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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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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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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真话与假面
作者张禹九
期数1980年06期
  把肖伯纳的几个剧本重温了一遍。觉得肖是有胆识的。在英国,对他的剧作表示称赞者固然大有人在,斥责者也不乏其人。为什么?原因之一,不能说与他爱讲尖刻话没有关系。但是,他说的往往是直话、真话。世界上的事情有时的确不很公允。说假话者安然无事,说真话者反倒招祸。仔细想去,这其中也并无多深的奥妙,不难悟出一个简单的道理:真话之所以有时为“错”,正因为它是真话;假言之所以一时貌似“正确”,也正因为它是假言。换言之,真话之所以为真话,正因为它真,真则往往逆耳,逆耳则往往逆人;假言之所以为假言,也正因为它假,假则有时顺耳,顺耳则往往顺人。
  我们在肖伯纳的剧本中总能遇到某种爱说真话的人物。他们身份不一;在剧中有时是主角,有时是配角,有时甚至是个类似电影画外音的人——姑称之为“戏外人”吧。这些人物“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鲁迅全集》第五卷第89页)。他们敢怒人之不敢怒,敢言人之不敢言。他们撕假面毫不留情,戳要害单刀直入,评时弊一针见血。肖伯纳有时也让几个绅士自己出场撕“假面”——撕别的绅士的假面,顺便扯下自己的假面。聊以自我解嘲一番。有时形势逼人,他们也无可奈何地自己撕下自己的假面,顺便撕一撕别人的。肖伯纳剧中人的撕假面法多种多样,撕下的“假面”形形色色;概括起来,大致不外两类。一类是着重撕资产阶级的道貌岸然的假面,还其虚伪、丑恶的真面目。另一类是专撕掩盖是非、真伪本相的种种“假面”。
  《真相毕露》中的陶尔波斯上校能说会道,其实是个草包。小兵米克,表面上傻乎乎、笨呆呆的,其实不然。妙就妙在从他的“傻”和“笨”反衬出上校是个草包。剧中第二幕,肖伯纳通过上校记错了一条军法这一细节,把上述情景写得极为有趣。天下只有糊涂官,没有糊涂百姓。
  陶:你也知道,根据军法,凡军人在作战期间,有意做出任何行为,足以危害皇家军队或军队中任何组成部分的成功的,应处以死刑。你明白吗?死刑!
  米:是,长官。这是军法第一章第四节第六条。我想您要说的是第五节第五条,长官。
陶尔波斯见势不妙,顺水推舟,反问小兵米克,要米克把第五节第五条念出来。他以为这样定能把小兵米克难住,叫他出尽洋相。结果适得其反,小兵米克熟练地背出了第五节第五条军法。看了这个英国的小兵米克,不禁使人想起捷克的“好兵帅克”来。
  《巴巴拉少校》里有一个人也是撕假面的能手。他就是那个身为富翁的安德谢夫。剧中有一段他与柯森斯的对白,他把救世军揭了个底朝天。
  柯:您言外之意,是不是说您可以拿钱收买巴巴拉呀?
  安:不是。不过我可以拿钱收买救世军。
  柯:绝对不可能。
  安:你往后瞧。所有的宗教团体都靠着把自己出卖给阔人过日子。(第二幕)
这个安德谢夫懂得要当富翁,就得不要良心;要良心,就得受穷(见第二幕)。他赤裸裸地说,战争是他“发财的根源”。“只有在报纸上充满这些东西〔指战争、流血等——引者〕的时候,那才是我生意兴隆,财源最茂盛的时候。”(第二幕)这种话——也算是实话吧——出自一个富翁之口,并不说明他“仁慈”。他是“过来”人,他所谈的自然是经验之谈。他不但从他自己的立场看穿了英国的救世军,也看穿了在英国当新闻记者是怎么一回事:
  安德谢夫:那么统治英国的是什么呢?请教请教。
  斯泰芬:品质,爸爸,品质。
  安德谢夫:谁的品质?你的还是我的?
  斯泰芬:既不是您的,也不是我的,而是英国民族一切最优秀的品质的结晶。
  安德谢夫:斯泰芬,这一下我可给你找着职业啦。你是个天生的新闻记者。我让你先办一个唱高调的周刊来开个头。对!(第三幕)
  《奥古斯都斯尽了本分》里有一段办事员与奥古斯都斯上校的对白也是很妙的。办事员饱经世故,他看透了英国社会的那套名堂。奥古斯都斯上校不学无术,官虽不大,在办事员面前还是威风不小的。他开口“英皇陛下政府”,闭口“牺牲个人”,振振有词。可是,国家机密恰恰是从他手里丢失的。他们两人为那“两个先令七个便士”所进行的一场辩论相当精彩。上校一本正经讲大道理,办事员则诙谐地揭大道理的底。第一个回合是:
  办:我也报了名。
  奥:那你为什么不穿制服呢?
