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同志:
上星期日你应邀来我家对我的旧体诗和词提意见,满足了我的愿望,使我获益匪浅,我向你致谢!
对于我的老爱用邻韵,你有不同看法。对此,我想跟你再商讨一番。
我过去看见有人不按平仄,不问格律,不讲句法,只按句数、字数和韵脚填词,却冠上词牌名,称这是《沁园春》,那是《清平乐》等,心中颇不以为然。而我自己也并不按照平水韵写旧体诗,不严格按照《词林正韵》填词,岂非五十步笑百步!然而,我还有话要说一说。如果说得不对,请你批评指正。
写诗填词,必须严格平仄,这一点一定要做到。就诗而论,在一定条件下的“一三五不论”,可以。“孤平”尽量避免,但个别亦可通融。毛泽东同志的诗句“坐地日行八万里”是仄仄仄平仄仄仄,可谓“孤”得彻底,似也无碍。——至于韵脚,则我认为既然时代已前进,读音已变化,只要今天听起来是押韵的,就不必拘泥于古人修订的韵书。(词韵把诗韵作了调整,有的数韵合为一部,有的一韵分列二部,这是进步,值得借鉴。)而平水韵中有的不同韵字今天听起来完全押韵,如一东与二冬,如三江与七阳,如二萧、三肴与四豪,等等,则完全可以通押;有的同韵字今天听起来已并不押韵,如果用来押韵,倒未见得好,比如四支中的“支”、“奇”等已不甚押,尚可通融,“垂”则相去更远,至于“涯”(同时属佳、麻,则是合适的)也列入四支,更是风马牛,实属怪事——当时不怪,今天读音变了即觉得怪了。所以我自己写诗,对“支”与“涯”这类字一般都不用来押韵,尽管按平水韵是合格的。十三元等韵中也有类此情况。总之,我自己的原则是:时代变了,读音变了,用韵也可以相应地作一些变更,——尽管是写旧体诗,不是写新诗。我想到,即使李杜做诗,虽宗诗骚,也并不以周韵楚音为依归。袁枚的话可以参考:“偶见坊间俗韵,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颇非之。及读《三百篇》,爽然若失”;“无怪老杜与某曹长诗,‘末’字韵旁通者六,东坡与季长诗,‘汁’字韵旁通者七”;“刘长卿《登思禅寺》五律,‘东’韵也,而用‘松’字。杜少陵《崔氏东山草堂》七律,‘真’韵也,而用‘芹’字。苏

《出塞》五律,‘微’韵也,而用‘麾’字。……李义山属对最工,而押韵颇宽,如‘东、冬’‘萧、肴’之类,律诗中竟时时通用。唐人不以为嫌也”(《随园诗话》上册406、40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那么,在这个问题上,咱们也来一点灵活性如何?——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今人中有严格按平水韵写出好诗来的,我也当然尊重。人各有志,这是不能勉强的。
我还查了一下几位现代和当代诗人的诗作:
毛泽东同志的七律《长征》中十四寒和十五删通押;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三江和七阳通押;七律《答友人》中四支和五微通押;七律《冬云》中五微和四支通押;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中七阳和三江通押。
鲁迅先生的《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七律)中四支和五微通押;《无题》(“大野多钩棘”)(五律)中十二文和十二侵通押;《赠日本友人》(“春江好景依然在”)(七绝)中八庚和十一真通押;《送O.E.君携兰归国》(“椒焚桂折佳人老”)(七绝)中十二侵和十一真通押;《哀范君三章》第一首(五律)中一东和二冬通押。
郭沫若同志的诗用邻韵的更多。这里仅举三例:《海南岛西路纪行三首》之一的《莺歌海》(七律)中十三元、十五删和一先通押;《题海口东坡祠》(七律)中十五删、十三元和十四寒通押;《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七律)也是三韵通押:二萧、三肴、四豪。至于郭诗通押二韵的则更多,不列举了。
赵朴初同志发表的词多,诗少。他用韵是较为严格的,诗用平水韵。但他也有用邻韵的,如《缅甸蒲甘壁画展览》(七律),通押了十三覃和十四寒。
除毛泽东的诗每首都写明为或七律或七绝(大概因为词都写明词牌名,目录上要统一格式吧?)外,鲁、郭、赵的诗都没有写明为律绝。然按其句数、对仗、平仄、韵脚,以上所举例自为律绝无疑。
对于毛、鲁、郭、赵的用邻韵写诗,我不反对,而且赞成。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思想要解放一些。
但有的同志主张今人写旧体诗的律绝在平仄的运用上可以今天的普通话——北京语音为准,即:以北京音的第一声(阴平:-)和第二声(阳平:/)为平,以北京音的第三声(上∨:)和第四声(去:\)为仄;按这样的平仄的区分来写律绝。这里没有入声。问题即出在入声上。入声字在北京语音中已化入阴平,阳平、上和去四声之中。(在某些地区的方言中,入声字也有变为平声的,如郑州方言,入声字大部分变为阴平,少部分变为阳平。)化为上、去的入声字仍为仄,无碍。但如果化入阴平、阳平中的入声字(如“出”——入声变为阴平,“习”——入声变为阳平,等等)都必须作为平声字、不准作为仄声字进入律绝,则似不甚适宜。当然,有此主张者尽可实践其主张,对其实践,我亦尊重。这对于北京人以及在方言中没有入声字的人来说在听觉上是没有妨碍的。然而对许多地区在方言中保留入声的人来说,这样写成的旧体诗读起来在听觉上将产生不和谐感,所以我不按这种主张来写。我自己在旧体诗格律问题上思想解放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说,在入声字问题上我仍属“保守”。——旧体诗的韵律问题涉及古今语音变迁等,总之,是个复杂问题。各种主张均可付诸实践,通过实践,让读者去检验和选择。不知你以为对否?
