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夏天往江南旅行之前,我去看望谢国桢先生。叫了半天门,方才听到有沉重的脚步拖地声。开门的正是谢老:
“耳背了,听不见打门声,请原谅。”
我连忙请安:“谢老,好!”
“不好!近日跌了一跤,脚面都肿了,才从医院回来。”
谢老就是这种脾气,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八十已过又病脚,我突然想起几年前他年近八十时,有一天同启功先生在街上叙谈,偌大空地上竟有个骑自行车的莽撞少年朝老人撞去。无辜的谢老倒在地上,手腕骨折了。吓得启功先生不亦乐乎。然而,谢老却连那少年亦不曾责备。手腕上挎着个绷带,自得其乐地养了好些日子,最后竟奇迹般地好了。
夫子自道,谢老常常标榜自己是个乐天派。
说到谢老的心口如一,不久前我刚在《文献》第十期“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专栏里读到他的一篇《自述》。真是自责甚严,一点也不含糊,谈到北平沦陷后,曾应周作人之邀在伪北京大学史学系任教,原以为“楼犹此楼也,土犹此土也”,“实在是失去了民族气节”。为此,北平图书馆馆长还勒令他辞职。谢老以此为戒,还劝世人可以对他毫不留情地批判。这种不隐讳自己,说老实话的态度,令人敬佩。
谢老又称自己是个愚钝之人,青年时三考北大而不中。这些悠悠往事,不谈亦罢,然而他都向世人倾诉了。好象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行将告别人间,让大家清晰地看到他整个身心,使人体会一个旧社会的老知识分子是怎么走过来的。拳拳此心,后人明察。
想不到今夏这次拜访,竟是我同谢老的最后一面。临别时,他蹒跚地送我到门口:“到了江南可别忘了访书。回来时听你的好消息。”这好消息,当然是指买书的收获。谢老一生爱书如命,每年到上海女儿家度假总也不忘去访书。
北归以后,我去看他,很想把在江南所得略述一二,因为谢老亦爱听别人访书的故事。他心如赤子,听到你买的并非精本佳品时,他会开心地笑起来;若是听到你买到一本他久访不得,或他从来未见过的好书,他会懊丧不止,有时有点羡慕,甚至有点嫉妒。正是没有这么一种痴情,算不上一个真正的藏书家!
然而,大门上贴了一张纸条,说主人因病住院了,并敬告来访者顾念主人年迈,不要妨碍老人静养,云云。我回来即驰函相问。我同谢老一样的乐观,以为他很快会好起来。稍后我又去了北戴河。刚回来几天,谢老的讣告却到了。
从此江南再也不会有一位京华老叟去访书了,琉璃厂旧书肆亦永远失去了一位问书的常客。那些淹没在乱书堆中的残本零简啊,你们到何处再去寻找这位知心朋友和主人!
二
谢老专门搜集线装书中的笔记和杂书,他有个“瓜蒂庵”的室名,语多双关,曾说个人的藏书无非他人不取的瓜蒂而已。其实他的《清初农民起义资料辑录》、《明代社会经济史料辑录》、《两汉社会生活概述》等学术性著作,都得自他多年访求来的零本小册子。他的《晚明史籍考》和《明清笔记谈丛》亦不例外。我特别喜欢读他的《南明史略》和《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以为这些书并非治史者才会感到兴趣,特别是那本《明清笔记谈丛》,出以轻松的形式,介绍了本来是比较枯躁的知识,出版以来颇为海内外学人读者注意。
谢老是历史学家,可又是写小品文的能手,多年来以“刚主”这个笔名专写抒情文字。每每从琉璃厂抱得几本残书归来,夜里他便在灯下以工整的小楷写下一篇篇题跋。这种题跋是不准备发表的,所以写得很随便,其中主要谈板本源流,但是常常即兴谈到板本以外的轶闻掌故,以及书写题跋时的环境和心情。有一次,我见他雪白的衬衣上,胸前留有不少油渍,一问之下,方知老人昨天在琉璃厂又搜得几本好书,一时高兴便挤上公共汽车到虎坊桥的晋阳饭店去吃山西风味的刀削面。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挤在一群不相识的小青年的桌上共赏风味,而且互相聊天,这种兴致直引人发笑。然而,这种对生活的热情,也是很感人的。他究竟年纪大了,手脚不怎么灵活,白衬衫上留下了不少吃面的标记。后来,我在他的题跋中便看到他记有类似的生活掠影。老人晚年丧偶,题跋中又有记其对夫人的怀恋,读来令人动情。现在,老人的藏书已全部献给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后人可从谢老书后的题跋中了解每本书和作者的来龙去脉,同时亦可窥见谢老的喜怒哀乐。这些题跋我不过只读了十分之一都不到,但是我的确是把它当优美的散文来读的。
正因为我爱读谢老的题跋,前几年我偶然购得一册《宾虹草堂藏古
印》,很是喜欢,即请谢老题跋。他尽兴而书,现在抄引如后,以见一斑:
德明同志出示宾虹老人《藏古