  办:他们说,哪怕倒贴他们一磅茶,他们也不收我。他们要我回家去,不要当老傻瓜。……我带去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皮尔·奈特,倒拿了两个先令七个便士。我就一个子儿也没有拿到。这叫公平吗?你要问我,我就告诉你,这个国家简直堕落得不成话了!
  奥:我并没有问你,先生。我也不容许你在我面前说这话。我们的政治家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我们的将军是所向无敌的;我们的军队是全世界钦佩的。……你怎么敢向我说,我们的国家堕落得不成话!
  办:那他们为什么要给皮尔·奈特那个小伙子两个先令七个便士;我就连坐电车的钱都没有领到呢?你说,这叫大政治家的风度吗?我说,这简直就等于在偷我、抢我!
奥古斯都斯稍把话题岔开,又发了一通宏论,引来了第二个回合。
  奥:假使不是因为在打仗,象你这样对我无礼,我早就马上把你解雇了。但是英国正在危急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我不能再顾到我个人的尊严。……所以你呀,也不要只顾到你的尊严,你这个坏蛋!要不然,我就会告你破坏王国的保卫法令,马上把你逮捕!
  办:我才不把这个王国放在心上哩!他们骗了我两个先令七个便士……
钱数虽然不多,但“偷”、“抢”、“骗”三个字的份量却很不轻。它撕下了资产阶级国家对老百姓的笑容可掬的“假面”,露出了强盗面目。
  爱尔兰人克干(《英国佬的另一岛》)对英国佬博饶本说的话,很能表明爱尔兰对英国政府的态度。克干把博饶本比作驴子。博饶本大吃一惊。克干接着说“……先生,驴子在畜牲中是最有效率的。……它只有在两种场合才显得滑稽可笑,一种是在恋爱的时候,它就伸着脖子大叫,一种是在搞政治的时候,它就在公路上乱打滚,本来没有什么事,却闹得乌烟瘴气。……”(第四幕)“撕”得多痛快呀!另外,装配工人谢里(《巴巴拉少校》)的撕法又不同一些。他与剧中的百万富翁安德谢夫针锋相对。安德谢夫撕了别人的假面,但在谢里面前却想保住他自己的假面。他是个要钱不要良心的家伙。谢理却要良心而舍不义之财。他对安德谢夫说“就算把你的收入全都给我,我也不愿意做个象你这样无良心的人。”(第二幕)继而尖锐地对安德谢夫说道“你的万贯家财,谁给你挣的呀?还不是我和我这一类的人嘛。我们怎么会穷的?还不是因为你发了财。”
  在资产阶级那里,是为非,非为是;真是伪,伪是真;真话被当作谎言,谎言反被当作真话。《真相毕露》到了“真相”“毕露”的时候,剧中人莫泼莱夫人那一番话,不仅表明她本人对社会感到失望,更点出了那社会的世道。她说“我的母亲对我扯谎。我的保姆对我扯谎。我的女教师对我扯谎。每一个人讲的都是谎话。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象他们讲的那个样子。我也丝毫不是他们认为我应该是的那个样子。我所以只好装假了。其实根本用不到装的。”接着,她茫然自问:“在这世界上人家告诉我的都跟实际情形完全相反,叫我怎样去应付呀!” (第三幕)
  《匹克梅梁》中的卖花女伊莉莎的体会很是耐人寻味。当卖花女,卖的是花,并不卖自己。可是,一旦装扮成阔小姐,那就“除了卖自己以外,倒不能卖别的东西了。”(第四幕)她“虽然穿得漂亮”,却是个“奴隶”(第五幕)。伊莉莎轻轻一撕,撕去了假面的一角。
  同剧中的主要角色息金斯教授说起真话来,达到了真得使人尴尬的程度;他撕假面达到了撕得令人心悸的地步。有时候,我们一时很难区别,究竟是息金斯教授在戏台上演戏,还是肖伯纳本人在撕假面。第三幕中,“杜立特尔小姐”尚未光临,众人在息金斯老太太家中闲扯。你一言他一语,却触怒了息金斯。他唏哩哗啦地“撕”了一番。
  息金斯夫人:亨利,你在皇家学会的晚会里众望所归,可是在这些平凡的场合里你可真是有些讨厌。
  息金斯:是吗?对不起……是呀,大概是这样。……哈!哈!
