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来北京,住了十天。琉璃厂也去过一次,不过只是匆匆地走了一转,前后一总不过半小时。后来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起,那次来京,没有买到一本旧书,没有听过一次京戏,觉得可惜。不料这句话被朋友记住了。这次他特地到吉祥去买了两张票,又约我吃过中饭一起到琉璃厂去看旧书。使我一下子弥补了三年前的两种缺憾,真是值得感谢。
六月初的骄阳已经很有点可怕了。马路平直而宽阔,不过路边的行道树却稀疏而矮小,提供不了多少绿荫。走过全聚德烤鸭楼大厦,走过鲁迅先生当年演讲过的地方——师大院外高墙,随后发现了一座有如小型汽车加油站似的“一得阁”墨汁店。加紧脚步,好不容易才奔到了琉璃厂。看见在荣宝斋对面正加紧恢复兴建原有书铺的门面与店房。“邃雅斋”和“来薰阁”的原址都已出现了青砖砌成的铺面,除了柱子是水泥构件以外,其他似乎都保存了原貌。橱窗镶上了精细镂花的木框,还没有油漆。这一切看了使人高兴,在大太阳底下也不禁伫立了好半晌。
接着我们就走进了中国书店。朋友和在这里工作的两位老店员相熟,我们被邀坐下来喝茶,看书,谈天。这一切都还能使人依稀想见当年琉璃厂的风貌。不过几十年过去,一切到底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旧样了。
翻翻零本旧书,居然也买到了几册,没有空手而归。
《百喻经》二卷,一九一四年会稽周氏施银托金陵刻经处刻本。这是有名的书。三十七年前我在南京曾亲自跑到刻经处买过一本,不过已是新印,印刷、纸张都远不及这一本。但这是否就是原跋所称最初印的“功德书一百本”之一,却也难说,但初印则是无疑的。
此书已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印行,是为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而重印的,而且有两种版本。但到底都不如这原刻的可爱。也许这就是为许多人所嘲笑的“古董气”,不过我想多少有一点也不要紧。
《悲盦居士文存一卷·诗賸一卷》。赵之谦撰。光绪刻本。作为书画金石家,赵

叔的声誉近来是空前地高涨了,印谱、画集都出版了不少。但他的诗文却极少为人所知。这虽然不过是光绪刻本,但并不多见,“诗賸”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薄薄的一本诗集,中间却有不少史料。太平天国攻下杭州,赵之谦逃到温州,这样,“辛酉以后诗”中就往往有记兵事和乱离情景的篇章,小注记事尤详。“二劝”诗并前序记平阳“金线会”与瑞安团练“白布会”斗争情形甚详尽,是珍贵的史料。当然赵之谦是站在清朝官方一边的,他对太平天国的议论自然可想而知。
使我惊异的是,赵之谦对吕晚村也深恶痛绝,没有别的理由,只因吕是雍正帝钦定“罪大恶极”的“逆案”首要。诗注说,“南阳讲习堂,留良居室也。籍没后犁为田。今则荒烟蔓草矣。”这是吕晚村故居的结局。诗注又说,“然理学大儒合之谋反大逆,言行不相顾,不应至斯极也。往居都下,见书摊上有钞本留良论学书数篇,邵阳魏君源加墨其上,言留良人当诛,言不可废。余不谓然,取归摧烧之。”
这种推理方法与行动今天看来都是奇怪的。在赵

叔看来,“理学大儒”必然应该也是忠臣,如与这模式不合,就是“言行不相顾”了。当然更不必追究逆案的是非曲直。这是从典型的僵化头脑中产生的思想,是极有价值的一种标本。魏源就和他大不同,虽然不能不承认“其人当诛”,但却肯定了其人的思想,至少他明白两者之间应有区别。但赵之谦不能同意,取来一把扯碎烧掉了。这种行为简直不象是一个艺术家干得出来的。思想僵化之后就有可能化为卤莽灭裂以至疯狂,这里就是一个好证据。
