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外祖父悖论
栏目’95科幻文艺奖征文
作者柳文扬
期数1995年第3期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
老苏不老,也就三十岁,他是那种“对众所周知的事情一无所知”的天才。比方说,他经常分不清东西南北。邻里间传言:有一天老苏下班,在自家附近的街上迷了路,一个多月以讨饭度日,亏得居委会万大妈心好,悄悄在路上画了许多箭头,引着他回了家——这当然是假的,是邻居们的幽默。老苏对此无可奈何。他本来就是丢三落四,整天失魂落魄似的。
高远就不一样。他是一只小公鸡,时常昂着头睥睨四顾,谁也别想嘲笑他。小伙子精神,上下楼梯总是一溜小跑,做事也迅疾如风。衣饰永远整洁,头发一丝不乱。
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每天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里,而且相处得还不错。那是因为他们的心思都被同一件事占满了。
这天上午高远对老苏说:“你想过没有,时空蠕虫必须全体同步萎缩,这个假设可以解决‘祖父悖论’。”
老苏疲倦地说:“我想过。咱们的假设也够多了,我想的是实验,是验证。”
“实验要有钱。沈非跑得怎么样?”
提起沈非,老苏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那家伙这两天净发牢骚。专利局的人不愿意预支,银行也不贷款,除非有法人肯作担保。”
高远一抬眼,说:“找局长啊!这种科研项目,当然是咱们局自己担保最合适了。”
马局长,最好的一个老头儿。这位老兵在四十年前为共和国立下过汗马功劳。流年似水,双鬓如银。他的战刀挂在墙上,仍没有一点锈斑,然而这个“老伙计”现在也只能挂上墙壁,作一件装饰品了。如今不是跨马舞刀的年代,他领导的是“科技开发局”。
马局长明白上级派他来这里的用意。是的,他忠心耿耿,御下有方,而局里这批年轻人个个不安份。他要了解他们的心思,及时向上面汇报,要管理约束他们,使他们的才能都用在利国利民的事业上。
所以,当老苏为了做什么时间机器来申请经费的时候,马局长冷静地想到,这是一件于国于民毫无用处,而且浪费时间和金钱的事情,他断然拒绝。
老苏走了以后,马局长把高远叫进办公室,问:“你觉得小苏怎么样?”
高远并不回答,询问地看着局长。
局长说:“他要造个什么‘时间机器’,真是异想天开!”
高远谦和地笑笑:“老苏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所以我常常对你们说,搞研究不能单从兴趣出发!”局长手指点着桌子,“你们是科学工作者!你们的研究要对国家对人民负责!”高远频频点头,局长的态度和缓下来,接着说:“当然,你们年轻,没经验,所以上级才要我来把关。小苏的要求,我不同意。我看你们俩还不错,你是懂原则有责任感的小伙子——好好帮助帮助他!啊?”
大手在高远肩上一拍,高远点点头,一脸责任感地转身出门。
老苏回家,沈非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门一关,他像只大猫似的惊叫起来,打个呵欠说:“太困了!”坐起身又说:“你也熬得可以吧?人灯儿似的。干脆——”他递上一张纸条:“我找医院的朋友给你开了个病假条,慢性肾炎,先请三个月的假,踏踏实实在家里琢磨。成不成?”
“成!”老苏最听话。只要能安安静静研究他的机器,让他装病不算什么,装疯都成。
第二天,老苏就去局里交了病假条。马局长知道后又是叹气又是敲桌子。
老苏在家闷头苦想了十几天,眼眶又陷下去好多。沈非买些蜂王浆和鳌精灌他。
一天早晨,老苏大喊一声,沈非心惊胆战地瞧着他。老苏狂喜地冲他嚷道:“时间不存在!”沈非吁了口气,喃喃地说:“神经!”
吃早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老苏正在兴头上,忙抄起话筒。
是高远。听筒里,一惯冷静的声音微微颤抖:“老苏,我觉得你可能也想到了:时间存在么?”
老苏兴奋地说:“对呀!我也刚想通:没有这种东西。像你说过的一样,我们不能单独逆转一条世界线,全体蠕虫应该同步萎缩!”
高远静默了片刻,说:“很好。你也这么想,那我就有把握了。”
老苏笑着叫:“喂!你也过来咱们一起干吧?”
高远停了一会儿说:“局里派了不少事下来,我脱不开身,咱们再联系吧。”
挂了电话,老苏说:“可惜!”
沈非一手托着腮坐在桌边看他,说:“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只会耍笔杆子,耍嘴皮子。”
老苏瞧他一眼,不说话,喝豆浆。
下午,一位白世凡教授来拜访老苏。五十来岁的人,红光满面,沈非一见他就满心不喜欢,看看他的名片,放在桌上。
白教授喝茶、抽烟,然后开门见山,说自己也是“研究时间”的,慕名而来,请教几个问题。
老苏局促地说:“您是老前辈,我只不过对这个感兴趣而已,没什么研究……”
白教授从眼镜片后面看着老苏,说:“你太客气了,我听说你已经在做机器了。”
老苏说:“没有!就是想想。”
“那么,时间逆转是什么机理呢?”
