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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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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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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始自于隆隆 终至于默默
作者孙郁
期数2003年08期
  新近的学者谈论鲁迅,言及对京派文人的看法,以为他是看不上书斋里的人的。其例子是,鲁迅曾嘲笑过刘半农、钱玄同、周作人的书斋化,觉得他们不知外事,骨头是软的。其实鲁迅对专心于学问的人,并不都是嘲讽,像王国维这样的人,他就颇为敬佩,还赞扬过他的著述。他在晚年与曹聚仁的信中表示过,想写一部中国字体变迁史及文学史稿各一部。在他看来,中国的学问,应重新整理者很多,许多领域的问题,尚待开发。但因为那时,鲁迅关心的大多是当下问题,学问的梦,终未实现。倘若真的抽暇从事这一工作。中国的学术史,当会多一些话题吧?
  鲁迅的讨厌京派学人,大抵因了其间的士大夫气,以及学识浅薄者的故作高雅,在先生眼里,除周作人外,其他的弄文学与古董的教授,视野与境界,均有问题,不足为观。但对那些朴实、态度平和的人,却并不挖苦其治学的水准高低,有时甚至鼓励其为学术而学术。如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写给友人台静农的信中就说:
  北大堕落至此,殊可叹息,若将标语各增一字,作“五四失精神”,“时代在前面”,则较切矣。兄蛰伏古城,情状自能推度,但我以为此亦不必侘傺,大可以趁此时候,深研一种学问,古学可,新学亦可,即足自慰,将来亦仍有用也。
他的劝台静农潜心治学,且以此自娱,也证明了并不反对学者生活。其实鲁迅的一生,时常有一种矛盾心理。是作自由撰稿人呢,还是从事学术研究?二者皆爱,又不能兼得,便只好牺牲了学术,走出象牙塔,在人间世苦苦地走着。创作与治学并驾齐驱,在那个时代,确是大难的。
  考察二三十年代的文人,追随鲁迅的人,大致也有类似的困顿,在创作与治学中徘徊着。谈及这个现象,我总想起台静农先生,其一生的足迹,可总结的颇多。台先生一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生于安徽,一九二五年随同鲁迅组织了未名社。那时候他在北大听过鲁迅的课,便很快被吸引了过去。台先生的走入文坛,始于小说创作,因了小说集《地之子》与《建塔者》,名声大噪。但后头洗手不再涉足于文坛,潜心做了学者,与作家们倒隔膜了。
  台静农最初的写作,是模仿鲁迅的,连句式、格调,都颇为相似。《地之子》大多是写乡土生活的,情境暗暗的,有一点压抑,作者借用了鲁迅的某些笔法,站在都市的角度,苦涩地打量乡下人的世界,且将己身的苦楚,糅于其中,读了不禁周身寒彻。那时的作者,还是二十几岁的青年,正在苦闷的年头。加之又受到了鲁迅的暗示,作品自然没有什么光亮。但它真实、透彻,至今的乡土研究者,还有感怀于他的。另一本小书《建塔者》,成就似乎不及《地之子》,小资的调子浓了,也证明了作者视野的窄。不过它的惨烈、低回和无边的痛楚,倒是写了人性的一面。难怪鲁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收录了台氏的四篇作品,在那书的序言里,鲁迅说:
  要在他的作品里吸取“伟大的欢欣”,诚然是不容易的,但他却贡献了文艺;而且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
  这样的评价,十分中肯,倘读一读台氏的作品,大约可以感受到此点。他的小说很有味道,像《天二哥》、《拜堂》、《吴老爹》等,都隐隐地含着凄苦,是绝望者的泪光,给人以悠远的哀伤。台静农的文笔殊佳,只是编故事时,稍显简单,精神不及鲁迅幽远,所以那些作品再版机会很少,遂不被后人明了了。