象这样的旧书,是算不得“善本”的,但买到之后还是感到喜欢。这大概就是所谓“书癖”了吧。不用说更早,就是五十年代,象这样的书也多半没有上架的资格,它们大抵睡在地摊上。三十年来,琉璃厂(以至全国)旧书身价的“升格”是惊人的,根本的原因是旧书来源之濒于绝迹。这在我们的闲谈中也是触及了的,书的来源日渐稀少,这与全国机关学校大小图书馆的搜购有关。经营旧书的从业者也大大零落。仅有的一两位老同志都已白发盈颠,接班人则还没有成批成长起来,青年同志对这一“寂寞”的行业也缺乏热情。谈话中彼此都不免感到有点沉重,但也想不出什么“妙策”。
前一天正好访候了周叔弢先生。九十三岁的高龄了,他的精神依旧极好,眼睛能看小字,记忆力也一点都没有衰退。只是耳朵有点背了。只要一提起书来,还是止不住有许多话想说,他说的自然都是“老话”,但有许多是值得思索的。
他听说琉璃厂在重建了,非常高兴。但又担心,这些老字号恢复以后,有没有供应市场充足的货色,有没有精通业务的从业员,读者、买书人能不能从琉璃厂获得过去那种精神、物质上的满足,好象都是问题。
典籍、文物、艺术品、纸墨笔砚……,这些都不是单纯的商品,过去读者逛琉璃厂也不只是为了来买书。我想,我们至今还没有足够的、标准的、门类齐全的图书馆、博物馆,但在过去,我们却有很好的替代物。例如,人们到琉璃厂来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奔向一所庞大的、五彩缤纷的爱国主义大学校、展览馆。不只能看,还能尽情欣赏、摩挲品味,可能时还能买回去。这是一座文化超级市场,门类之广博,品种之丰富,新奇货色的不时出现,在对在寻求知识的顾客带有强烈的诱惑。这一切,今天的博物馆、书店……一切文化设施都不可能完全代替。人们在这里得到知识,还受到传统精神文明的熏染、教养;封建文化中有精华也有糟粕,但归根结底爱国主义内容的比重是占着重要地位的。
过去人们到琉璃厂的书铺里来,可以自由地坐下来与掌柜的谈天,一坐半日,一本书不买也不要紧。掌柜的是商人也是朋友,有些还是知识渊博的版本目录学家。他们是出色的知识信息传播者与谘询人,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踪迹和学术研究动向,自然终极目的还是做生意,但这并非唯一的内容。至少应该说他们作生意的手段灵活多样,又是富于文化气息的。
在书店里灌了几碗茶,依旧救不了燥渴,这时就不禁想到在左近曾有过一家“信远斋”。小小的屋子,门上挂着门帘,屋里有擦得干干净净的旧八仙桌、方凳,放在角落里的几只盛酸梅汤的瓷缸。那凉沁心脾、有桂花香气、厚重得有如琥珀的酸甜汁水,真是想想也会从舌底沁出津液来。那不过是用“土法”冰镇的,但在我的印象里却觉得无论怎样先进的冷冻设备都不可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也许关键不只在“冷”,选料、配方、制做也有极大的关系。这样的“汤”吃了两碗以后就再也喝不下了,真是“三碗不过岗”。酸梅汤现在是到处可见了,人们一致公认这是好东西,还制成了滷、粉、汽水……,但好象都与信远斋的味道有些两样。
不久前在银幕上曾出现过一批以北京地方为背景的作品,其中有些是相当突出的优秀制作。《茶馆》、《骆驼祥子》、《城南旧事》、《如意》、《知音》……。广大观众对此表现了浓厚的兴趣。能不能把这看作一种“怀旧”的风呢?从现象上看好象很有点象。但这与好莱坞曾掀起过的怀旧浪潮并不就是一码事。象这样的社会文化现象的出现往往是非常复杂的。过去的事物中确有值得怀念的东西,历史不能割断,记忆难以遗忘,这是极自然的。不同人对同一事物的看法则大不相同,好恶也两样。往往许多人都喜欢某种东西,但取舍之点并不一致。鲁迅也是爱逛琉璃厂的,但与某些遗老遗少就全然不同。鲁迅北来也到过信远斋,买的是蜜饯,那是因为天冷了,酸梅汤已经落市了的缘故。