老苏红了脸,说:“我还想不明白。”
白教授说:“你是内行,你知道有个‘祖父悖论”……”
老苏还没说话,沈非插嘴道:“对不起,我是外行,您给我讲讲?”
白教授瞥他一眼,点点头说:“假如你,小伙子,假如你坐上一个时间机器,回到几十年前,你外祖父——就是姥爷,和你姥姥正在恋爱。如果你破坏了他们的恋爱,他们不结婚,就不会有你妈妈……”
沈非说:“也就不该有我?”
“对。”白教授权威地说,“可是你已经存在了,而且是你亲手破坏他们的——这怎么解释?”
沈非笑道:“我压根儿就不破坏,我最恨拆庙的。”
白教授也笑了,摇着一个手指头说:“年轻人,玩笑是玩笑,学术归学术。还有一个‘自杀悖论’,如果你回到二十年前,把小时候的你给杀掉了,那么,你在二十年前就应该死了,不该再有二十年后的你——这又不可解释。”
沈非想了想,说:“所以我不当科学家——头疼!”
他自顾拿了一本小说,坐在旁边看。老苏和白教授就开始谈论。
老苏说:“我猜想,时间作为物质是存在的。它是一个概念,是物质演化、世界运行的先后顺序的度量。”
白教授说:“啊,这是我以前想过的,你仔细说说你的想法!”
老苏遇到知音,大为兴奋,并且,这是一个老前辈,把自己的猜想在这里证实一下是有好处的。
他娓娓谈了一个多小时,拿下纸笔,画模型、做演算。最后,白教授说:“咱们想的差不多嘛。在空时连续统中,任何事情都是‘已经发生了’的。”
老苏说:“不知道。我们不能超越它去看,只能建立数学模型来演示。”
白教授想了一会儿,笑道:“和你聊天很受启发。能说说你设计的时间机器吗?”
老苏窘促地笑着说:“我还想不出怎么入手呢。”
白教授呵呵笑道:“年轻人精力充沛,有闯劲,总会想出办法的!”
过了不久,沈非气冲冲地回来,把一本杂志扔在桌上,说:“这个白世凡!老滑头!”
老苏拿起来一看,是《物理学报》,封面下角有一行字:白世凡教授谈时间机理,详见十八页。
沈非一屁股倒在沙发上说:“这明明是个老骗子,他把你说的那些都写在自己的文章里了。”
老苏翻看着杂志笑道:“文法错误这么多!物理学报也登这种文章?”
沈非哼哼地笑了笑,说:“这个白世凡,我得花番心思整治他。”
老苏笑道:“何必这么急呢,不值得。我跟你说,我想到了时间机器的原理。”
沈非皱着眉道:“别跟我讲,我不懂。”
老苏抓着他不放,硬是说了下去:“不用超光速,只要能量!要巨大的能量!逆转物质的运动。我只要再想一想,如何逆转?”
沈非说:“行!行!我脖子都快被你逆转了。你要我帮什么忙?”
老苏叹了气,说:“钱呀,还是没钱。如果有几十万块钱……”
沈非呆子一会儿,突然说:“咦?哪来的咸菜缸味儿?”吸着鼻子左右找寻了几下,说:“你!你快洗澡去!好家伙,有一个月没脱过衣服吧?”
老苏笑了,他知道沈非想让他放松一下。
脱了衣服,往浴缸里放水。老苏突然呆呆地盯住水面的旋涡,嘴里念念有词。
沈非在一边儿嘀咕:“快点儿,感冒了啊。”
老苏转过身来说:“旋转!……你知道吗?从基本粒子到星系,万物都在旋转!”他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沈非说:“你有神经病啊?光着屁股满世界走!”硬把老苏拎进浴盆里。
老苏还是念叨着:“旋转,旋转……”用手在水里划着圈儿。
沈非一路摇着头走出去。
晚上,老苏已经画好了一张模型图,沈非坐在一边咬笔杆玩儿。
老苏忽然说,“你当一个月男保姆,也该回家了吧?”
沈非一愣,看着他说:“反正我回家也是一个人住……我其实是想省一点儿水电费!”
老苏笑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
沈非抬手止住他说:“别臭美啦。我愿意住这儿,谁也管不着。”
然后他穿好外衣,出门去散心。
沈非喜欢歌厅,时常还能上台唱两首。
今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进去坐在一张桌边。他自觉满身疲倦,这些日子尽遇到不如意的事,让他烦闷不堪。
他这副落落寡欢的样子,被邻座一位漂亮的青年女子发现。这样的一个人,生活优裕、安闲、无聊,她的同情心是过剩的,她的闲工夫也是无限的。她缺少的只是消遣的机会,而我们这位沈公子相貌不恶,甚至还颇为英俊。总之,那个女子就坐到沈非桌前,手托下颏瞅着他,低声问:“怎么啦?”
