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偶然的机缘,我看了一部名为《无主地带》(NoMan's L a n d,丹尼斯·塔诺维奇导演,米高梅联美公司出品)的外国战争片(DVD)。原本期望值很低,看着看着却被这部主要采用(前)南斯拉夫语(真不知该怎么称呼这语言。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波斯尼亚人的口语言几乎是同一的,可是今天塞尔维亚人说它是塞尔维亚语,波斯尼亚人说是波斯尼亚语,而克罗地亚人又把它称之为克罗地亚语)的影片深深地打动了。于是掉头捡起先前漫不经心地丢到一边的碟片封套,才知该片得了二○○一年戛纳电影节最佳剧作奖和二○○二年的金球最佳外语片奖,并被提名参加角逐二○○二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而后到不常造访的互联网上转悠(正式说法是“浏览”)了一会儿,孤陋寡闻的我方知那个奥斯卡奖也早已拿下。
谁之罪?
故事很简单。
讲的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里波黑内战期间一小群打算趁夜幕去增援自己军队的波斯尼亚士兵被大雾困在了两军阵地之间的无主地带。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以后,塞尔维亚军队向这帮波斯尼亚人开了火。受伤的幸存者西基(Ciki)躲进废弃的战壕。塞军指挥官派出两名士兵前去搜索。他们一无所获地转了一圈后准备离开,顺便将一波斯尼亚士兵“尸体”压在了地雷上,想借此诱杀前来收尸的波斯尼亚人。这时西基猛然跳出藏身处开枪扫射,击毙一名塞族士兵并打伤了另一个:即尼诺(Nino)。躺在地雷上的“死”人塞拉(Cera)也出人意料地苏醒了,不过,只要他稍许动一下,地雷就会爆炸。在这“无主地带”中,三个前南斯拉夫人的命运奇特地搅在了一起。西基发誓要解救塞拉。西基和尼诺则彼此互为人质——他们同时存在可以保障双方军队都暂不炮击此地。三人之间孳生出一连串时而残暴惨烈、时而滑稽可笑、时而温情动人的场景。
把这出悲喜剧只看作是“小剧场闹剧”并不准确,虽然作为主场地的那一隅战壕的确不大,主要人物只有三四个,而且有些场景也足够“闹”。然而这部影片本质上不是搞笑闹剧,而是以悲酸的写实细节编织出的辛辣的讽刺作品。讽刺的一个主要目标是有关“罪责”的评判。影片中当战壕遭到(塞军?)炮轰的时候,西基和尼诺一起躲进掩体。西基开始忿忿地斥责尼诺们的大塞尔维亚主义:
西:你们的军队一直炸个不停。
尼:难道你们停过吗?
西:那不能相提并论!战争不是我们引发的。
尼:莫非是我们?!
西:就是你们!你们只会制造战争。
尼:我们?!
西:没错。莫非你是和平使者?大塞尔维亚,直抵太平洋,谁说的?全世界都和我们一样知道你们的妄想。
塞:什么世界?你们的世界!你们炸我们的村庄,却说是我们干的。
西:难道这会儿在外头开炮的只是我们的军队?你们都是圣人?算了吧,你们甚至让人死无全尸……在尸体底下安地雷、杀戮、强奸,……
尼:我们的村庄没被烧吗?是谁杀了我们的人?
西:是你们自己。你们互相残杀……跟你说也没用。你们怎么会想毁掉这个美丽的国家?
…………
尼:你疯了。想分裂的是你们。不是我们!
西:那是因为你们发起了战争!
尼:是你们引发战争的!
这场口舌之战以武力告终。手里有枪的西基拉开枪栓,对着尼诺逼问:“是谁引发战争?”于是尼诺不得不无奈地喃喃回答:是我们。后来,西基在照料塞拉时偶一疏忽,枪落入尼诺手中。尼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举枪对着塞拉问:“是谁引发了战争?”
枪杆子对面出罪人。
我们不由得联想到仍在进行的有关前南内战和其他许多国际冲突的种种“审判”。罪责的“颁发”是否在听某个更威力无穷的“枪杆子”的指挥?