我甚至想:既然今天仍有人喜欢写旧体诗,也有读者,那么不妨编一本《现代旧体诗韵》,将平水韵重新加以整理,吸收《词林正韵》的将平水韵有合有分的经验,按今天的语音(普通话)重新分类汇编(可参照商务印书馆一九五○年出版的《增注中华新韵》和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据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一九六五年版修订重版的《诗韵新编》新一版);但入声字则以全部仍归仄类立户为好,不宜将其一部分按北京语音而列于平声字之中。这样做对今天的多数旧体诗作者会带来方便。但,我这想法也可能是荒谬的。
为此,我不想把我诗中用邻韵的地方都改了。你能谅解吗?
尤有甚者,我那首《谒红岩村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周恩来同志卧室》①中将“冬”和“冰”相押,则已不是用邻韵的问题,而是用了十三辙了。按十三辙,只要是-ng,则-ong与-eng、-ing都属庚东(中东)辙,都可相押。这里“冬”(dōng)与“冰”(bīng)恰恰符合十三辙的规则,即同属庚东辙。我原想改一下,但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好字眼,只得任之。我想到毛泽东同志的词《清平乐·会昌》,其下阙用“峰”、“溟”、“葱”三字押韵。按“峰”(二冬)与“葱”(一东)已合并于词韵第一部,是可以通押的,然而“溟”(九青)属词韵第十一部,按律不得通押。而“峰”(fēng)、“葱”(cōng)、“溟”(míng)据十三辙倒均属庚东(中东)辙,用这三个字押韵是完全合辙的。既然前人填词可以破格,那么我这首《谒红岩村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周恩来同志卧室》仍算作七绝,却是破格的七绝,不知是否可以?当然,此种破格,我意只可偶一为之,不能作为一条规则定下来。或者,这首诗不算七绝,就算七言四句,亦无不可?
我是江苏人。江浙口音中-n和-ng不分,例如“音”(yīn)和“英”(yīng)不分,“深”(shēn)和“声”(shēng)不分,“亲”(qīn)和“青”(qīng)不分……。我自己写诗,此类字是通押的。而十三辙则把-in、-en和-ing、-eng分开,分属人勤(人辰)辙和庚东(中东)辙,不能相混。十三辙把-ong和-eng、-ing列入一辙,例如“青”(qīng)和“穷”(qióng),“应”(yīng)和“庸”(yōng)都属庚东辙。有人主张人勤辙与庚东辙通押,那是有条件的,即只限于—in、-en与—ing、-eng之间可以通押,这与我自己写诗用韵的原则一致。至于让江浙音和十三辙联姻,即让—in、-en和-ong也押上韵,例如“音”和“庸”相押,“亲”和“穷”相押,再不论声母,让“音”和“穷”也相押,“深”和“公”也相押,诸如此类,可不可以呢?我的意见是:不可。
诗歌音韵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它涉及古音和今音,北音和南音(普通话和方言),传统和发展等许多问题。我对音韵学毫无研究,提出上面的一些看法,只是想同你商量和探讨。不至贻笑大方,就幸甚了。
谢谢你的三件礼物:荣宝斋的《袖珍诗韵》,龙榆生编撰的《唐宋词格律》,“老人笔”。“文革”前我有线装本《诗韵合璧》——这是我的老母亲在苏州旧书铺里为我购得的;我还有《白香词谱》。这两本书都在“浩劫”中消灭了。所以你赠我那两本书,真是太好了!谢谢,谢谢!至于“老人笔”,我一定遵嘱等十年后再用它书写,我感谢你对我的良好祝愿!
信已写得太长了,就此带住。
晚安!
屠岸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夜
昨夜写完此信,今日要发,重读一遍,觉得还有话要说。除入声字外,按今日普通话字音分平仄;这是我写诗的原则。但有些字,古时亦平亦仄,如“看”(看见,观看之看,非看守之看),“过”,“忘”,“望”,“胜”,等,在乎水韵中原属“两栖”类。今日这些字只读仄声了,却不必拘泥于今日北京音而只作为仄。毛泽东有句:“巡天遥看一千河”,其中“看”字作仄。但他另有句:“今朝更好看”,此处“看”却作平。此种用法,完全合乎平水韵的规定。但从另一角度看,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不拘泥的态度,即不拘泥于今音,将“看”只作为仄声用。另一种字是古时亦仄亦平,在乎水韵中也是“两栖”类,而今日只读平声,如“听”(听见,听觉之听)即是。此种字我认为亦不必拘泥于只按今音作为平,而是可以继续让它“两栖”下去。我的这一主张,似乎又有点“复古”的味道了。其实我的意思只是:立了一条原则之后,实行起来又不要太严太死,而是可以宽些活些。未知尊意如何?
岸 又及,五月三十日。
① 这首诗全文是:“薄薄床单薄薄被,怎凭薄被过严冬?只缘身蕴无穷热,化却人间万丈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