沈非早年哄女孩子是拿手,看了看她,没一会儿工夫,就让这个温存的小妇人(她叫方婷)相信,她慧眼识英雄,发现了一位落难才子。这位不得志的年轻科学家(还挺精神),只要能借到一点钱(只是借),就可以实现他多年的夙愿:制造一台时间机器,在过去和未来之间随意旅行!不管信不信,她觉得新鲜刺激。
她快活地小声说:“我借给你呀,我有好几万块钱呢,本来想买衣服的。”
沈非笑笑说:“那不够。”
她又说:“我还有首饰呢。”
沈非又温和地笑了:“那是小姑娘的玩意儿。”他并不把这女子的话当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那,”她指指右边一张桌子,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和另一个较年轻的男子正在低声谈话,“瞧那个穿黑衣服的人,我帮你跟他借钱。我借多少他都给。”
沈非看了一眼问:“他是你爸爸?”
方婷捂着嘴乐:“不是,他是我老公。”
沈非不禁脸上发烧。方婷倒很大方,笑道:“没什么。咱们去找他。”
那边桌上,两个男人声音低沉,但是互不相让地谈笑着。年轻的一个说:“老顾,这一次就恕我占先吧。”老的那个大度地笑一笑:“你突然买下这个厂,手头会紧一阵儿的。如果周旋不开,我可以帮你一把。”年轻的笑道:“谢了!我还行——瞧,你太太来了。”
方婷带着沈非坐在桌边,斯文地说:“这是我丈夫顾平,这位是余老板。这位是沈非,他是科学家。”
顾平应酬了几句,他不感兴趣。方婷每隔几天就会认识一个科学家、文学家、画家、音乐家,在他看来那都是混饭吃的,方婷也不过是闲得无聊拿他们开心而已。
余老板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方婷喋喋不休,把时间机器的事儿讲给丈夫听。沈非有点儿疲倦,老想打呵欠。
顾平听完妻子的话,看着沈非说:“想法不错呀。我上学的时候也看过一篇小说,跟你这个差不多似的。”
沈非看得出他眼睛里尖锐、冷淡的讥嘲,一股怒气从他胸口升起来。他懒洋洋地一笑,说:“你看不出来吧,我就是写小说的。”
顾平假装饶有兴味地问:“你的时间机器做出来之后,打算怎么用呢?”
沈非笑道,“我也要做个有钱的老板呀。你想想,一个商人利用时间可以怎么赚钱?这个顾老板最内行吧。”
方婷看着他们两个斗嘴,感到很有趣,在一旁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宽容迁就地笑着。
顾平听了沈非最后一句话,心里一动。过了一秒钟,他笑说:“有意思!沈先生,这是我的名片,我们以后再谈。你可以打电话……”
沈非说:“这是我的名片——我另给你一个电话号码。如果你愿意谈,就打电话找我吧。”他把老苏家的电话写在名片上,然后对方婷点头笑笑,走了。
方婷歪头儿瞧着丈夫,笑道:“有意思吧?”
顾平淡淡地说:“新朋友交得真快啊。”他心里在想,如果……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姓余的那家厂子还可以抢在前头买过来,不仅如此,许多别的生意,许多别的事情……在他已经很少幻想的脑子里,一幅完全新鲜的、广阔无边的图景展现了。
不出沈非所料,第二天,顾平就打来了电话,说他对时间机器突然很感兴趣,沈非说了老苏家的地址,请他来谈。
顾平半小时后驱车赶到,沈非为他和老苏做了介绍。
顾平直率地对老苏说:“您不用客气,就当我是一个学生,仔细给我讲一讲时间机器。好么?”
老苏铺开模型图,又说又比划,写写画画,讲了两个小时。顾平全神贯注地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您觉得做好这台机器,有几成把握?”
老苏说:“六成。”
顾平本想出五十万,立刻说:“这样吧,我出钱三十万。我觉得您讲得很透彻,我有信心。”
沈非和老苏对望一眼,顾平又说:“不过,咱们最好能订一个合同:这台机器造好之后,专利归我,我付给二位满意的报酬。”
老苏是无可无不可,沈非当然更不在乎,顾平当即打电话请公证人。他特意笑着又和沈非拉了拉手,说:“今天晚上我请你们两位吃饭!”