西基和尼诺曾是近邻。西基显然是个典型的硬汉英雄,他的机敏强悍以及他对受伤战友的体贴和忠诚让人对他心生信赖。而能“转(zhuai)”几句英文的文质彬彬的“四眼儿”尼诺甚至还不大会用枪。他不由自主地向每个新遇到的人(包括“敌人”西基)伸出手,说:“我是尼诺。”然而这残存的旧习显然不适合他此时此地的角色和境遇。当这对“敌人”被迫在战壕中共命运时,偶尔,他们会忘却战争和仇恨。西基不费力就猜出尼诺是哪个镇的人,而且发现他是自己的恋人的同学——他们原本是同乡。这是近时许多前南斯拉夫导演纷纷大加敷演的一个重要主题:往日的恋人,童年的哥儿们,亲近的乡邻,如今被分割到战线的两侧,刀兵相向,被卷入一场只有受害者、没有胜利者的厮杀中。
战争是交战者的陷阱。
不论巴尔干半岛的民族矛盾和宗教矛盾多么历史悠久、盘根错节,那些民族和人们毕竟已和平地相处了大约半个世纪。二十世纪末,第一张引起分裂和战争的多米诺骨牌是如何倒下的?为什么?谁是在这一系列事变里火中取栗的真正获益者?
“是谁引发了战争?”
English!English!
发现有人陷在两军阵地之间,塞尔维亚人和波斯尼亚人都向当地的联合国维和部队(UNPROFOR)求援。原来,“无主地带”其实还是有人管的,有联合国。而这些维和“蓝盔”们,如他们自己说,是以美国的舰队为后援的。
事态的下一步发展便成了一波三折的“拯救大兵塞拉”的行动。
来自法国的联合国军士马尔尚(Marchand)奉命来到战壕。尽管设在萨格勒布的司令部下令不得介入,他仍决定尽其所能帮助这几个身处困境的人。他来了又去,力图寻求扫雷专家的帮助并在进退两难之际遇到英国电视记者简·利文斯通(Jane Livingstone)。简截听了马尔尚与上级之间的无线电通讯,早已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威胁联合国军官员,说要将他们的态度在电视上曝光。
于是马尔尚得以再度返回到战壕。他到的正是时候,及时地制止了尼诺和西基之间的又一次相互残杀。随着联合国部队和大批新闻记者们的到来,“无主地带”变成世界媒体聚焦的直播现场。西基和尼诺被连劝带推地请出战壕。待其他人员也撤离后,德国扫雷专家探查了地雷,但最终承认对这种老式机械地雷无能为力。
在战壕之外的联合国装甲车旁,熬过了极度紧张而狂躁的一天的西基在获“救”的时刻把枪指向了尼诺,尼诺发觉后也趁势拔出一维和士兵腰间的手枪。最后,西基和联合国士兵同时扳动了枪机,他和尼诺同归于尽,年轻的联合国士兵被血淋淋的死亡惊呆。夜幕降临,战壕里只剩塞拉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雷上……
三个前南斯拉夫人无一生还。
在“拯救者”中马尔尚是善意和良知的化身,但是他却处境尴尬,到处碰壁。他四处奔走,每每遇到当地人,就用法语说:“能说法语吗?”没有回应。再换成比较生硬的“English?”于是有了“会一点点”之类的回答和随后连比画带猜想的交流。
法语的无能是善意的无能——处处掣肘,进退失据。四海通行的是主导全球话语场的英语。
美国人没有露面。影片中英语权威的首席代表是萨格勒布联合国军总部的英国人索夫特上校。他原本无心理会那些打得你死我活的前南斯拉夫人。他边和女助手使眼色边对着电话打官腔处理那些巴尔干人的生死。他的命令只有一句,即“不许干预!”不过,一旦他发现由于媒体介入局面已经失控,便当机立断乘坐直升飞机亲往事发地点。最后,当直播镜头之下的拯救行动失败时,又是这位足智多谋、临危不乱的英国长官决定用骗局巧妙应付媒体。他面授机宜,让一名军官宣布解救成功,与此同时,一只蒙着白单的担架被迅速抬上直升机。随后他发表简单演讲,表示获救者将被送医院抢救,责令众记者立即离开并邀他们参加当晚的记者招待会。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布置下属夜里彻底“清理”战壕。他清晰快速而又冷静傲慢的绅士英语令人不寒而栗。
“拯救”是“救助”者的把戏。
另一个能影响事态的“权势”代表是英国女记者简·利文斯通和她所属的“环球新闻”电视台。使马尔尚的救援行动得以继续的正是利文斯通。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不论她个人的主观意图如何,主宰她和电视公司的是收视率,而不是波斯尼亚或塞尔维亚人的命运。他们的电视节目忽而用流淌的英语滔滔不绝地告诉全世界塞尔维亚人烧杀抢掠、灭绝种族的暴行(他们似乎“真相”在握),忽而又切换到利文斯通的前方现场播报和对“战争荒谬性”的愤怒议论。自然,在插播广告之前绝不会忽略提醒观众“请继续收看”。这种种影像和声音构成了索夫特上校办公室活动的背景。而其中的奥妙在于,躺地雷上的塞拉的死活所引起的悬念保障了最最关键的“继续收看”。
