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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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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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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在北海道的文学交流
作者何为
期数1982年07期
  到了札幌不久,日本朋友多次提到在北海道颇有声誉的女作家三浦绫子。据告,有一次她不胜向往地说,她曾应邀到十多个国家旅行,唯独没有机会到中国访问,作为日本作家而未能前往邻邦中国旅行,实在是生平莫大憾事云云。
  “到旭川后不妨与三浦绫子见面谈谈,她是乐于同中国同行结识的。”我们驻札幌的总领事说。
  我听说,日本的文坛名流多半聚居在东京,作家一旦成名后大抵向东京迁移。但是三浦绫子宁可远离声色犬马的繁华大都市,似乎也有远离芸芸众生和茫茫尘世之意。她住在自己的家乡旭川,一个三十五万人口的美丽而寒冷的小城市,潜心写作。我们的旅途下一站是旭川,三天日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到三浦绫子家作客。
  说实话,我对三浦绫子的生平和著作知之甚少。某些资料还是事后才了解的。一九六四年,三浦绫子以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写的”长篇小说《冰点》,获得《朝日新闻》一千万日元的征文奖金,从此进入日本当代作家的行列。此书在报上连载两年,单行本出版后立刻成为畅销书,相继拍成电影和电视片,迄今为止这部得奖小说的发行量达一百二十万册,并译成十几个国家的文字。不知是因为长期缠绵病榻,抑或另有其他原因,作者皈依基督教,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过着一种恬淡安静的生活。
  就我后来看到她的成名作《冰点》来说,全书笼罩着浓重的宗教气氛,便足以印证。小说用很长篇幅,细致地描述不正常的家庭关系,男女之间乃至两代之间男女反常的感情纠葛。作者力图剖析伪善面具下的家庭里种种阴暗心理,作恶与自我谴责,残忍的报复带来更加残酷的惩罚等等,自有其警世骇俗的一面,多少触及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冷酷关系。看来,日本社会中的人性问题,是贯串三浦绫子小说的一个大的主题。然而,作者笔下一群可怜的小人物在复杂的感情漩涡中绝望地挣扎着,冥冥之中不可知的命运,人性的罪恶渊薮,给作品带来宿命论的悲剧调子。基调是灰暗的,充满着莫可名状的沉郁压抑之感。
  我觉得作品的成功之处,倒是写出了作者熟悉的典型生活环境,把故事中的人生舞台,放在北海道开阔的背景上,描绘出北海道各地四季景色的魅力。在地形狭长,人口密集的岛国日本,恐怕只有开发历史很短的北海道,今天还保留着一片难得的寥廓土地。在那里,每年九月就开始降雪了,冰雪封冻的日子长达半年之久。
  这是日本小说和日本电影常见的粗犷背景:隆冬季节,阴霾的铅灰色寒空沉沉低垂,覆盖着白雪茫茫的荒野。暴风雪之夜,雪地里映照着远处的如豆小灯,漫天飞雪摇曳着迷濛的灯光。牧场小屋的厚重门扉吱吱嘎嘎作响。一个陌生的人影,在厚厚积雪的木栅栏边困难地移步,留下蹒跚的泥泞脚印。大风雪如烟似雾飞扬起来,一幕动人心弦的人生戏剧即将展开了。读者或观众被带入迷人的广阔境界。荒凉,苍劲,雄浑。北海道,正是以它广漠的草原,寂静的山林,幽幻的湖泊,黄昏的牧场,冷落的小站,使日本文学和银幕中的天地,添上一种特殊的色调。北海道女作家三浦绫子的小说一大特色,我想也就是这种浓浓的乡土色彩。
  六月十三日下午五点,乘火车抵达旭川。刚刚来得及在旅馆住下,到楼下咖啡馆喝了冷饮,立即驱车出发,六点正准时赶到三浦绫子的家。
  那是一幢沿街的日本式楼舍,座落在市区内一条颇为幽静的小街上。门开处,三浦绫子穿着白绸衬衫,外罩阿依努族流冰图案镶边的枣红色毛织背心,迎上前来。站在旁边的是她丈夫三浦光世,也是一位作家。他们谦恭地深深鞠躬。一行人被让入客厅,坐在“榻榻米”的软垫上。端上一盆热毛巾,一盘清香澄碧的宇治园绿茶。
  “一路上累了吧?欢迎你们!”女作家声音很低,温和体贴。她说,早就知道有两位中国作家到北海道访问旅行,报上发表的许多报道也都看了。她扬了一下报社提供的一叠影印资料。我们高兴地向她致意。