这下有钱了。这么快,这么容易,老苏竟不敢相信。他先打电话告诉高远,高远当然欣喜万分。老苏放下电话,就开列要采办的物品清单,自有顾平雇的人照单去买。
马局长几乎已经忘掉时间机器的事。他认为老苏是个异想天开、浮躁不踏实的年轻人,一时头脑发热,很快就会碰钉子。但他却听说,这个装病不上班的家伙已经弄到了钱,开始造他的机器了。
局长不能坐视不管。这样下去,局里人人想出一个花花点子,就都能请个病假回家胡闹了!可他不知道怎么去管。请病假符合制度,钱也不是偷的枪的,他只有按老习惯给上级首长打个电话汇报。
丁首长比马局长年轻十岁,可看上去气派庄严得多,他思考问题也更加深谋远虑。所以,他立刻略去病假、借钱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看到了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万一那台机器造好了,那就是说,有人可以随意穿梭于过去和未来(他最担心的是“过去”),会发现不该看到的事情,会改变不应更改的历史。“流逝”和“遗忘”给予人们的安全感将不复存在,沉重严密的帷幕将被掀开——如果有人利用时间旅行来搞什么破坏,别人是无能为力的。
丁首长在一个较阴冷的宁静的下午,亲自探访了老苏那个五十平方米的家,一个年轻雇员开门,引他进屋。他看见最大的一间屋子作了实验室,堆满各式各样的管子、电线、钢架和不知名的球形玻璃罩。老苏站在杂物堆中间,满脸胡子,有点吃惊的样子,木讷地望着丁首长。他从未见过此人,这个人风度端庄而凝重,又亲切又严肃,老苏感到一丝不安。
沈非不在这儿,老苏就觉得没有主心骨儿似的,连倒茶都不知道。丁首长温和地作了自我介绍,并且说明来意。当然,自己下属的开发局里有老苏这样独一无二的人才,他是应当注意的,对老苏的“慢性肾炎”他也十分关切。“你愿意的话,”丁首长说,“我可以安排你去疗养,或者……你还可以去国外治病。”
老苏的脸红了,但他不敢说装病的事,他支吾着说:“我没什么,谢谢您……我得搞成这台机器。”
一听到“机器”,丁首长的眉毛轻轻挑了一挑,看着老苏说:“你说的这台机器,真的有把握造好么?”
老苏兴奋地点点头。
丁首长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坐下,眼睛看着远处,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你的才能,为什么不用在国家更需要的地方,用在更能立竿见影、改善社会的方面?”他转头看着老苏说:“我在各部门认识很多朋友,说一句话还是有些份量的——我提拔你作负责开发新能源的处长。”
老苏不懂,他张着两眼说:“我不太懂能源,而且,我也不能当官儿,我不行。”
丁首长摆手一笑,道:“把你的潜力都发挥出来吧!我对你有信心——这台机器,你是怎么想的?造出来有什么用?能创造多少价值呢?”
老苏呆住下,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没想过,我觉得应该造它。”
丁首长哈哈地笑了,轻拍沙发的扶手说:“一个科学家,负有引导文明前进、造福人类的伟大使命,像你这样儿戏,岂止可笑,简直是犯罪了——想想现在,全国有多少人在挨饿,每年有多少房屋被风、被洪水推倒,有多少田地沙化,每一年全国用电有多大的缺口?你很幸运有这么好的天赋,又受过国家高等教育,这正是有志男儿报效祖国的时候。”他不再说了,只是期待地、咄咄逼人地看着老苏。
老苏一时间如坐针毡,他在丁首长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理亏,他辞穷,他突然扪心自问,竟然汗流浃背。
“放弃你这台没用的机器吧。”丁首长温和地命令,“国家需要你的天才!”他感觉自己已经胜利了,把这个年轻人拿下来了。
老苏艰难地抬起眼睛,低声说:“我……我除了这台机器,就没想过别的。如果造不出来,我这一辈子就白活啦,就什么也没干。您说的都对,我是个废物……我只有对不起您,对不起国家了!”
丁首长愣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我现在只能造这台机器,我满脑子都是它。”
丁首长柔声问:“只能这样?”
“只能这样。”
丁首长仰天长叹:“又一个!又一个人才毁了!”
老苏听到“又一个”,感觉有些奇怪。丁首长闭起双目说,“像你这样的人才,如果钻了牛角尖儿,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十几年前,我认识一个年轻人,聪明,有活力,二十七、八岁,风华正茂啊。头脑灵活,走进死胡同里,非要发明一个‘记忆再现机’不可,谁劝也不听。这本来就是一件无用之物,而且记忆这个东西,世界上多少年来都研究不透的。这个年轻人一钻进去,就是整整四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后来,他疯了!”
老苏全身一颤。
丁首长说:“你真敢保证,你对‘时间’就研究得那么透彻,可以玩弄干股肱之上么?你也会碰到很多麻烦的。”
老苏心里渐渐发冷。看着面前这个长者,他不禁产生了一种惧意。
他暗暗地咬咬牙,低声说:“多麻烦我也干。”
丁首长走后,老苏独自发了一会儿愣,突然端起身边的水杯,喘着粗气,像骆驼一样饮着……
第二天,老苏发现麻烦真的来子。局里医务室的几个医生上门为他检查身体。
老苏觉得要露馅了。可是医生说,他真的有病,很严重的慢性病,局里要他立刻进局属医院休养。
这比露馅更糟!老苏明白知道自己的身子其实像匹马一样结实——他们不想让他造完这台机器!
他求助地看着沈非。
沈非问医生:“如果老苏辞职了,你们还管得着他么?”
老苏惊道:“辞职?”
沈非瞪着眼睛吼:“辞职!还恋着那儿的什么?”
