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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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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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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
作者蔡翔
期数1984年09期
  这是一个河的世界。
  到处是生命的喧嚣,一个浪头,紧接着一个浪头,前呼后拥,倾泻而下……。它热情蓬勃,青春永在。
  这个世界征服了我们,我们开始感到不安,心里总是在渴望着什么。我们想为自己的生活找到某种意义,这种意义远远高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小有成功后而体验到的那种安定感和成就感。我们想要知道自己正在走向哪里,为什么要为到达那里而艰苦奋斗。这就产生了一种渴望,一种伴随着极大的热情的渴望。
  因此,当我们追踪着“他”的脚步时,感受到的,正是这样一种精神的漫游,一种对于他所要委身的价值的上下求索。
  黄河:他找到了过去,
  他也找到了将来
  黄河在这里显然不是以一个死的自然物的面目而出现,相反,它作为一个巨大的象征体,蕴藏着历史的、民族的、社会的全部奥秘。
  当这个未来的地理专业的研究生风尘仆仆地踏上黄河故道时,巨大的热情中显然又飘忽着一丝迷茫。他不仅需要一个安静的能在其中自由驰骋理想的空间,他还需要为自己对生活的选择找到一个坚定的原则,需要使自己的行动得到某种实证。
  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小说总是在不断地变换叙述角度。第三人称和第二人称的交叉叙述显然使他能够得以不停地站在对象的立场来反思自我,这种反思使作品在整体上获得了一种理性的力量。
  现在,他来到了黄河。
  黄河以它磅礴的气势在一刹那间就彻底征服了他。作者对黄河的描写显然带有强烈的印象派的色彩。在自然的呼唤下,人的主观情绪强烈外射,黄河变成了一条神奇的火河。这种人与自然的情感交流,使小说获得了它预期的画面效果。
  在自然面前,他得到的,是一种顿悟。
  他看到了自己,一个过去的自己。他突然感受到了历史的延续性。原来,神使鬼差地使他来到这里,使他一步步地走向地理学的王国,并不是一时感情的冲动,一种仅仅属于个人愿望(分配)未能满足的发泄。它隐藏着一种理想,一种追求,一种无私的献身精神。而这一切,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萌生在一个毛头小伙子看到黄河的最初的感受中。历史没有空白,它循着因果的链状结构,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向前铸造,这种历史的绵延,似乎昭示出了一代人的某种必然性,他们的思考、愿望以及略微有点空想主义的气质。
  当然,在他今天带着全部的生活阅历重新注视着黄河时,他的感受已经有了质的腾跃。
  他想到了父亲,一个在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庇护者和效法者。这一段的描写多少有点生硬,可是它却蕴含着一个深刻的命题。他不再把个人凌驾于历史之上,对人的被决定的认识,显然是一个人趋向成熟的标志,是对自我中心化的少年期的深刻的否定。离开历史、社会和人民,它算什么呢?他的自信等于零,对生活的自由选择只是一种空想。这种对生活的认识无疑为他的追求提供了一种清醒的现实感。
  可是,这种对生活的理解仍然没有完全消弭另外一种威胁,尽管它表现得相当隐晦曲折。
  由黄河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抛弃了自己妻儿的父亲。他从小就隐藏在心底的欲望“就是长成一个块大劲足的男子汉,那时我将找到他,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狠狠地揍他”。这当然是一个痛苦的心灵的创伤。可是它毕竟属于个人,当我们自囿于个人的感情世界中,自我就会变成一个自封闭的系统,追求将裹足不前,它的意义也将在个人感情的折磨中消磨殆尽。
  女记者的出现,似乎成了一个对应点。他在她的身世中,感受到了历史的痛苦。在这巨大的痛苦面前,把自己当成一个受难者,他感到可笑。当他终于摆脱了个人狭隘的感情,一种使命感就缓缓地融注进他的追求之中。
  这种使命感由于他对自己的否定而获得了一种更为深刻的涵义。他似乎意识到,历史并不需要救世主,当年的狂热不仅没有改变生活,相反,它却间接地给历史带来苦难,历史需要补偿,需要踏实地认真地富有成效的补偿。这样,一种深沉的责任感使他感觉到自己的选择对于历史的价值。
  在一种深刻的自我否定后面,往往隐藏着一种明确的肯定。而在不断地否定之中,过去和将来,理想和现实,个人和社会……,它们相互靠拢,缓缓地衔接在一起,这是一块坚实的大地。