  查鲁迅日记,与台静农的通信近五十封,但信的内容,大多非文学创作之类,而是学问之类的东西。到了三十年代,二人交往中,学术的话题多于创作,说明台静农的兴趣,已转移到治学中去了。鲁迅与台静农,都喜欢汉代的艺术,台静农还专门托友人拓印了二百余幅南阳汉画像,赠送给鲁迅。他们的性格里有桀骜不驯的一面,想来也是一种必然。二人均钟情于汉代绘画的宏阔气象,因为那里绝无宋代文人的猥琐、小气。台静农的字与文,就分明有汉代余绪,这固然受到了鲁迅的暗示,实则也是与古人心有戚戚焉。十分有趣的是,台静农也喜欢魏晋文人洒脱的一面。其撰述的《魏晋文学思想述论》、《嵇阮论》诸文,颇有见识。看他的论文,也让人想起鲁迅,似乎那思考的背后,也有着鲁夫子的投影。鲁迅也好,台静农也好,都看重魏晋文人放达的精神,台氏在《嵇阮论》中谈及嵇康、阮籍时,有别人少有的体味,或许正是民国间的战乱,使其与鲁迅一样,看到了士大夫苦苦挣扎的内因。以己身的体验而切入历史,自然就有了别样的气韵。作者写道:
  嵇、阮所生的时代,刚刚跨着两个时期,即汉魏之际和魏晋之际。前者在朝的党锢,在野的逸民,他们的抗争与危惧,无疑的给少年嵇、阮以深刻的印象;当曹氏父子打着尧舜禅让的幌子,夺取了刘汉的政权,这又给少年嵇、阮以深刻的认识。后来司马氏重演曹氏父子旧戏,而司马氏的狼顾狐媚、猜忌残忍,又远在曹氏父子之上。阮籍与嵇康虽说没有如何效忠于旧朝,但不是绝无其政治关系及政治的意识,一旦屈膝于司马氏的新朝也非所甘心。在当时知识分子的人望同时又是朝士的人物,遇到新旧政权代替的时候,历史所留下的路,不作臣仆,便是抗拒,或者隐遁起来,可是这都不是两人所能走的路。因为作司马氏的臣仆,决不可能;抗拒呢,更无此力量;隐遁呢,则一时人望,忽然隐藏起来,那野心家的猜忌又必然的随之而至。正值历史的路不能再走的时候,刚刚形成的由何、王代表的新思想的潮流却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他们与何、王不同,宁可戕贼自己,而以放达的生活,嘲笑礼教,冷视权威,同时他们借此伪装以保全生命;那么,他们的颓废行为,是武器,也是烟幕。
  台静农从社会政治变迁看文化的发展以及文人自我意识的形成,思路与鲁迅庶几近之。他的研究汉代乐舞、简书,以及魏晋士风,都非“纯粹的审美静观”。其冷静、沉着的笔触,是只有经历过“五四”低潮、且看够了政客文化后的一种心灵闪动。台静农一生不太热衷政治,但对政治文化的负面因素,颇有体会。他后来在古文与书画间徘徊,实在是一种无奈。在对学问的态度上与鲁迅接近,也是其友谊能久久持续的一个原因。从鲁迅与台静农的风骨里,能读出现代史的一道流脉。可惜研究者对此一深层问题,大多回避了。
  读台静农的随笔集《龙坡杂文》,见其在丧乱年代的特立独行之迹,不禁生出感叹。他和“五四”的先驱者们,有许多是朋友。像胡适、陈独秀、沈尹默,与其均有交情,有的关系甚密。比如与陈独秀,就亲密得很。不过台静农和陈氏的交往,不谈政治,专事学术。陈独秀晚年潦倒的时候,台静农倒是常常出现在他的身边,并将其旧作《中国古史表》转交编译馆油印。台静农对陈氏的政治选择,很少表态,但对其学术中的锐气和新鲜思想,颇为赞许,以为独立精神,是人间的至宝。将“五四”的精神实质,内化到学术思考里,是台静农后来的自觉的选择。他读古书,但不滞溺;弄书画,却无老气。鲁迅晚年与他频繁通信,且畅所欲言,或许是有感于台氏的真挚。这样的友人,对鲁迅而言,是较难得的。


  台静农一生,大多时间在大学任教,曾先后任职于辅仁大学、山东大学、厦门大学、四川白沙国立女子文理学院。一九四六年,应许寿裳之邀到台湾大学工作,后做中文系主任多年,一九九○年十一月在台北病逝。他在大学教书,一直过着寂寞的生活,自云“教书匠生活,僵化了,什么兴会都没有了”。但偶尔写下的关于古代文化的研究文章,却出笔不凡。而他的书法,风靡台湾,影响广大。所写的《两汉乐舞考》、《智永禅师的书学及其对于后世的影响》、《天问新笺》等尤见功力。他的书法,一直被世人称道。启功先生说“他的点划,下笔如刀切玉,常见毫无意识地带入汉隶的古拙笔意”。董桥有一篇文章,夸赞台静农的字“高雅周到,放浪而不失分寸”。都是发自内心的誉词。由作家而成为学者,其间有许多外人不知的故事。台先生在生前不太喜谈自己,许多事情,遂淹没于时光的空洞中了。