大夫们走了。
老苏辞了职。现在他真正是谁也管不着了。
一连几天老苏心绪低落,神情恍惚,几乎无法继续工作。
居委会万大妈(就是在笑话中画箭头引老苏重归故里的那位),三番五次找上门来,代表邻居们提意见。说这里声音太大太乱,而且时不时散放出一些怪味,算不算污染?老苏无言以对,沈非对老太太没招儿。顾平赶忙赠送给街道俱乐部一张乒乓球桌,以及围棋、象棋、扑克牌等。并向老年俱乐部捐赠一台电视机,总算把这事平息了。
可是,老苏的家成了邻居们好奇心的焦点,各种望远镜对准他的窗户,窗下有徘徊不去的行人。万大妈低声向人们介绍,说老苏和沈非,一个大胡子,一个小白脸,一天到晚窝在那屋子里,不知搞些什么名堂。
老苏变得很敏感,看到窗子对面的望远镜,他就想把窗帘挂严。
沈非可不,他站在窗口让人家看,突然也抄起一只大号俄罗斯望远镜,举在眼前。看见对面一个方头硕脸的汉子,龇着两大牙正傻笑。那人一惊,忙缩回头去。沈非拿张白纸用红墨水写一行大字:“看够了没有?”贴在窗外。过一会儿,望远镜又伸出来,对着红字一照,缩了回去。沈非意犹未尽,又写一行。那汉子实在好奇,举镜一看,含混地骂了一声,“砰”地猛摔一下窗户,不再露头了。沈非揭下白纸,上写:“刷刷你的黄板儿牙!”老苏不禁哈哈大笑,一舒闷气。
麻烦是每天都有的。房管所的人又来检修管道,邻居也常常不请自到。某个晚上,窗玻璃被人砸破,一块石头险些砸在机器上。老苏大为惶恐。
更可怕的是,“街道老年秧歌队”成立了,每天上午,就在老苏睡意最浓的时候,锣鼓声响起,一群老同志兴高采烈地扭着。
顾平带了方婷来这边了解进展情况,老苏眼眶深陷地坐在床边。沈非一指窗外,说:“你瞧,外面这么闹,叫人怎么安心工作,怎么休息?”
顾平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盯着对面的望远镜,慢慢骂道:“混蛋!”他喘了口气,又说:“我在东郊有一处新厂房,安安静静,四、五里地没人烟。你们都搬去!好好地干。妈的!今天就搬!”
搬到东郊,厂房宽敞,安静。老苏觉得舒服了许多,可是又有新的麻烦:买不到零部件。机器的重要部份,需要加速器、能量放大器,只有部里直属的公司才有货。派去采购的人说,人家不肯卖,只说是脱销了。
老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后来,只能买了零件,自己一点一点组装,而零件也买不全!采购员从一些大实验室买来许多旧件、次品,经过挑选凑合着用。
老苏的状况越来越让人担心。他时常呆怔怔地坐着,对着机器傻看,又好像在倾听着什么似的。一点儿响动会吓他一跳,被惊醒了一般茫然四顾。工作起来,他的效率越来越低,手掌不由自主地发抖,拧不好螺钉,接不准线头。
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看着工作进度变慢,他常常无端地发火——他只冲自己发火,打自己的头,抓头发,嘴里恨恨地自言自语一点点小事都会让他烦躁不安。
他上火了,头顶长了一个小脓包,这更让他烦恼——他从没想到,一个米粒大的小包会搅得人吃不好、睡不着。针刺一般的痛,顺着神经,电一样从头顶、后脑传到脖子根。
沈非有时候很担忧的目光看着老苏,他帮不上忙。
一天晚上,一个雇员打碎了一块玻璃板,老苏彻底发作了。他冲屋里所有的人吼叫:“滚,都滚!”沈非在他背后,把一个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大家安静,不要刺激他。老苏脖子上的青筋胀着,脑门通红,嘶哑着嗓子叫嚷:“没一个管用的人!我也没用!都他妈给我捣乱!你们砸!都砸了!砸碎了你们好高兴。谁怕谁?我今天就撒泼了!都给我滚!”
他歇斯底里地发作了好一阵,大家默默地退出去。老苏低头说:“沈非留下!”
沈非关了门,走到他身边。老苏忽地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沈非笑了,无声地笑了。拍了拍老苏的肩背,小声说:“你这家伙!你也有撒泼的时候啦!”
老苏哭着说:“我真没用!我真没用!我是个废物!”沈非不说话,让他一个人念叨。
过了一阵,老苏好了。拿条毛巾,擦把脸,擤擤鼻涕,又喝了几口水,看着沈非,低声说:“对不起!”
沈非笑道:“怎么了?该发脾气就发嘛,还跟我客气什么?”
老苏说:“这几个月,都是你在替我忙来忙去,照应这些事儿。我不该冲你发火。”
沈非说:“你说错了。你有脾气最好冲我发,因为我不在乎。”
老苏长长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说:“我累,我烦!”
