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谈《金瓶梅》

　　一
　　“不吃马肝，不为不知味。”(汉景帝语)未看《金瓶梅》，或看了不谈，不为无知、浅学。虽然听说《苏联百科词典》说它是中国第一部现实主义小说。
　　人多不谈此书者，因为其中描写多不洁处。书固不洁，但不谈亦不能使之洁，更不能自洁洁人。且科研之下，不分洁否。凡医院均有检验不洁物者，然则谈谈《金瓶梅》，亦未必志在自求不洁，或使人不洁，似亦明矣。何况还可避免一切不洁字样来谈。
　　二
　　忘记从什么书上曾看到法国的什么时代，巴黎的商业资本家们提起钱袋，闯进了贵妇们的客厅。那客厅的舞会晚会之类，是招待贵族、政界、文化界的知名之士的。主妇、贵妇更是豪奢、美丽、博学、健谈、长于交际……本来对于生意人、市侩、不学无术的人们是恕不接待的。老板、经理、股东、董事之流，自然不得其门而入。这种客厅，当然不只一个，只要不只一个，就无形地有争强比盛之处，或客多、名气大、招待周、主妇美、风流……。这种风习，不知经过了多久，形势就起了变化。因为贵妇们纵有千种美德，总不免有一种缺点：越来越老，越来越穷。老且不谈，穷就比较麻烦。外面等星星盼月亮的一批市侩、生意人，无知无识，唯利是图，地位低，样子土，俗、粗，甚至口臭得不可向迩，但有一个好处：有钱，不怕花钱，一心想走进××夫人或××小姐的纱廊！不管怎样，两者之间总有一天会碰头的。最后听说似很难堪，双方讨价还价，穷的忍受一切不能忍受的，富的得到一切所要得到的！
　　如果贵妇们越来越穷，那些出入贵妇客厅的政治上的当权派、勋爵、名人是不是也会越来越穷呢？对法国国情或历史太无理解，如果照中国的《红楼梦》看来，一个贵族家庭，要几百几百奴仆妾婢家人撑场面，这些人都是不治生产的，不但不能养活主子，还要主子养活，袭官是一代一代递小，官俸越来越少，一代不如一代，吃口和拿月钱的手却是越来越多，坐吃山空，“内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尽下来”(冷子兴语)，那么法国的贵族当权派之流，正因为越来越穷，迟早也会和老板们的钱袋碰头的。《金瓶梅》和《水浒》里的蔡太师，已经和西门大官人的子女玉帛、梁中书的每年十万贯金珠宝贝(失事两次、未失事的不详)碰头了。且人之所以乐为太师，太师之所以可贵，正因为有此碰头，否则蔡太师与县令时文彬、押司宋江、保正晁盖何以异哉！
　　《资本论》说：“资本家是资本的人格化”，法国的老板提起钱袋闯入贵妇客厅，并不是附庸风雅，仰慕懿行，乐于捐给她们一点款，以备她们不时之需；甚至不是如好好色，想窥探一下锦装绣裹的“徐娘”玉体。他们之所以如此，是有其实际作用的，是想假途于贵妇客厅去会见结识政治上的当权派。《金瓶梅》里的西门大官人捐官，拜蔡太师为义父，送少女给太师，送酒席给巡抚，连同盛酒菜的金银碗盏一齐献上；招待某状元在家，送了人家一笔大款(万两？)……诸如此类，都不是大官人生性慷慨，有钱无法使用，而是向各方面找路子，结识有政治实力的人物，好则钻进统治集团的圈子里去，哪怕只沾一点边缘也好；次则让人看见自己与权力者有关，象宗臣《报刘一丈书》写的所谓“上下相孚”之类，会于自己有点乃至很大的好处。我们不是商人，不懂生意经，交代不出什么更具体的事例，但有一个很显著的事例：吕不韦把老婆赠给王孙异人，并不是可怜他没有老婆，或自己老婆太多(史书未讲他另有老婆)，而是因王孙异人是个可居的奇货。他就因为居了这个奇货，而做出怎样大的事业，在历史上起了怎样大的作用，是都知道的。
　　反过来说，是不是也有这样人天生媚骨，天生的势利眼，不为什么目标，能否达到目标，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一看招宣府，太师爷，巡抚，状元，就浑身骨头都酥了，千方百计能够交结一下，叩个头，说句话就光彩了。收纳一点金珠宝贝或美人，就荣幸了。收纳一桌金银碗盏食具酒器就荣耀了。多么遗憾呵，虽然捐了官，但官卑职小，只够在阶下叩个头，要是能到厅上去敬一杯酒，那就再花多少银子都合算呵，哪怕是赠给十个状元的钱！是不是有这样的人，是不是有人有这样的一面(奴性)。鲁迅说：“看见狼了露羊相，看见羊了露狼相。”我看到这样的大官人一面向蔡太师献媚，一面在家里把平日一见就淫心顿起的对象衣服脱光了罚跪鞭打，真不相信人是有如此丑恶下贱。
