记得他们捉住了它,却不知道自己怎么被送到了这个地方,它有好一段时间失去了知觉,却不清楚那究竟有多久。它也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如今在哪儿,或许也被送到了别的什么类似天堂的地方吧。幸而它现在离成熟期还早得很,所以并不感到特别孤单。在这里有许许多多它以前根本无法想像的奇怪的生物,它对它们的兴趣丝毫不因日益熟悉而减弱,只可惜它们的智能太低,它没法与它们交流,不过在这样一个没有危险的地方过着这种悠闲自在的生活,它觉得很满足。
“塞纳”号已经进入商船和渔船绝少光顾的海域好些天了,船员们还是没有任何哪怕一点点激动人心的发现。这天晚餐的时候,巴克利船长的朋友赫德森也不得不对自己的亲密朋友产生了怀疑:“亲爱的巴克利,你是否真能肯定确实存在这么一个生物?”
“绝对肯定,”巴克利放下餐刀,两眼放光地瞪着赫德森,“难道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吗?那天我在望远镜中看到的就是那种美妙绝伦的生物,虽然距离很远,而且它只出现了一小会儿,但我敢肯定那就是它。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稀奇美丽的动物,绝不可能弄错!”
“也许只是幻觉?阳光强烈的时候海面上会出现大片反光。”赫德森微微一笑。
“我航行了二十多年,以来没有产生过幻觉。什么是海市蜃楼我能分辨出来,更别提什么水面反光了。老朋友,我对自己的观测能力绝对肯定。”
“不过我们倒的确没有掌握任何确凿的证据,仅仅停留在传说的基础上。”海洋生物学家阿克顿慢条斯理地说,“虽然有好些人都声称见过这种动物,但证据呢,至今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这倒让我想起历史上有名的尼斯湖水怪传说,后来证明那不过是场闹剧罢了。”
“你是说我也在撒谎吗?”巴克利船长面露不快。
“哦,不,我不过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而已。”阿克顿耸耸肩,摊开两手,“恰恰相反,我坚信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同一个真实的动物,要不然我也不会参加这次胜数不大的冒险活动了。”
“这就值得你们花费那么大的代价来碰运气吗?”柯万牧师不失时机,嘲讽地问道。
“这是场赌博,亲爱的牧师。”巴克利接口道,“赌博有输有赢,我们也许会输得很惨,但万一运气不坏我们得到的可就是暴利,你不知道好些个组织私下为这精灵开出了多大价码!”
“魔鬼的引诱总是很动人的。”柯万牧师冷冷地作出结论。
“可别这么说,”巴克利申辩道,“在我看来我们所做的和一般的渔猎没什么不同,容易捕到的鱼价格贱,稀有的货色要价高,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有需要就得有人来供应,我们所做的不过如此而已。”
“但是据说这种动物从未有过记载,”柯万牧师把脸转向阿克顿,“它的来历值得探讨,至少可以肯定它是一种非常罕见且随时有可能灭绝的生物,不应该被当作一般商品随随便便地贩卖。”
阿克顿点点头:“牧师,你说得没错。我们正是着眼于对这生物对我们都有利来考虑的,我们可以对它提供保护并进行研究,尽量寻找促进这种生物生存繁衍的办法。”
“保护?”柯万牧师愤怒地质问,“就用你们的炸弹和铁钩?哦,算了吧,你们会要它的命的!”
“别担心,”巴克利语调依然平静,“我们准备的不过是神经控制炸弹罢了,仅仅会使它受点轻伤,主要还是让它失去抵抗力。对它这么庞大的体形,神经控制炸弹和铁钩就如同不小心扎进身体的毛刺一样,没有大的妨碍,我们捕鲸时不也没威胁到鲸的性命吗?”
“鲸可不同,首先它不是仅有一头,万一下手重了也不会对整个种群的生存造成太大危害,另外我们对鲸的习性早就有了充分的了解,而我们对这种罕见的生物却几乎一无所知,怎么能肯定不会对它造成巨大的伤害?并且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它的防卫能力也许超过我们的想像,结果反而是我们要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
“牧师,我很佩服你考虑问题的严密性,”阿克顿微笑着说,“不过就我们的经验和常识来判断,这样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
“也许你是正确的,”牧师反驳道,“但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一场冒险——不管是对这生物还是对我们而言,并且在我们的游戏中这生物显然处于不公平的地位,毕竟我们是有备而来的挑衅者。”
“哦,别把我们说成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巴克利船长哈哈大笑起来,“情况还没那么糟吧?”