沈非说:“喂,不行就别干了。”
老苏说:“那不成,你也知道,我这一辈子就为这么件事儿。如果造不成这台机器,我就白过了,我就……我就什么都不是,我必须干。”
沈非说:“那就干!还有,肚子里有气就发出来,发发脾气无伤大雅。冲身边儿的人,冲一棵树,冲一件儿东西,心里的火儿散出来,吃得香,睡得好。”
老苏点点头,说:“咱们出去走走。”
在外面散步的时候,沈非有点担心地看着老苏,发现他的郁闷并未消散。
“好久没看见月亮了!”老苏坐在一块石头上说。他游目远处的灯火,天边似乎有一片流动的光明,向上渐渐融化,变为幽蓝,最后消失在天顶黑幽幽的幕布里。风清月明,他感觉如此良辰都是属于别人的,属于在家里读书看电视抱孩子的幸福人们的,不是他的,但他仍深深地感动着、留恋着。
沈非说:“哎!你怎么了?”
老苏一笑,说:“沈非,找老像听见耳朵边上有一只秒表,嘀答嘀答地响,一秒也不停。我感觉世界也像一个人似的,他在长,在长大,在衰老,和找一样……”
沈非着他一眼,说:“你老了么?那赶快娶媳妇儿,生儿子,别绝了香烟后代。”
老苏疲倦地笑笑:“我的精力都耗尽了,我的血气也流光了,就剩这个干壳儿——还有这个小脓包!这个包和那些杂事让我烦透了。”
他忽然一惊,神经质地看看四周,说:“咱们回去吧!我得把这事儿干完,要不就没时间了。”
沈非越来越担心,跟着老苏回厂房。他想,过几天无论如何得强制老苏歇下来。
又过了一个月,“时间机器”居然做成了。
老苏用一些小动物做实验,让它们回到一年前、两年前,小动物一一在机器里消失无踪。沈非好奇地问:“它们真的回到过去了么?”老苏说:“这是肯定的,我这台机器的原理无懈可击。”
他给高远打了个电话。并约顾平也来,他决定亲自做一次时间旅行,验证他的理论。
这一天在沈非眼里是最明朗的日子,他穿得里外一新,并把老苏也打扮好了。但老苏有些紧张,笨手笨脚地刮脸,弄破了两处。他们的客人都怀着各自的一份心情,陆续进了这间不同寻常的大厅。
高远微显激动,顾平踌躇满志,方婷兴奋好奇。马局长和丁首长也到了,沉稳地坐在两张大椅子里。白世凡教授穿着合体的西服,站在机器边摸这儿摸那儿,虔诚得好笑。十几个雇员排在两旁,穿着黑西装。
老苏喝了一大杯水,脸有点儿发红,他见了这么多人,不知道如何开场。
沈非抱过一只小猫,打开机盖丢进去,按下启动钮。透过茶色玻璃罩,人们似乎看到里面的一个东西在急速旋转。过了一会儿,旁边的散热孔里冒出一些热气。
当绿灯亮起时,机器停了,沈非掀开机盖——小猫不见了。
众人大为惊叹。丁首长笑着说:“这是魔术嘛!谁知道小猫儿在哪儿?”马局长点头附和。
老苏说:“它超越了时间,回到一年前了!这是确定无疑的!我的机器我知道,不信,咱们再做一遍,这次用往返程序——我呆一会儿也要用往返程序,否则就是单程旅行回不来了。”他在一个小键盘上按了几下。
旋动过后,大家透过玻璃盖,看到里面空空如也。过了一瞬间,机器又嗡嗡作响起来,机盖再次掀开时,小猫又在里面叫了。
老苏说:“如果它是人,就会说出刚才的感觉。不过,这样不叫时间旅行,过一会儿我要用另一种程序:我让程序运行到目的坐标就停转,然后我就可以在‘过去’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两个小时后回到原地点,程序又会把我带回来——对你们来说,你们只看见机器转了一次,只不过一会儿工夫——可我却已经老了两个小时!”
沈非拍拍机身,对老苏说:“老苏,请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不用说什么理论知识。这儿没几个人懂,我就不懂。”他看看两个首长和白教授。
老苏又喝了点儿水。他摸着机盖说:“这个机器的原理很简单,嗯,那个……我先说说时间吧。简单地说,时间本身不是什么物质,它不存在,它是我们造出来的一个词儿。嗯……因为所有物质的运动都遵循一定的秩序,如果把这种秩序逆转,就像让河水倒流一样,让物质逆向运动,就是我们说的‘回到昨天’了,这需要很多的能量,所以我用这么大的电动机,它的能量是够把一个物体‘抛’回到过去。对了,这台机器还只能输送生物,别的东西不行。所以,我呆会儿要脱衣服……对不起。”
沈非说:“老苏要做时间旅行,验证他自己的理论。”
高远一直没作声,忽然说:“老苏,你记得咱们想过:不能单独逆转一条世界线。”
老苏笑道:“那错了!这不是逆转,这是‘弯转’!”高远皱皱眉。老苏掀开机盖,抬高腿爬进去,站在里面的工作台上,说:“操作系统是两套同步的,外面一套,里面一套。”他弯下身子,脱鞋,脱衣服,机舱把半身挡住了,他不用担心女客会看见。方婷一笑。
衣服都扔下出来,老苏不知是冷还是紧张,身子抖了一下,说:“外面那个红钮是急停钮,直接控制加速器。如果有什么不对就按它!”