于是,通过文化产业的生意经,前南斯拉夫人的战争和生死变成了英语世界人(或所有能消费英语“文化产品”的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道休闲的精神快餐……
“骇人听闻地好玩儿”
据碟片封套上的推销词说,国外影评称该片“powerful,harrowing,shockingly entertaining”。这段话可以勉强翻译成“震撼人心,悲凉惨痛,而又骇人听闻地好玩儿”。
一向追奖跟风的中国媒体和文艺界这回一反常态。那些老百姓最常读的报刊对这部奥斯卡大奖片几乎是只字不提。也许我们的专家和报人断定公众中对该片的艺术和思想能有所共鸣的人少而又少,因此不值一“炒”,便索性置之不理。相比我们的冷淡,美国人把奥斯卡奖授予如此入木三分地鞭笞当今国际秩序和英语(及其背后的政治、军事、文化)霸权的作品是耐人寻味的。美国的某些影评家、评奖人和观众似乎远比我们更有鉴赏力,甚至更有正义感和社会关怀。毕竟,《无主地带》是直指今天的这个世界的。
我们不能不佩服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文化的包容能力。
不过,即使我们能分享某些美国人的趣味和正义感,又将如何呢?我们被制作精良的影片中的蓝天白云和青翠山坡感动,意识到这牧歌
般的美丽家园与血腥战争的强烈对比;我们目睹拥有装甲车、直升机和无线对讲机等先进装备的联合国军人或是徒劳无功地来来往往,或是面对一个老式机械地雷束手无策,或是编织谎言欺骗世人,体会到其中的多重的讽刺;我们看着西基和尼诺的滑稽行径(比如,他们为了让交战双方都不向战壕开火,只穿裤衩短衫在战壕上边沿窜来跑去,各自向本族阵地挥舞白色衣物),忍俊不禁,哑然失笑。然后呢?
可是却没有“然后”了。
令人不安的正是那个“shockingly entertaining”。
彼此不共戴天的西基和尼诺都对记者(以简·利文斯通为代表)充满怀疑和敌意。西基死前最后的话冲着匆匆赶来拍摄杀人现场的记者的:“你们想拍电影、赚大钱吗?想赚我们的可怜的钱吗?!”他一语道破了媒体的本质。然而,在某个意义上,我们所处的位置与影片中环球新闻电视台的没有出场的受众是相同的。作为影视消费者我们是利文斯通们的合谋。
我不知道“观赏”他人的悲欢是不是人的本性(或“劣根性”)。古时候中外百姓似乎都有赶热闹看行刑的习俗。没有传媒的乡下村民也会从拨弄、咀嚼家长里短中得到乐趣。不过,旧时的围观或“嚼舌头”毕竟也是一种参与方式,有时会产生想像不到的(或好或坏)的后果。而如今的文化工业使“观看”规模化、系统化,并且成了生财之道。于是观众的活动被定位在花钱买愉悦(being entertained)。即使我们多少意识到,当与《无主地带》之类作品所表达的愤怒、讽刺和悲哀纠结在一起时,“愉悦”或“好玩儿”确实是有点shocking(英语的奇妙在于它的复杂和多义。“shockingly”可以简单译为“非常”,然而在此语境中懂英语的人很难完全忽略该词的一种更基本的意思,即“令人震惊、骇人听闻”),也很快将其忘诸脑后。
有时候,观赏是见证者的堕落。
不知道《无主地带》的编剧和导演们在多大程度上有意迎合商业运作,把家国悲剧变成有利可图的产品。但是,既然影片能打动甚至震撼观众,我相信他们至少没有完全被赢利目的所左右。不过,美国(或广义的“西方”)商业文化的力量也许就在这里:它几乎能“收编”所有异质(不同国家、民族和倾向)的思想和风格,使之“沦为”被观赏对象,甚至变成被模仿的新一轮领异标新的时髦标志。新近一批数量可观的前南斯拉夫导演的作品脱颖而出,或许只是一个新的例证。
我们作为观众掏了钱,得到了消遣和“好玩儿”。媒体和“文化工业”可以说分毫不爽地履了约。然而在这个存在种种弊端、不断制造战争并派发罪责的世界上,暂时全身于战祸之外的微不足道的我们若不能在愉悦之余,在与shocking相关的问题上多停留片刻,是不是也缺了一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