印》属题,以我文字的拙劣,实在是难以见人,但是感旧怀人,容不能已者。我识宾虹老人于四十余年之前,那时同客旧京,我方治南明清初史事,绍述谢山秘室之学,老人曩与南社诸子有关,为吾谈明季稗乘,孙无言(默)侨居扬州,每欲归黄山而不能归。因之老人为我说黄山风景之盛,人物的优美,可惜我到老才去过一次,三宿于观瀑楼前,也仅是浮光掠影而已。老人是继青藤、渐江之后唯一作家,以水墨山水之画见长,我是不谙画理的,又是个鲁莽灭裂极其浮躁的人,不能揣度老人的意旨,就请他画一张著色的山水画。他怜我的无知,竟然答应我为我画了一幅青绿山水长条,并写长题说:“赵宋南渡,刘松年、李晞古作山水画,皆用重色以粉饰承平。董思翁言,润州张脩羽所藏黄大痴秋山图用青绿设色写丛林红叶,翕红如火,点朱为之,甚奇丽。当为一峰墨妙第一,非浮岚夏山诸图堪伯仲,岂其尚有南宋遗意耶!甚矣积习之移人也。戊寅之春,刚主先生出佳楮属作设色山水,日久不事丹青,安能拟古人哉!聊借嗢噱而已。”可惜这幅珍贵的画,因奔走南北,已经遗失。不久我请老人饮于寒斋,酒余饭罢,茗碗之间,我出高丽笺纸,请他作画,老人即席挥毫,为我作了水墨山水小景,并题云:“孤舟小泊初,远寺疏钟起;
屋两三间,悬灯深树里。”认为是瑰宝,至今犹藏于行笥之中。
自解放以来,万事欣欣向荣,我以五十之年,行年已过,时不及我与,乃疏于翰墨,专致力于明清史事,兼及两汉史迹,周绍良老弟赠余其伯父季木先生所藏《汉晋石影》拓本及秦瓦量,战国以来古匋文多种,然已恨少不努力,治学之晚,惜当时不能向宾虹老人请教。七六年春,余以老年丧偶之凄就养沪上,偶游福州路书店,获得宾虹老人《陶
文字合证》,今又得见德明同志所藏老人《藏古
印》拓本,何其厚幸乃尔。今观首页“
里”玉印,“
”为观阳之古字,为胶东齐国临
附近之地名,是与陈簠藏匋同出一源也。不仅为赏鉴之品,且足为考史之资,质诸德明同志以为何如?
已未九秋谢刚主时年七十有九
我购此册不过以为古
可以欣赏而已,事先也不知谢老与画师黄宾虹有此交往,且可构成一段艺苑佳话;至于所藏古
印文可以考史,对我来说更是一窍不通。所以我常以为即使珍籍就在面前,不识者亦无可如何,看来作学问还是应该自资料入手;但是若在谢老这样的识者面前,一切珍籍古本便都有了生命。谢老之逝,怎不令人惋惜者再! .
奉劝有机会到历史研究所去翻阅谢老藏书的读者,且莫忘了去读一读书后毛笔楷书的题跋,那是一个爱书的老人所作的内心独白,也是他对我们的民族文化和社会人生所倾吐的一片真情。
三
谢老的诗和书法亦好。
今夏在上海过福州路,看到上海书店便悬有谢老的题诗。八十老人,不仅手不发抖,而且字匀行直,看上去飘洒秀逸之至。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俞平伯先生为了纪念结婚六十年,写了《重圆花烛歌》,特地请谢老书此长歌。
我亦曾向谢老求书,他用美丽的旧笺纸写下他近年的诗作。一张是:
检点丛残荏苒过,一春花事竟蹉跎。
繁花无数飘红雨,杏子迷离绿叶多。
自分一生甘摒弃,雄心到老不消磨。
万言写罢观云海,观瀑楼头足啸歌。
这是他刚刚撰毕两汉社会史事初游黄山而作,反映了他一向对生活的积极态度。“雄心到老不消磨”可不是一句空话。记得他跟我说过,在关“牛棚”的日子里,他并没有白打发日子,而是读了《鲁迅全集》。其实谢老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一书,鲁迅先生早有称许,他在《题未定草·九》中说:“谢国桢先生作《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钩索文籍,用力甚勤。”老人并不掩饰过去只钻线装书,不怎么读鲁迅作品的缺陷。使他高兴的是,他从鲁迅先生的论述中,看到了自己摸索一生的感受,其实鲁迅先生多年前早已讲过了。这就是:“一是鲁迅先生指出读正史不如读野史笔记等书有益,因为作者不是史官,不摆史官架子,多少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实。二是从汉代石刻画像中,可以看出汉代社会的生活面貌。从此我就沿着这个轨迹,把这个作为我后半生研究学问的方向。”(见《自述》)不怕别人耻笑自己对鲁迅知道得太少太晚了,他和盘托出自己的思想,并为几部旧著写了新的序言,运用鲁迅的思想,弥补了过去认识上的不足。他这种学习鲁迅的态度是很严肃的。
另一张是:
文章何堪与世争,胸怀辽阔自峥嵘。
不求秦宓虚谈论,俯首工农作老兵。
澄江如练晚霞明,一片孤城落照中。
叠翠层峦山色里,此身疑在画图中。
虚伪的感情和狭小的胸怀,写不出这么热情乐观的诗句。记得他又跟我说过,即使“文革”一开始便把他打入了“牛鬼蛇神”之列,他也从来没有悲观过,永远相信革命,相信党。那时他住在“牛棚”里,整日与顾颉刚先生作伴。他们被分配每天洒扫庭除,两位老人各自拿着一把扫帚东转西转。有一次他竟举起扫帚对顾先生说:“咱们俩个象不象《空城计》里打扫城门的老军?”一边还学着余叔岩的腔调轻轻地唱道:“问老军因何故纷纷议论,国家事用不着尔等劳心……”害得顾先生连忙左右探视,哭笑不得。一代学人,如此斯文扫地,而乐天如谢老这样苦中作乐的人恐亦不多。
我感到常常同这样的老叟往来,自己也似乎变得年轻多了。
明天清晨,我将到八宝山去参加谢国桢先生的追悼会。我想暂时还是抛去悲伤的感情吧,因为老人并不喜欢有人在他身旁哭哭啼啼。
啊,您这位永远欢乐、可敬的老人!
一九八二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