高远说:“会出故障么?”
沈非说:“加速器是用旧件组装的——大家不肯卖给我们!”高远点点头。
老苏探出半个身子说:“高远,这儿就你懂行了。万一有什么,你就急停……对了!我的笔记本在那个抽屉里!”高远把它拿出来,老苏说:“我送给你。”高远看了他一眼,翻翻那个厚本子。
沈非突然满手冷汗,说:“喂!”老苏扭头看他,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老苏点点头。
沈非说:“你不能先作一次短的?比如说,一天以前?”可怜的沈非,他以为“一天”的时间间隔比较短,就比较安全似的。
老苏说:“一天也好。我回到昨天,做一个小小的实验……”他若有所思地说:“看看,历史能不能改变?”
他关了机盖。一瞬间,时间机器启动了,里面在飞旋,散热孔冒出白气。
众人都眼巴巴地盯着看。
不一会儿,机器的“嗡嗡”轻响停息了,沈非一步纵过去把机盖拉开。
老苏还站在里面!
沈非抓着他的胳膊,说:“你怎么样?没事吧?”白世凡跑过来问:“你看见什么了?”大家都关注着。
老苏茫然搔了搔头,说:“我……我没动!我一点儿没动!”
丁首长在大椅子里吁了口气,说:“哎呀,弄得我蛮紧张!”顾平瞥他一眼。
沈非说:“不行就算了吧,别硬干。”
老苏摸着脸说:“不对!我一定‘曾经’回到过昨天!你瞧,我早上刮破的那两道伤已经好了。”
大家沉吟,白世凡冒失地说:“你弄反了!你提前到了明天!所以伤口好了!”
老苏没理他说,“再试一次!一年!”他关了舱盖。
沈非想说什么,没来得及,大家都沉默着,大房间里只有机器的“嗡嗡”声。高远翻开那个笔记本看着。
这一次运行时间较长,而且,众人渐渐觉得身上热起来,也许是那个巨大的电动机散热过多,沈非用袖子抹着额头上的汗,两眼盯着机器。除了他以外,最紧张的就是顾平了,机器可以说是属于他的!方婷只是好奇。高远一页一页地看笔记,白世凡倒像老天真似的,表情生动。丁、马二首长只远远地坐着喝茶。
时间机器又一次停转了。
老苏自己从里面推开机盖,满脸汗水地连连摇头。
沈非关切地说:“怎么了?”
老苏痛苦地摆手:“还是没动!还是没动!”
顾平忧形于色,问:“机器有毛病吗?”
沈非建议停止实验,老苏咬咬牙,说,“不行,我不能再等了。必须做!”他默默地心算了一会儿,说:“一定是标准能级调整失准,运行角度有误差。只能加大跨度,一百年!”
沈非咧嘴叫“一百年呀!喂……”老苏“砰”地合了盖子。
机器又运转起来。
高远突然大叫一声,一步窜到机器前,伸手按了“急停钮”!
没有用!又按一下,电钮放出几个电火花。高远忽然暴怒,骂道:“废品!废品!”用拳头连连捶击那个报废的电钮。
沈非脸色苍白,抓住高远的手,急问:“你干嘛?”
众人都围了过来。
高远喃喃地说:“没用了,没用了!你们瞧吧。”
大家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屋子里越来越热,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散热孔中冒出了白雾,浓如牛奶,高远额头的汗水一滴滴流到脸上,沈非吓傻了,四肢麻木。
良久,一切都停止了,浓雾也渐渐散开。
沈非扑上机器,掀开舱盖:
这一回,里面真是什么也没有了,众人一齐低低地“啊”了一声。
沈非扭过头,看着高远。
高远已恢复平静,他低声说:“完了!”
“什么完了?”沈非吼道。
高远摇摇头:“老苏回不来了。我刚才翻他的笔记本,看见这句话,想了好一阵儿,突然明白过来了,已经晚了。”他举着那个本子,扉页上,老苏写着两行宇:“世界在流动,世界在生长!”
沈非急头急脸地说:“你说明白点儿成不成?”
高远说:“老苏的理论是对的:时间不存在,时间旅行就是逆转物质的运动,可是他的实验做反了。以往,我们都以为,在‘空时连续统’中,所有的事件都是固定的,可以乘坐时间机器去各个坐标点游览。其实,世界在流动,在生长,‘过去’不会停在原地等你,它已经不存在了。而‘未来’还没有发生,实有的只是‘现在’。”
沈非说:“这是什么意思?”