从几十年前起,在北京这地方就一直有许多人在不断地“怀旧”,遗老们怀念他们的“故国”,军阀徒党怀念他们的“大帅”,……随着岁月的推移,这中间很换了不少花样。但这与住在北京的普通老百姓的牵连则不大。比较复杂的是作为文化积累的种种事物。几百年历史的历史名城,这种积累是大量的、丰富的。好吃的菜肴、点心,大家都爱吃;故宫、北海……旅游者也一致赞叹。吃着“仿膳”的小窝窝头而缅怀慈禧皇太后的,今天怕已没有;游昆明湖而写出吊隆裕皇太后的《颐和园词》的王国维,也早已跳进湖里死掉了。总之,许多事物,在今天已只因其现实意义而为人民所记住,多时不见了就怀念。至于这些事物产生发展的政治历史背景,一般人是不大注意的,或简直忘却。这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怀旧”,与任何时代的遗老遗少都扯不到一起去。
研究近代文化史文学史的专家,还没有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近几十年以北京为中心产生的许多文化现象上,其实我倒觉得这是颇重要的,是了解新文化运动的产生与发展必不可少的环节。
以谭鑫培为代表的谭腔、以程砚秋为代表的程腔,为什么先后在北京这地方风靡了一世,我想这和当时的政治局势、人民心理都有极密切的关系。他们创造的新腔,正好表现了人民抑郁、愤激的复杂心情,新腔的特点是低回与亢奋的交错与统一。旧有的声腔,无论是黄钟大吕或响遏行云都已无法加以宣泄了。谭、程的声腔是不同的,这些差异也正好细致地反映了他们所处不同时代的细微变化。
以黄晦闻(节)为代表的新型宋诗流派,或“同光体”的发展继续,也可以看作一种时代的声音。梁启超喜欢集宋词断句作对联,同时搞这花样的还有一大批人。如其中有名的一联“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就不能看作简单的文字游戏。它道出了住在北方的中国人的普遍心情。姚茫父(华)曾为琉璃厂的南纸店画过一套小小的笺样,每幅选吴文英词句,用简炼的线条加以表现。我以为也不失为杰出的作品。画面境界的萧瑟荒寒,不只表现了画家自己同时也是人民的情怀。
三十年代林语堂编的《宇宙风》上,发表过不少记载北京风土、人情的文字,后来汇成了一本《北平一顾》,这应该说是有代表性的典型怀旧之作。过去我一直觉得这是没有积极意义的小品文、小摆设,发抒的是没落的感情与趣味。但后来想,这些文字都作于“九一八”与“七·七”之间,那正是北平几乎已被国民党政府放弃了的时候,那么,这些文字的产生就不能简单地划入闲适小品,而应更深入的体会那纸背的声音。
在那段时期,象这样的社会文化现象并不是个别的、孤立的。综合起来就能较为全面的反映了人民的内心活动。在许多艺术家或并非艺术家说来,这就是他们反映社会现实的独特方法。
时代发展、社会变革必然要使许多事物化为陈迹,这有时是不可避免的、理所当然的。其中也有一些是还应该存留、或以新的面貌恢复存在的。无论是哪一种情形,我们都应该加以分析、研究,为之作出可信的历史总结。这将为我们带来很大的好处。从而保持必要的清醒,不致陷入胡涂的、低级趣味的怀旧的泥坑,也可避免作出可笑的蠢事。对社会上存在或曾经存在过的一切事物,人们都必须表态,回避不了。而这正是对人们思想是否健康、成熟的一种考验。
一九八三、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