  希尔小姐:……我很同情你,我也是不会谈闲话。一个人要能坦白,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那多好啊。
  息金斯:老天呀,可别那样。希尔太太:……为什么呢?息金斯:天知道,他们认为心里应该想的话可糟透了。他们把心里真正想的话都说出来岂不要搞得一塌糊涂?我要是把我真正想的话说出来,你以为那话会好听吗?
  希尔小姐:……是非常讽刺的话吗?
  息金斯:讽刺!谁说是讽刺?恐怕是不很雅的话呢。
  希尔太太:……啊!我敢说你并不是那个意思,息金斯先生。
  息金斯:你要知道,我们多少都还是野蛮人。我们看来似乎是有文化教养的人,知道一切关于诗歌,哲学,艺术,科学等等的事情,可是我们中间有几个懂得这些名词的含义?(对希尔小姐)你懂得什么是诗歌?(对希尔太太)你懂得什么是哲学?(指着佛莱第)他又懂得什么是艺术和科学,或任何其它的东西?你们看我又懂得什么哲学?
息金斯教授这几个问句,使人面面相觑。同样是撕资产阶级的绅士假面,息金斯撕假面的力量要比莫泼莱夫人(《真相毕露》)有力得多、无情得多,但“学究”气也重得多。奥勃莱(《真相毕露》)说真话就没有这种“学究”气,因为他的社会地位不同。他说“如果你把一桩在我们面前明摆了一辈子的千真万确的事情,说了出来,整个世界会起来激烈地反驳你。要是你不认错赔罪,那你就倒霉。但是如果你扯它一个弥天大谎,尽管扯得荒乎其唐,人人明知道是假话,反而会从地球的每个角落里,泛起一片满意的歌颂声。”(第二幕)“如果我是个正派人,那就只好做个穷光蛋;这样可没有谁会看得起我;没有谁会羡慕我;没有谁会对我说一声谢谢。反过来说,如果我胆大妄为,横行不法,唯利是图,一帆风顺而大发其财,那么,人人都会敬重我,羡慕我,在我面前摇尾乞怜了。”(第三幕)
  肖伯纳的戏剧中也有不少不甚得法之处。如长篇大论的说理,为俏皮而俏皮,或太富于想象力,使读者不容易跟上去。肖伯纳的才智固然不平凡,但时而指彼,时而指此,他自己心中有数,别人未必能一阅便知。他特别喜欢借语言文字来发挥他那特有的讽刺力量。比如,他在《英国佬的另一岛》第四幕中,让克干这个很有观察力的人在一段精彩说白中,一连把“效率”二字用了十七次之多。这在中外戏剧中都是极为少见的,无疑起到了夸张的作用,却不一定能收到雅俗共赏之效。
  尽管如此,肖伯纳毕竟是撕假面的大师。这是他的功劳。肖伯纳撕下的是英国绅士们的假面。在中国,鲁迅也撕下了中国“绅士”的假面。鲁迅喜欢肖伯纳,是与中国的“绅士”不喜欢肖伯纳有关连的。鲁迅说过:“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欢肖。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鲁迅全集》第五卷第89页)且不论我们的剧作家是否向肖伯纳借鉴了这一类的戏剧手法,值得高兴的是类似肖伯纳笔下的说真话、撕假面的戏剧人物已经生气盎然地出现在我们的话剧舞台了。所谓“真话”,就是批评或揭露;所谓“假面”,就是错误或罪恶;所谓“撕”,就是揭露于众。就其精神来说,这在戏台上和在生活中都是需要的。对于“真话”的鉴定,我们有我们的鉴定标准,对于“假面”的识别,我们也有我们的衡量尺度。因此,我们笔下的真话、假面同肖伯纳笔下的真话、假面有着完全不同的社会内容;我们的“撕”同肖伯纳的“撕”也有着完全不同的社会内容和目的。单纯作为一种戏剧手法,肖伯纳可以用,我们也可以用,但这同一戏剧手法所表现的社会内容是很不相同的。对于少数属于敌对性质的“假面”,我们坚持撕,决不手软。但,更多的则属于非敌对性质的“假面”。对这类“假面”,当然也要撕,不过具体的撕法,应有别于前一种。如今,在戏台上说真话、撕假面之所以能在观众中引起强烈的共鸣,那是因为剧中人说出了人民要说但被林彪、“四人帮”压制了许多年而不敢说的真话;因为剧中人撕下了人民早已看穿了的那些假面。真话说出来了,假面撕下来了,这就激发了人民心里积聚已久的感情,振奋了人民拨乱反正的英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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