  湟水:古老的彩陶汇成了河
  这是一条黄河上游的支流。黄河浪头那神秘的抚摸,显然使他赢得了一次精神的再生。当他带着一颗丰满而又躁动不宁的心灵走上岸时,他需要一种宁静。
  他对生活的选择几乎命定了他的,一生将是飘泊无定,坎坷多折。他将失去许多,哪怕是暂时的喘息,他将永远奔跑着生活,这太累了。
  而且,这种奔波似乎缺少一个彼岸,一个色彩斑斓的现实的或理想的岸。在他看来,生活只是一个过程,一个永无止境的运动的过程。
  他沿着河流,他奔向河流,他自已也变成了河。
  他和她走向湟水,彩陶片汇成了一条河。
  当女记者不无伤感地把彩陶罐子比作生活,低声喃喃着“可惜碎了”时,他却显得心不在焉,表现出异常的冷漠。
  的确,历史在我们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难以忘怀的痕迹。回首往事,我们总是会涌起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情;踟蹰街头,有时就难免感到岁月磋跎。
  可是,他需要的不是这种对生活的静止的描述。对现实的抗争。如果仅仅出于个人的要求补偿,那么这种奋斗很快就会因为小有成就而使人厌倦,而喋喋不休地诉说心灵的创伤,那不过是一种变相的乞求施舍罢了。
  他想到了高老汉,那个在垂暮之年还挣扎着要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片青杨林的高老汉。他死了,在他倒下去的地方,却站起了一片青杨林;他想起了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曾经认识的一个哈萨克的老母亲,她用自己的双手抚育了一个家族,在她去世的时候,草原上走来了整整一支马队……。
  生命在运动,这就够了。生命是有限的,谁也无法同那神秘的命运相抗衡。但是,他在创造,他在创造对象的同时,也在创造着自己。他的生命将随着这种创造而得以延续,得以永恒。古老的彩陶汇成了河,它蕴藏着我们民族的衍衍不息的全部奥秘。
  生和死,有限和无限,这是人类面对自然而反复吟咏的永恒的艺术母题,它随着时代的变化而被赋于不同的价值观念。
  他的追求显然带有一种强烈的个性色彩,而当这种个性同我们民族古老的群的观念融注在一起时,他的精神就被一片肃穆而又庄严的氛围所笼罩。他的胸襟为之阔大,所有抽象的意念都为一种具体的内容所充实。
  这是对生命的一种朴素而又深刻的辩证的认识。
  从黄河到湟水,我们看到,当他的精神升向高处和光明,他的根却在努力挣扎着伸向地里,伸向深处。
  这样能使他变得坚实些,在高处不再感到由于精神的优越而带来的寂寞。他至少不会离群索居,心灵象脆片,意志在五光十色的变幻中迷失航向。只有当人变成无根的植物时,才会为自己思想的急剧变化而感到脸红,有时会飘来一阵迷茫。他的今天会驳斥他的昨天,心灵永无安宁之日。
  永定河:他需要父亲,他还需要母亲 梦幻般飞奔的时间停住了它的脚步
  人民、土地、草原、河流构成了一个绚烂多姿的世界,他象一个极度敏感的人那样,在周围感受到了他所要感受的一切。这好象是对现实的幻觉,这种幻觉使对象带有一种强烈的主观情绪色彩。在这里,他摆脱了尘世的羁绊,精神自由翱翔。可是,精神只有同时拥有生活,它才能获得一种实体性。当然,一旦我们将那种狂热的精神套上犁杖,就会感到过于艰难。劳动、流汗,一切都是那么平凡、琐碎。可是,这就是生活的血肉和躯体,狂热只是开头,生活是一个过程。
  北京是他黄河之行的终点,也是他新的生活的起点。
  他开始复习,开始为尽一个儿子的义务而替家庭操劳,更重要的,他开始为准考证而到处奔忙。
  他碰上了钉子,条文规定:大学毕业生不服从分配,将被取消大学生资格。五年之内,全民所有制单位不得录用。这对他取得考试资格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威胁。看来,再合理的愿望在实际生活中也未必是那么一帆风顺。
  这种最初的挫折并未损害他的情绪,他一如既往,对生活充满自信。“尽管你在那些大河里如鱼得水,但是这儿可是北京,是首都”,看来,女记者当初把这句忠告吞咽下去,是一个明智的抉择。但是,这句话无疑包孕了一个真理:热情并不等于生活。
  他不需要这些忠告,他仗着热情有恃无恐:啃大部头书,直闯A委员会,到处找门路……。这种热情给他的行动注入了一种蓬勃的活力,看来,他也是对的:丧失了热情,也就丧失了生活。
  当然,最好把这两者统一起来,可是这需要一个过程,而在未完成这个过程之前,他将由此而受到片面性的惩罚。
  他总是在想象生活,想象中生活就难免被诗意化。因此,接二连三的挫折逐渐使他变得暴躁不安。他的力量不够了,他对生活的实际状况开始感到难以忍受。这是理想同现实的脱节,显然,它也是一种不成熟的征兆。
  他和女记者的分手,令人十分遗憾。他们之间在性格、理想、气质和对生活的看法上的相互冲突,显然使这幕爱情悲剧在个人的感情控制之外上升到了一种观念的对峙。
  她过于软弱,尽管她也在苦苦奋斗,但是她的追求却始终未能摆脱世俗的羁绊。因此,她的成功也就意味着追求的终止。这种成功并不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包括不能改变她的心灵的孤寂。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上,她需要一块岩石,一个依靠。