柯万牧师放下餐具,缓缓说:“就谈到这里吧。我想我是用完了,很抱歉,我先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牧师走到甲板上,心里还为刚才的辩论久久不能平静。看着整个浑然一体的墨蓝深邃的世界,他感到冥冥中似乎有种玄妙的东西像风一样捉摸不定。星光在夜空中格外明亮,仿佛永恒的真理昭然袒现。世界原本就如此和谐,人又何必这么焦躁而充满征服的欲望呢?牧师沉思着。许多时候人们的忙碌不过是在补救,那即表明天成的和谐已被打破了,然而这又是谁造成的呢?更多的时候人们是在索取,在试图控制,控制一切,永不满足,而结果往往是破坏性甚至毁灭性的,似乎那种膨胀于内心的支配万物的欲望令人们丧失了与万物和谐相处的能力。人已经将自己从世界的和谐中隔离出来,并且竭力去向那幸存的部分宣战,人竟因此时时以胜利者自居,将自己对世界的补救当作仁慈与恩惠。牧师在心中长叹,万能的主啊,有多少人真正倾听了你的箴言呢,他们只记得你的话语却不愿费心去思量其中的深意,他们一意孤行,从不肯摆脱征服者的地位站到那“被征服者”的立场去看待他们自身。如果天主你能恩准,就让我成为一面镜子去照亮他们的灵魂吧……
在这样的夜里,它的生活是很平静的,其实它更喜欢在惊涛骇浪中颠簸,那让它感受到乐趣。所以尽管它不常游上海面,但一旦有大风浪它就会去享受“冲浪”的畅快,不过这并不是说在平静的海底它就过得很乏味。它喜欢那数不清的千姿百态的生物,它们虽不能与它交流,却也不失为有趣的伙伴。比如在此刻,它静静躺着一动不动,那些美丽的鱼儿就会被它遍体的银光吸引而来,它们钻进它轻柔的膜翼之间,在那些变幻不定的曲折缝隙中穿行,许许多多的鱼触得它浑身轻轻发痒,这种感觉让它觉得愉悦。而一旦它晃动身体,这些顽皮的小玩意儿就蜂拥而逃,那场面真是壮观不已。有时兴起,它会追着一些大鱼游出很远,甚至会恶作剧地用膜翼抱住鱼将它们掀翻个个儿。当它重新躺下,那些鱼又会聚到它身边,它觉得它们真是傻得可爱。尽管它身上的光可以吸引鱼儿靠近,但它并不凭此捕食,它的脑电波可以形成强大的“思维场”,当它一旦产生进食的想法,一定范围的鱼就会在这场效应下变得晕晕乎乎地直奔它嘴里来。鱼的思维抵抗力太弱了,它没想到在这个世界捕食这么容易——这真像是天堂的世界。它喜欢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但不知他们是否还会带它离开……
柯万牧师担心的风暴终于来临了。黄昏时分天空中就显露出一种恐怖的迹象,当夜幕降临,狂风就将海面掀得动荡不安。暴雨来得毫不含糊,它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想将那颠簸不定的渺小的海船压沉。“塞纳”号在巨浪中起落着,无助而又无可奈何。
“真倒霉,”巴克利船长骂道,“我航海二十年都没碰到这么大的暴风雨!”
“也许老天正是想给我们平静的旅行增加点乐趣呢。”赫德森开玩笑地说。他一直通过望远镜在观察远方偶尔在闪电中现出狰狞面目的波涛汹涌的海面,那场景让他觉得充满刺激。忽然,他大喊了起来:“哦,上帝!是它!是它!”
大家的神经即刻绷紧,动作快的已拿出望远镜对着赫德森眺望的方向搜寻。的确是它!它身上梦境一般的银色微光在这暗夜里异常醒目,那些宽大轻柔的宛如在风中翻飞的裙裾一般的膜翼将它层层裹着,所以它看上去仿佛形状变幻不定的半透明的花朵,亦真亦幻,美妙绝伦。
“造物主的杰作!”柯万牧师禁不住感叹道。
“我们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巴克利敏捷而果断地发出命令,“每个人都各就各位,向它靠近,准备神经控制炸弹!”
阿克顿张着嘴一直盯着它,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吐了口气:“简直不敢相信,它是真的,就在那儿。怎么偏偏在这种鬼天气出来逛游!”
“瞄准!发射!”巴克利斩钉截铁地吐出几个字,他在关键时刻总是表现出惊人的镇定。
“该死,偏了!”巴克利恼怒地砸了一下拳头,“要不是可恨的风浪,我们逮住它肯定易如反掌!”
它尽情享受着巨浪带给它的乐趣,这么刺激的场面它还是第一次碰到。突然它感到有个东西在距它不远处迅疾地掠过,而后是一声爆炸。冲击波威力不大,它朝那东西飞来的方向望去,那儿有条摇摇晃晃的海船。它在这个和平的世界几乎忘记了应有的防备,反而对那船产生了兴趣,它决定靠近些看个究竟。
“难以置信,”阿克顿大叫,“它居然游过来了!”
“你们这样对它是不公平的!”柯万牧师也喊了起来,“它可是手无寸铁!”
“别担心,伤不着它。”巴克利笑着说。
“也许它正在向我们做出某种友好的表示,它想了解我们。”牧师还想阻止。
“哦,也许它想向我们发动进攻呢!”巴克利哈哈大笑,“好,瞄准了,这次决不能失手!”