　　但媚骨的有无，问题究有些玄妙，姑存而不论。只说西门大官人放长线、钓大鱼，准备得到这些人的好处，一本万利，不但作大贾，而且作大官，自己钻到统治行列里去，至少也是生意上的更大的方便。不但做商业生意，而且要做政治生意，把政治当作生意做，不可谓非“有志之士”。可惜大官人有一个不可克服的矛盾，一面有宏图远志，一面又要安于自己家庭已有的“富贵”，甚至还要发展。象他那样过度淫奢的人，是无法作为，也无法长命的。而有作为的人，没有既有五六个老婆、成群婢女而还到处渔色猎艳、惹草拈花的，西门庆的短命是必然的。权势者白得人钱财，无须报以任何好处，也是常有的，因为人家等不及了。
　　三
　　人是从别种动物演化来的。他曾和别种动物一样生活过很长的时间，到了脑子发展成为人脑，能认识自然，反映自然，欣赏自然的美(分别自然中的美与丑)，人就有了一种奇特的东西：意识、精神、灵魂或者别的，思想、感情、智慧等一大堆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又确有的，尤其在与别种动物比较时是确有的，这里姑以灵魂或灵为代表。这就是说人在原有肉体里出现了灵，这灵与肉(肉体)相结合，回转去使人发生了质变，与只有肉而没有或少得等于没有灵的别种动物最后脱离而成为人，由辨别自然的美与丑，转而认识自己，自己的形象乃至行为的美和丑，而且用一定的尺度衡量。
　　比如人的性行为，本来也和别种动物一样，是一种不由自主的繁衍种族的肉体活动，但一有了灵魂，即精神境界，产生了爱、恋，成为灵肉一致的两性行为，其感觉和享受就远远超出于简单的肉体活动，虽然仍旧也繁衍种族。
　　但灵肉一致的夫妇，在历史上却极为稀有。就我国仅有的几例，如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叙夫妇“烹茶赌记”；管道升“我侬两个”词；《浮生六记》平等夫妇与友人深夜同到街头“消夜”，并不怎样被重视。这是尽管人有了灵魂，能认识自然，一定程度地改变自然，甚至创造了相当高的文化，但还长期不认识自己，不知自己已经是异于禽兽，有了人脑的人。亦即没有人的觉醒，人的自觉。
　　反过来说，惟肉无灵的男女关系，特别是夫妇关系，则“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而今”(某些唱本滥调)，“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韩愈《原道》)一直到现在，恐怕还不太少。一定如此。在贫富悬殊、尊卑悬殊、男尊女卑的社会，在还有封建婚姻、门第婚姻、包办婚姻、强迫婚姻、买卖婚姻、为两相情愿以外的任何什么而结婚的婚姻制度存在的社会，灵肉一致的婚姻是不会普遍实现的。在一夫多妻、一妻多夫、一妻数妾或变相的这种家庭存在，灵肉一致的夫妇男女关系是不会普遍彻底实现的。最多是在悲剧里出现，如《孔雀东南飞》《钗头凤》《梁祝哀史》《会真记》《珊瑚》《红楼梦》里二玉之类。反过来说，在灵肉不一致的性关系中，上述那种种婚姻也是不会废除的。
　　不管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管是什么原因(起初当是为适应自然)，人穿了衣服，用衣服隐蔽形体，隐蔽形体的某些器官，以及由那些器官的活动而来的行为，从而不仅以衣裳隐蔽，而且用一切方法隐蔽，隐蔽男女之间的调笑，以这种事为谈话的禁区。《聊斋志异》书痴说：“钻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其说似是。但人事复杂，钻穴逾隙的方式很多，晋献公取骊姬，楚文王取息夫人，卫宣公取其子媳，崔抒弑其君，夏姬聚淫，武则天“陷吾君于聚麀”(骆宾王文)，某君主以生母为后，某公主面首三十人……何莫不是更丑的，扩大的，变相的钻穴逾隙？故知某些人岸然道貌，讳此一切，是很有道理的。隐讳其与妻妾的调笑，除了也是防止其妻妾同别人调笑之一法外，维持其岸然道貌，也可借以维持其地位，即其原有的利益。
　　天下事往往如此：你以隐蔽某种行为为有利，一定有另一批人以揭露这种行为为有利。有人以仁义道德典章文物来掩饰什么，另一面一定有人来反对仁义道德典章文物。从这一观点看问题，不为诲淫，不为别的什么，只作暴露文学，《金瓶梅》这种小说，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迟早会出现的。至于末流怎样且不谈。
　　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丑)矣。”《资本论》第四卷说路德反对高利贷者穷凶极恶地剥削债务人，也穷凶极恶地攫取一切美名，把美与丑、善与恶颠倒过来。牵别人的耕牛回家，拉它的尾巴倒退，使人从足迹辨认，倒以为是别人把他的牛牵走了。这正好是老子的注脚。如果照老子的话作逻辑推论说：“天下皆知丑之为丑，斯不丑矣”，似乎也可以。《金瓶梅》揭露夸张某种人的某种恶行丑态，不管意图如何，客观上多少能在使人知丑之为丑，似乎不是坏事，进一步说，使天下皆知人类的美与丑，又岂非人的觉醒的前奏？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九篇：