高远说:世界也在生长。如果你想回到过去,就必须制造一台无比巨大的机器,把全世界都装进去,使它的运动逆转,而你自己却不能进入。这样你才能看到世界过去的样子!这实际上是让整个世界返老还童,而你自己不能动!”
白世凡说:“有理!有理!”沈非一把推开他,问高远:“你只说老苏怎么样了?”
高远说:“他的这台机器,原理也是逆转物体的运动规律,使一件东西‘回到过去’,但是,是另一种‘回到过去’。它是一台返老还童机!”
沈非叫了一声,众人也都以不同的表情轻轻叫了一声!
高远继续说道:“老苏回到一百年前了!他的生长过程全部逆转,他没了。”
“这不是往返程序吗?”沈非暴怒地揪住高远的衣襟,“他还能不能回来?你说!你说呀?”
高远慢慢推开他的手说:“不行了!程序运行得太远,他连一个受精卵细胞都没留下。”
沈非猛踢了一脚机器,顾平叫道:“别踢坏了!”沈非瞪他一眼。白世凡以纯粹学术讨论的口气尖声道,“不对啊!小苏在第一、二次实验以后,按理说,应该有丧失记忆的现象。返老还童么,年轻一岁,这一年的记忆应该丢掉了。”
丁首长枪嘴说,“谁也弄不明白记忆的原理。”
沈非什么也听不见了,呆望着机器,手脚冰凉。
这实验毕竟成功了一半!不少人都这么想,至少,这是一个有用的机器!大家的心突然兴奋地跳了起来:返老还童!
马局长心想:“我局里毕竟出了这么个大成果!这是别的单位从没有过的。老马呀老马,你多少年没这么振奋了!”
方婷真的惊呆了,她兴奋得抓着丈夫的胳膊:从没见过这种事,甚至是闻所未闻!一个人乘坐时间机器,回不来了!这简直是平庸的都市生活中的一个传奇故事。她心想:“我都可以写小说了!”
丁首长清清喉咙,说:“嗯,我说两句,这台机器是没有做成功,而且是很危险的一件东西,我们不应该把它留在这儿危害社会——一不小心,就会有人牺牲。我建议,由我把它带回去,由一小部分专家进行研究完善。还有,大家对这件事要严格保密,不要传得满城风雨,好不好?”
顾平说:“您说错了。不管这台机器好不好,它是我的!我这儿有经过合法公证的合同!别人无权处理。”
丁首长深深凝视顾平,然后笑道:“顾先生,我们好好谈谈。这件事儿是挺复杂,挺麻烦的!牵扯到很多方面……”他拉着顾平的手,让他坐到远处沙发上。
白世凡已经向高远提了好几个问题,十几位雇员围在他们身边听着。
“悖论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我们在下意识里把时间当作一种不可逆转的物质流,其实时间只是一种度量,不是物质本身。如果宇宙是个大舞台,那只有物质是主角,时间只是情节。”
白世凡谦恭地问:“那,外祖父悖论怎么解释?”
高远微笑说:“西方科学家把原理弄复杂了,加入什么平行的‘贝贝宇宙’来解释。其实完全不必要。你可以破坏你姥姥、姥爷的婚事,你母亲也可以不出世。”
白世凡瞪着白果眼说:“可是,我怎么会出世呢?”
高远说:“你在做时间旅行的时候,让整个世界返回了过去,可是你自己没有动,你是原有世界在反转之前的那次运行的产物。你破坏了婚姻之后,世界又按另一种‘情节’运行了一次,可是你不需要再次出生呀。”
“这么说历史可以改变吗?”
“当然了,世界在生长。让它返老还童一次,再重新生长,里面就有无数偶然事件发生。”
白世凡搔搔头,恍然大悟,笑道:“那,‘自杀悖论’呢?”
高远轻“哼”一声,说:“这更简单。你不会看到小时候的‘你’,因为在世界反转运行时你已经跳出来了,那个世界里没有你。在宇宙中每个物体都是独一无二的,什么‘贝贝宇宙’,什么‘平行世界’并不存在。不论过去、现在、将来,都只有一个你。”
众人这下都明白了。白世凡也大喜,连连点头。
高远有点嘲笑地说:“白教授,回去会不会再写一篇论文哪?别忘了顺便署上我的名字。”白世凡谦逊地笑着说:“那当然!那当然!”
沈非握紧拳头呆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这时候,丁首长和顾平舌战方酣;方婷出神地幻想着,白世凡往一个小本上写着什么,一帮雇员在整理大房间中杂乱的仪器。
一切都过去了!
高远心想:“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么?不!老苏把笔记本给我是有道理的,我比他年轻,比他冷静……我想想,也许,这台机器再加一个同步反转仪器,和外界形成共轭系统,那么用不了多少能量……”一丝微笑绽现在他冷峻的嘴角,他想,“让我重新开始吧!老苏死得可惜!……”
主持人的话
正如尼采倡导酒神(Dionysus)艺术一样,任何创造都需要“迷醉”。艺术如此,科学亦复如此。(吉刚)
叶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