它游得很快,风浪对它根本不是阻碍。它又感到一个东西疾速飞来,它躲闪不及,感到一阵疼痛,整个天地都旋转起来。它不能很清晰地思想了,但它已经明白正是那船对它不怀好意。它愤怒地快速向前游,它要掀翻那船。
它游得太快了,船几乎已近在眼前,可它又中了一弹,它的思维顷刻间几乎混乱,只有巨大的痛苦在它体内爆炸。它疯狂地用全身的膜翼搅动着海水,它激起的海浪剧烈地腾跃翻滚。它忽然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努力凝神汇聚意念,可一些混乱的记忆片断却无法控制地穿插进来……
船员们对它的举动大为惊讶,几乎忘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稳住!”巴克利船长咆哮着,“你们想葬身海底吗!”这时恐怕只有他才能保持那近乎可怕的镇定。忽然间每个人都感到耳鸣难耐,意识竟搅和着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怖变得模糊不清起来,脑中就像电台接收器受到强电波干扰一样尖啸,谁也不知道这巨大的干扰来自何方,只觉得头晕脚软。一片昏暗浑浊的颜色像污秽的洪水一下子淹没了每个人的思维,渐渐黯淡地现出一朵两朵银色闪烁的花,它们时而交叠重合时而又迅速分开,如同幻影又颇为眼熟……
“幻觉!”阿克顿失声大喊,“我怎么产生了幻觉!”
“是它,到处都是它!”柯万牧师声音发颤。
巴克利被阿克顿的叫喊声一惊,眼前瞬间又恢复充满暴风雨和狂浪的现实来,他知道这绝不是晕船,一定有什么东西影响了每个人的意识。可这想法刚刚一闪而过,一种无以名状的痛楚又在脑中弥漫开来,这是受伤与绝望的可怕感觉。巴克利听到许多声痛苦的叫喊,他咬着牙控制自己的意识,侧目却望见赫德森因痛苦而扭曲得可怕的脸庞。“醒醒!”巴克利忍不住狂叫起来,然后耳边一声轰鸣,他感到世界又模糊了。一个充满着奇怪设备的空间若隐若现,几个更为奇怪的人在里面忙碌地走来走去,不,简直不能把他们称作人,他们不过是稍显出人形的模样怪诞的活物……后来出现的景象就熟悉多了,那是海底世界,许多鱼和珊瑚……巴克利突然清醒起来:“该死!它控制了我们的思维!”
“上帝!”牧师高高仰起头,“这是对我们的惩罚!”
它感到能够比较清晰地支配自己的意志了,但长时间的剧烈思维过度消耗了它的脑力,它觉得自己思考问题已不再那么灵活。它看到那船上有人影歪歪斜斜地晃动,一股怒火就在它脑中燃烧。它想将那些邪恶的敌人统统吞入腹中,这不仅可以补充它的体能,更能迅速补偿它已极度虚弱的脑力,最为重要的是它能在汲取脑力的同时获得它的俘虏最为强烈的思想意志,虽然这种意志有可能会冲击它的思维方式——特别是当那俘虏智能较高的时候——但它可以立竿见影地掌握敌人的意图以便趋利避害,尽管它从不轻易向高智能的生物发动攻击,可此刻它就是有这么一种吞噬的欲望……
柯万牧师摇摇晃晃地冲向舱门,巴克利在背后大喊:“牧师,你到哪儿去?”
“你们没感到吗?它在招唤我们。”牧师悲怆地笑起来。
“牧师,别傻了!”阿克顿冲过去抓住牧师,“它会吃掉你的!”
“那又怎样?”牧师说,“我们已控制不住船了,只有它才能拯救我们。上帝,就让我来为你们赎罪吧!”
“塞纳”号的确在颠簸中已岌岌可危,思想无法集中的船员们失去了控制力正听天由命。牧师猛地挣脱阿克顿,冲出船舱奔向甲板,飞了似的跃向大海,一瞬间就消失了。
它吞掉了牧师,不一会儿一股神经冲动激得它脑中明光闪闪,它义无反顾地向船底潜去……
“怎么回事?风浪小了吗?”巴克利敏锐地发现船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
“那家伙竟游到了我们船下!”阿克顿瞪着眼面露恐惧。
“算了吧,让我们听候审判。”赫德森疲惫地垂下脑袋。
那种剧烈的思维扰动居然平息了,众人的头脑慢慢恢复了清晰。巴克利命令道:“快把好舵!掌握好平衡!”一切又重新处于控制中。这时阿克顿惊奇地喊道:“那家伙消失了,它似乎沉到了海底!”大家四下里搜寻,真的找不到它了。“谢天谢地!”赫德森舒了口气。
这场噩梦刚刚消退,“塞纳”号就匆匆开始了返航。没有人清楚牧师的自尽与那不可思议的结局有什么关联,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从此人们再也没有见过那生物,船员们有的说它已经死了,有的说它仍蛰伏在海底,还有的说是那些类人生物带走了它。不论如何猜测谁都不愿过多地提起旧事,每个人心里都怀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和余波未了的恐惧,他们的确一直没有向外人提到过这次海上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