　　故就文词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而在当时，实亦时尚。成化时，方士李孜、僧继晓己以献房中术骤贵，至嘉靖间而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于是颓风渐及士流，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参议顾可学皆以进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世间乃不以纵谈闺闱方荣之事为可耻。风气既变，并及文林……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肯定其文采苦言，又原谅猥黩为时尚，且其品格远在以春方致贵者之上，其论自笃。我却以为不管有多少人专嗜书中不洁，以致伤风败俗，自趋下流，也不是说这书没有这一面，而是说它客观上多少揭露了人中之兽、美中之丑的部分，使人知道了兽与丑，从而转悟到人与美，或即人的觉醒的前奏的一部分。
　　或曰：《金瓶梅》太悲观，所写的人都是没有灵魂的。不见得，他把没有灵魂的事写到没有灵魂的人身上，没有写到圣哲才智、英雄豪杰、纯洁的少男少女身上，固然因那些对象写不上去，写出了就不成书，恐怕也因为作者的脑子是有分寸的。
　　继《金瓶梅》后，有所谓“才子佳人小说”如《中国小说史略》所提及的《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铁花仙史》者，为数很多。似想写比较自由合理的婚姻、灵肉一致的两性关系，然因作者无此生活经验，无生活气息的臆造一种简单或复杂的故事，或男装女，或女扮男，或花田八错，小姐养汉，公子逃难最后中状元等等不一而足。一面似在争取自由，然因作者自己无此经验，反在处处回避恋爱，或使恋爱条件表面化为才与貌，缩短过程，一见倾心，私订终身。贾母说：“什么佳人，纵有满腹文章，做出这等事来，也算不得佳人了。”这些也可说是人的觉醒的前奏，一种迂回探索不得其门的表现。真有生活而想写灵肉一致的婚姻是《红楼梦》，但《红楼梦》家庭男女夫妇间的灵肉一致真有人的觉醒的，却少实现。说也可叹，真有灵肉一致的两性关系的，反而是一种狭邪小说《花月痕》，韩荷生和杜采秋之事，痴珠和刘秋痕两对男女，一成一毁，一生一死，相反相成。使人于人兽美丑间有所抉择，亦人的觉醒之前奏也。五四新文化运动男女关系有大发展，源远流长，其中亦有《金瓶梅》之劳乎。
　　四
　　《金瓶梅》一书，忘为何年所读，十年前，在监狱中，因我其时已年老体衰，劳动不多，反多空暇，不免想到读过的某些旧小说，偶有所见，就乱杂无章地记在笔记簿上，厚厚薄薄，共一二十册。其中于《金瓶梅》，尤多费心，盖不知其用意何在，且少见人谈，又不知当从何谈起，故探索之处独多。借和别的笔记(读马列主义的)，乃至别种正式文章，共数十万言，均先后在几个地方被收去未还。也不可惜。因为若不坐牢，就未必想到那些，想到也未必写成笔记或正式文章。稿虽不存，在当时写作过程中，增长了很多知识，尤其研究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书(是狱中允许读的)。关于《金瓶梅》，似有五六个论点，但多琐屑凌乱。现用记忆整理，虽仅获二端，自亦意得，因倘不整理，则并此二端也会泯灭了。
　　鲁迅先生的《答徐懋庸》文中有一句“象聂绀弩犯的错误”。我犯了什么错误，无人提及。全集所注，我亦不解。错误在：我在《作家》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关于世界文库翻印古书》，是攻击郑振铎同志的，后来还在什么刊物上发表过一篇《一九三五年的语文运动》，也是攻击郑的。就政治上说，就是破坏统一战线。幸而我未吭气，否则……
　　《关于世界文库翻印古书》主要的是说翻印《金瓶梅》、翻印淫书，而且以为世界名著。我不懂《金瓶梅》，更不懂怎样才算“世界名著”，只是无知瞎说，所以是错误。今去三十年代已半个世纪，此篇持续较三十年代关于此书之作，或亦有寸进乎？或已转入另一偏见乎？
　　一九八四、二、十、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