  初次见面,女作家深感内疚地首先提到,当年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中国发动罪恶深重的侵略战争,给中国造成了巨大的灾难,这虽然是违背日本人民的意愿,而作为一个有正义感的作家,特别是对内心世界丰富的作家来说,历史负担常常是不易摆脱的。我们在沿途许多地方,每次同上了年纪的普通日本人见面时,也总是听到“忏悔”“赎罪”之类出自内心的话。这诚然使我们感动,感情也是复杂的,但是这一团使双方都感到痛苦的历史乌云,早已随着时光消逝。我们应该更加珍惜千百年来文化上的传统友谊,就象我们常常说的一句话:“中日两国人民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于是赶紧转移话题。
  互相赠送各自的作品时,三浦绫子在她的名作《冰点》一书的扉页,题上祝福的话。除了日文原版外,还有一册中译本,据她说是台湾出版的,但版权页上却印着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字样。女作家脸色苍白。去年她生了一场大病,几乎不起,看上去体质羸弱,但在温和的眼神中,仍然闪耀着灼热的生命火花。一息尚存,她奋力写作,只是病后手不好使,便由她丈夫执笔,现在在《妇女公论》等四家日本杂志连载他们的长篇小说。
  “我的书房很乱,不知你们愿意不愿意上楼去看看。”女作家静静地微笑。我们乐意接受这个邀请。一上楼梯,迎面是成排玻璃书柜。书柜的上下内外,书刊纸张纵横层叠,各种小摆设琳瑯满目。紧张写作生活中形成的书房总不可能那么整齐,在文学同行中可说是彼此彼此。
  引起我注意的则是摆在屋子中间,两张对靠着象矮几般的书桌。平时这一对作家夫妇面对面各据书桌一侧,坐在“榻榻米”上,投入他们的文学创作。日本作家是否都坐在地上写作,我不知道,不过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饮食起居,往往离不开席地而坐,作家习惯于席地写作就并不奇怪了。
  我们在三浦绫子书房里互挽着手臂,让彩色照相留下友谊的合影。
  晚上,三浦绫子设宴招待我们。在她相熟的一家牛肉馆子,一间预定的道地日本式餐室内,几张矮几连成的一字形长桌已经摆开。专吃牛肉火锅的大盘小碟和各种瓶酒都端上桌面。晚宴即将开始。女主人忽然说,照他们家里的习惯,晚餐前先要说几句话。想必是殷勤好客的主人,为了表示欢迎,即席致辞,举座都注目静候。
  不料这一对作家夫妇俯首垂目,额头抵着交叠的手背,三浦光世先生口中念念有辞,神情极为严肃。我迷惑不解。及至听到一声“阿门”,这才明白原来是祈祷。经过翻译,祷辞内容大致是这样一段话:
  “今天请远道到日本来访问的中国作家共进晚餐,祈求上帝保佑他们身体健康,旅途愉快,平安回国。过去日本侵略过中国,犯下了大罪,愿上帝饶恕我们的灵魂。我们祈求世界和平,人类幸福,阿门。”
  我忽有所感。这餐前的祷辞岂不是善良的心灵发出的声音吗?我们都是同时代人,又都经历过黑暗的战争年代,尽管国籍不同,道路和境遇也各不相同,但正直的作家对历史的感受,往往是可以互相沟通,并相互了解的。
  这时女主人忙着张罗牛肉火锅,不断给中国客人斟酒挟菜。日本火锅与中国火锅大同小异,吃火锅时那种温暖亲切的氛围尤其相似。锅水沸腾,其薄如纸的牛肉片与各式蔬菜相继下锅,热气缭绕中的谈话更加没有拘束。刚才主人为中日友谊而祈祷,现在又热情地为友谊频频祝酒。干杯!
  三浦绫子举起一小杯法国葡萄酒,真诚地说:中国的历史文明何等灿烂,日本文化是从中国传入的,我们两国人民的文化和生活多么近似,人民的心也应该是贴近的。
  席间,我们的话题涉及文学领域的许多方面,诸如创作题材,写作习惯,日本流行的文学派别,作家与评论家之间的关系,作家的社会活动以及与读者的联系,中国作家协会及地方分会的组织状况,乃至两国的不同稿酬制度,专业作家的每天工作量等等。
  “我一天写三千字,你们呢?”她苍白的脸浮起笑容。我自然很佩服。以她的多病之身,天天这样产量不可谓不多。她每月必须写出供四家杂志的长篇小说连载的字数,不得不紧张地为完成数量而努力,真是够辛苦的。我们的专业作家每月有工资收入,生活是安定的,恐怕难以想象靠写作谋生的外国职业作家,压在他们肩上的生活担子有多沉重!
  谈起我们近年来文学作品中常常写到的人物命运。
  “什么是命运?你们是怎么理解的?”女作家侧过苍白的脸。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出现在信奉基督教的作家与无神论的作家之间,显然不可能得到相同的看法。不待详谈,她转而又寻求解答:“什么叫幸福,幸福又是什么呢?”