  我每读他的文章,都感到有种浑厚冲荡之感,字里行间,有着别样的意味。他的学问非道学气,亦无旧式学人的拘谨气。他谈及明清之际文人创作,勾勒“五四”文人如陈独秀、沈尹默等,洋洋洒洒,有回肠荡气之志。先生崇尚汉魏文风,文字与书画,流着逆俗气息,一看便有狂放色彩。一个经历过“五四”新文化的人,由创作走向书斋,不仅无丝毫老态,且气韵生动,于旧学之中散出宏阔的气象,便也证明了其不失鲁迅遗风。台静农深味小说写作甘苦,又精研书画玄学,彼此融会,且放浪形骸。他一生看重大气的学人,以狂放为美。虽深隐书斋,而奇气动人,如《大千居士画学》一文,虽系张大千的评述,实亦看出他内心的本色。借着对象世界,也感受了自己的存在,真是不可多得的妙文:
  大千近年破墨诸作,瑰玮奇异,尤前无古人,下开百代,举世震骇,群伦慑服。所谓破墨者,或云出于唐人王洽泼墨法,米元章曾用之,王洽之画已佚,元章之画犹存,据此以观,知非大千之破墨法也。余以为始参破墨法者惟石涛和尚,虽然石涛知之而未能至,世人昧昧然又不明其意,待三百年后大千之破墨出,方知石涛之说非玄解。其言曰:“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又曰:“笔与墨会,是谓絪缊,絪缊不分,是谓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得笔墨之会,解絪缊之分,作辟混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石和尚之言如此,大千之破墨如此,起和尚而问之,其必合十欢喜叹曰:大千居士真个辟混沌手矣。试观大千破墨,笔耶非笔,墨耶非墨,虚兮若虚,奇诡倜傥,变化无常,非能与造物者游,安得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吁,伟矣,圣矣。今大千皤然一叟,系天下艺坛重望,而神明未衰,益复清健,运思不穷,寄兴高远,万类毕罗,荒唐姿纵,老子其犹龙乎?
  观台静农的一生,忧世很深。他的埋入古董,精研旧学,并非外人以为的那么悠然自得,其间的苦楚,是很深、很深的。《台静农书艺集序》云:“战后来台北,教学读书之余,每感郁结,意不能静,惟时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愿人知。”可见其心的苦楚。他在大学教书多年,专著甚少,写作的欲望亦稀,有时万念皆空,枯坐书房,有着难言的哀凉。晚年在致友人李霁野的信中,曾谈到对生的绝望,那文字倒让人想起鲁迅,彼此之间,确有相近之处。不过有深浅之别罢了。“五四”之后的文人,有许多始自于隆隆,终至于默默。这里有逃逸人生的一面,也有精神枯竭的一面。台静农说不上是一个思想者,但却是一个高人。他的读史、看事,都有卓识,识人亦泾渭分明,有斗士风采。但不愿意写出,任生命的慢慢消磨。我看他的遗文,隐隐地觉出苦楚难排的心境。人的一生,有时不需写太多的文字,台静农深味于此点。比如吧,他与鲁迅通信多多,却未写过注释这些信件的文章,一些重要史料,便无人知晓了。惟一九二六年编的那本《关于鲁迅及其著作》的序中,曾零星地写了对鲁迅的一点看法。那序文说:
  最使我高兴的,是陈源教授骂鲁迅先生的那种“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的精神。我觉得,在现在的专爱微温,敷衍,中和,回旋,不想急进的中国人中,这种精神是必须的,新的中国就要在这里出现。
此后不再见他谈及鲁迅的文章,也很少再见其谈及自己的文字。好像人的一生,所做的已经完结,有鲁迅的文章在,别人再置喙,大抵是多余的了。
  二○○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龙坡杂文》,台静农著,北京三联书店二○○二年十二月版,11.60元;《台静农论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二○○二年一月版,2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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