  他无法变成这样一块岩石,他是河流,他是流动的生命。黄河之行,已经使他无法改变自身,那将意味着他生命的静止。他也需要一个依靠,他走得太远,难免感到孤独。当他终于意识到他也无法改变她时,这幕悲剧就成了一个命定的必然。
  而徐华北的介入显然使这场爱情纠葛变得更为复杂起来。徐华北算什么呢?他才华横溢,但却心术不正,几乎在他每一首华美的诗章后面,都蹲着个人赤裸裸的阴私。这对于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有权不断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是这种选择却必须是坦荡、正直和无私的,因此,他和徐华北之间,实际上潜伏着两种伦理道德观念的冲突。
  在一般人看来,他对理想的执着近于“迂”。这种性格决定了他无法适应日常生活,同它打成一片。这就使他和生活突然拉开了距离,在这个世界上,他显得那么不协调,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但是他的追求又不可能使他离群索居,这就使他加倍苦恼,郁郁不欢。这种苦恼似乎还蕴藏着另外一个因素,他在同现实的抗争中,始终缺乏一个正面的强大到足以在精神上同他相抗衡的对手。这就难免产生一种孤独感。
  他来到了永定河。
  永定河并没有用它惊人心魄的景观来振奋他,它细浪汩汩,可怜巴巴。他失望了,是因为来到了平原,热情过多地消耗而使它的生命奄奄一息?
  不,永定河没有屈服。它留下一片河滩,制造了无法改变的一片钢铁般的青灰色。它并不是一道屈辱的驯服的浅流,它的声音里饱含着艰忍和力量。
  这就是永定河,这就是——母亲。
  这是一个深刻的隐喻,它似乎象征着生活的实际的一面。
  他不仅需要父亲,他还需要母亲,需要沉静、含蓄、艰忍和宽容。自信倘若不是建立在对生活深刻的全面的理解上,它就将流于浅薄和浮躁。生活中并非万事如意,许多事一时难以改变。求全责备只能使自己变得轻狂,意志将在焦虑中搁浅。顺利的时候过于自信,步入逆境就难免一蹶不起……。
  他在永定河的昭示下,终于完成了从青年到成人的转化过程。这意味着:他在今后的道路上,不仅具有自信心,还将拥有一种自觉性,他将能控制自己,保持自我平衡。社会将被他开拓。
  这个过程的结束,意味着他将达到一种更为雄浑壮丽的人生境界。
  黑龙江:既是结尾又是开头
  当我们沿着黄河,追踪着我们这位主人公的足迹时,我们常常感到艰难。他的思想过于活跃,他总是在不停地思考、追求,这种永不安于现状的探索,未必使人人都乐意接受,但是离开了它那照亮了人生前程的闪闪远射的光芒,生活又会显得黯然无色。
  他当然具有一种诗人的气质,在他身上,多少弥漫着一层空想的氛围。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他走得太远,因此,我们有时就会对他的思想表示难以理解。
  不同河道的穿插运用,多少有点生硬,仿佛是从外部强行揳入。同《黑骏马》相比,似乎缺少它那种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
  可是我们仍然为他所吸引,在他强大的精神的冲击力下,我们感到一种人格的力量。
  他属于时代。
  这是一个旋转的时代。
  一种价值观念刚刚破土而出,另一种价值观念又在悄悄地萌动;当一些人终于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又有一些人启碇开航,开始对生命进行新的探索……。
  这种追求,显然基于如下的事实:
  只有当个人不再以一种被动的姿态来应付生活时,他才会考虑自己在这个世界中充分发展的任何可能性。
  是的,这是一个科学和神话相互交织的时代:五光十色的外界信息的涌入,重新唤起了我们对于生活的热情。这是一个思辨的时代:它满足了我们对于所要委身的各种价值的简直不顾一切的追求。这是一个行动的时代:它冲破一切障碍,势不可当。这些行动有的得到了肯定,有的则受到了应有的否决。但是,在巨大的热情迸发中所产生的行动总是显得那么生气勃勃,即使因此而导致的一些错误,也往往充满青春的魅力。而我们只有先知道人们在实际上是怎样思想的,然后才有可能对他们应该怎样行动发表任何有意义的议论。
  只有把作品放在我们整个时代的背景中,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北方的河》会如此迅速的征服我们;才能理解在这个精神漫游者的身上蕴藏着的是坚忍,而不是迷惘;才能深切感受到这种骚动不安的情绪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一种主动的进击。
  一九八四、三、十二于上海
  (《北方的河》,张承志著,《十月》一九八四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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