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先生不以诗名。诗,是其余事,但那些诗却极好。惟其不以诗为业,全凭兴之所致,所以自然天成,没有丝毫的斧凿痕、雕琢气。潘先生《病目遣怀》之一云:“平生不作呻吟语,偶一为之无奈何,吾亦韬光养晦者,茶烟香袅逗高歌。”略合此意。 潘先生是教育家,深以时事维艰、教育衰败为憾。《孔诞教师节感赋》第一首云:“戎马披猖日,弦歌垂绝中:可怜新校舍,不是旧黉宫;图籍归余烬,师生习固穷,斯人悬一发,何日睹来同?”诗步唐玄宗“经鲁祭孔子而叹之”旧韵。唐玄宗这首诗是有名的(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但潘诗之所悬念要宽得多、深得多;自非皇帝老倌可比。 先生是优生学家,又是心理学家。他很服膺霭理士,奉为“良师”;译定《性心理学》付梓时自题五首,其一曰:“二南风教久消沉,瞎马盲人到如今,欲挽横流应有术,先从性理觅高深。”科学精神理应胜过“男女之大防”之类的说教。“二南”指诗之周南、召南,所谓“周始二南,风兼六代”,是孔教的源头。至于“性理”,潘先生自注:“此非宋元以来之性理,但亦可为其一端。” 许多诗亦庄亦谐,很有幽默感。我很喜欢打麻将牌(或桥牌?)的三首诗,照抄如次,读过以后大概不会以为是搓麻将的“经验总结”!题记云:“不博且十年,病目无俚,又屡为之。” 屡作摴戏,重温旧梦新;废书能养目,劳指不伤神;得失奚须问,功夫最足珍。如何戎马日,我亦作闲人! 不动心非易,负难胜亦难,风来防手战,势去莫眉攒;沉着宜多福,浮夸祗自残:功夫臻此境,方耐五更寒。 用兵犹博奕,理一许相推;都蜀情非已,渡沪事可哀,迹高心不固,进锐气先推;闻道运筹者,曾从剧孟来。 好多诗在字里行间充溢着先生在“狼烟匝地飞”的日子里的愤懑和感慨。诗无分长短,多有新意,即使一般酬酢小诗,亦皆极富情趣,清新可喜。当然,诗稿还反映出潘先生于困顿艰难之中孜孜于学的风貌。至于许多诗寄情山水,亦皆沁人心目。 谈到诗体,则有绝有律有古风。一首《楚子图南古苍璧歌》令人感受到汉唐古意,酣畅而又朴拙。开头几句:“滇云避地识楚子,十载蹉跎亦良已,图南两字志前因,君自呼名吾事史:益州自昔夏屏藩,熊绎分封族姓蕃;庄开疆存故事,君家合是旧王孙。”把楚老与楚世家祖考联起来,真是有趣!这首诗,先生以瘦劲而潇洒的行草书之,文是文人之文,字是文人之字,堪称两美双璧,幽然飘逸着墨香。 顺便提及,潘诗时时用典,但都水到渠成,与全诗内容和风格浑然一体,丝毫不使人觉得是在挖空心思在典故里找点缀的。 我在读这本诗稿时,不时有些感叹:对我本人说来最要命的感叹就是:老一辈学人的功力和造诣,我这辈子是怎么也赶不上了;只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了。他们的学问源于深厚的幼功,写出来,无论什么都那么落位,那么自然,读起来从来不疙里疙瘩的,顺极了!此外,由于他们的某一方面学识为世所重,另些方面虽然成就也很高,却为前者所掩而转成末技、鲜为人知了。我在看到这本诗稿之前,就不知道潘先生的诗原来写得这样好。当然亦足见我之孤陋寡闻。现在,我们作学问,每每执于一端,与本行无涉的一概不感兴趣,甚至不屑一顾。有的青年人奇怪于在我的书架子上中国古典竟多于洋书。我说,你虽然是研究国外问题的,可是,你既然是中国人,那么,中国的学问就不可不懂一点。他们一般都茫茫然地点点头,我觉得他们其实并没有明白这道理。 现在书店里摆出来的书,林林总总,花花梢梢,真正有些书卷气的极少;很有必要在这方面多花些心力。我想,其中一项可做的事,就是把那些几乎不得其传,而实可为文库增益光彩的旧作整理出来。潘光旦先生那一代是文人学者群星荟萃的时代,他们留下的手稿当中不乏锦心绣口之作,若任其付诸云烟,该是何等可惜!如今常讲“抢救”文物;清理前贤的手稿,我想也该属“抢救”之列吧。拿《铁螺山房诗草》来说,里面涉及到的不少事情,再过若干年怕就没有人知道了。如《诗草》最末一首无题古诗,作于一九四六年七月,是年二月重庆发生较场口事件,内战一触即发,六月沪上名流组团赴宁呼吁和平遭暴徒殴打,马叙伦先生等负重伤,不久李公朴、闻一多两先生先后遭特务暗算……潘先生时在昆明,写下这首悲怆的古风,中有“含悲莫诉几覆盆,天涯累累涕泗痕;伊谁发愿此平反,富强长策且勿论”等句子,显然与时局有关无疑。弄清这些大时代背景并不难,但是若要细剖诗意,则非与先生相熟之故旧莫办了。 我看到的这个本子,据说是潘先生的女公子们筹资自印用以送人的。我猜想也许没有找到肯做这种事的出版社。现而今,都讲“创收”,看“票房价值”定取舍,这大概是短期内很难克服的问题。这是斯文的不幸。 对于潘先生,我根本没有资格说什么。四十年前我刚进清华园时就有人告诉我,那座殿堂般的图书馆的馆长就是一条腿的潘先生。后来常在校园里看见他的身影,他拄着拐,特立独行,却健步如常人,圆圆的头和圆圆的脸,嘴角老是叼着一个大烟斗;那烟斗很大、很气派。《诗草》里有一首铭文形容他的烟斗。题记云:“自制老竹根烟斗成,铭诸斗腹。”铭文为三言四句:“形似龙,气如虹;德能容,志于通。”这也是夫子自道吧。 没有多久,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时(即杨绛先生小说《洗澡》描写的那些日子),潘先生受了批评;批评的内容,我不详细。以后,象其他人一样,潘先生也常常要受很严厉的批评或批判。“文革”初起,传说潘先生在干校也做体力活儿,还拔过草,一般说来那属于“轻活儿”,但我仍想不出他靠一条腿怎样做这类事。再后来,他就死了。除了这些,我只知道他的学问很大,而我对有学问的人,总怀着敬意。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然,最近知道了他会作诗,很好的诗,是一个不是诗人、胜似诗人的诗人。 一九九二年五月急就于东总布陋室(《铁螺山房诗草》,潘光旦著,群言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一月版,14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