  “对我们负有社会责任的中国作家来说,最大的幸福是自己的作品受到读者欢迎。”我指的是作品要经得起读者与时间的考验。三浦绫子对此表示理解,即使仅仅从职业的角度来考虑,我想她也是赞同的。
  晚餐用了两个多小时。我想问问这位为日本文学努力作出自己贡献的女作家,北海道独特的自然风貌对她小说的影响,又想了解她如何在文学创作中探索日本社会的人性问题,可是没有时间细谈了。
  席散后,热情的主人送我们回到旅馆。在旭川夜街,明灯照耀的汽车旁,我们握手告别。感谢她的盛情款待,祝她身体健康,日后终于能实现到中国旅行的愿望。
  北海道的旅行临近尾声了。其中最后几天,来到札幌市南郊的定山溪温泉疗养地,住在溪边的小山岗上,一座取名“道新庄”的日本式精舍里。说是休养,还得为《北海道新闻》写几篇旅途随笔之类的专栏文字。刚巧京都大学竹内实教授应邀到北海道大学讲学,听说我们已回到札幌,很想同我们见面谈谈中国现代文学问题。
  约定的时间是七月十一日下午四时,北海道新闻社提前派车来接。这家报社负责接待我们的全部事务。我们不知多少次踏进札幌中央区大通公园一侧的报社大楼,穿过占了整整一层的编辑部,在编集局(总编室)那间熟悉的洋式应接室里休息谈天。稍顷,竹内实教授进入室内。陪同前来的有北海道大学中野美代子教授,藤本幸三和野沢俊敬等四五位,都是早已见过面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
  顺便提一下,五月下旬,我们到札幌后不多几天,便到北海道大学与该校文学系师生举行过一次座谈会。这个综合性大学设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室,藏书丰富,中国出版的重要文学书籍刊物大多齐备,甚至还包括省级刊物如《福建文学》等。文学教授中野美代子开了一门研究《西游记》的课程,一九八0年她出版一本学术著作《孙悟空的诞生》,是一本详加考证颇有奇趣的书,曾获得日本文部大臣新人奖。
  从京都来的竹内实教授是一位很有成就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翻译过不少中国文学作品。我很早就知道他的大名,但是这次会面后才了解,他出生在我国山东省,以后又在东北住过七年,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他看上去大约五十五岁左右,身体健硕,举止文雅,戴金丝边眼镜,完全是学者风度。
  寒暄后,在沙发上落坐,啜饮着咖啡。竹内实教授从公文包掏出他的新著《鲁迅周围》见赠。出乎意外地在我回赠拙著《临窗集》之前,他手里已拿着这本书。原来他为了今天同我们会谈,连夜翻阅了北海道大学文学系提供的有关我们的书刊资料,显然是作了一番准备的,可见他治学态度的严谨。
  竹内实教授运用自如地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普通话。“我们一见如故。”我真高兴不用翻译便可直接交谈。我们漫谈北海道印象作为开场白。教授回忆他在中国度过的早年岁月,便转过话题,极为关注地问及许多中国作家近况。他对鲁迅先生亲自扶植和培育下,早在三十年代就成名的几位东北作家,如已故的萧红,今天依然健在的萧军、舒群和罗烽等人的生活际遇和创作现状,作了详细的探询。又关切地问起胡风先生。同行的韶华同志一一作了恰如其份的回答。
  “冰心先生身体好吗?”他转而面对我,随手翻开《临窗集》的序言,因为文中描述我在全国四次文代会上与老一辈作家幸会的一些情景,引起教授的往事回忆。
  竹内实教授怀念往昔,沉缓地说:
  “《寄小读者》是由我的恩师仓石武四郎先生译成日文的。作者谢冰心先生战后到日本东京大学讲学,我奉仓石先生之命,担任她的翻译,感到荣幸。”
  接着又问我:“叶圣陶先生身体健康吗?”
  我怀着深深敬意,约略谈了我国五四时期新文学开创者的老一辈作家,学识渊博,精通外语,文学根底是极其深厚的。叶、谢两位如今年事已高,仍然没有放下他们的笔,我们总是带着感激的心情来读他们写下的每一个字。他们德高望重,不仅对中国新文学作出巨大贡献,而且对以后几代的作家都具有不可磨灭的影响。竹内实教授敬仰地连连点头,还加了一句:“叶圣陶先生文字平易,译成日语很方便。”
  谈话中有一个部分,竹内实教授似乎有意把我那本小书,用来作为同我交谈的话题。他问得很细。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接连而来:你写到旧时代扬子江(长江)上泅水乞讨的弄潮儿是怎样一种感情呢?你住过的上海“亭子间”不是亭子里的房间吧?(笑声)你在闽西革命老根据地最初听到“四人帮”被捕的消息时心情如何?怎么庆祝的?参加游行吗?喝了什么酒?(活跃,笑声)那酒叫什么名字?等等,等等。真是一连串有趣也有意思的提问。
  “看了你的散文中写的——中国叫散文,日本叫随笔——七六年十月那个历史性时刻,你恰巧在具有革命历史意义的上杭城关,今天我又听到你亲口叙述,真是奇缘!”他惊叹,伴随着他的回忆:“我曾经翻译过毛泽东的诗词集,在你书中看到许多闽西地名,我是熟悉的,也感到分外亲切。”
  数天后,竹内实教授在《北海道新闻》发表《会见中国的作家》,文末用两句话作为结尾:
  “北海道新闻社邀请中国作家亲眼看看北海道,我认为这是播下了一颗文学交流的种子。”
  这也是我想说的话。
  一九八二年四月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