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重现的时光

　　在纸张应用空前兴盛、信息量亘古未有之多的现世，能遇到《追忆》这样一部书，是难的。复制的话语充斥耳鼓的当今学界，也由于种种功利或个人的需求而相对淡漠了它所本应具有的鲜活与庄严。真理湮没其间，人们大张着嘴抢白似地讲话、吸吮，而真正的思维、思考或思想却在一派聒噪声中悄然隐遁，涂刷于本质之外的那层琥珀日见其厚，终于研究变作了技艺，物化为无关生命初衷或本源的东西。
　　哈佛大学中国文学和比较文学教授斯蒂芬·欧文的这部研究著作，讲述回忆与写作的深层心理关系。它对回忆的超然物外的价值集聚性和个性的强调，是在作为回忆的衔接——文明史，和对抹掉美的历史、时间的反抗两个向度上展开的；其中以对孟郊《秋怀》引用、分析最为激越，“失古志易摧，失古剑亦折，失古琴亦哀”，其执守古代的意志遍及所述《诗经》、《周礼》、《论语》、《中庸》、《芜城赋》(鲍照)、《浮生六记》(沈复)、吴文英的词，以至张岱《陶庵梦忆》里；于两千年的跨度里，支撑他的，不是复原古代场景，而是试图进入古人的内在生活的努力。
　　应该说，在废墟遗址和衰落的历史之中漫步，是不太轻松的。而作者的文笔却意外地透明清新，由此，它进入了被许多个年代的灰烬尘封了的那个中心，找到了被人类文明几乎抹去了的源和本。
　　在向源头的跋涉中，他运用了二十世纪诸如心理批评、原型批评、神话批评等新工具，偶也可见弗洛伊德“白日梦说”的痕迹，却又避免了精神分析程式化的医学解剖，使论述超出了一般类比的表层或时下时髦批评的炫耀性，具有了内在的深度。
　　对于以报导、消息为主体媒介的新闻冲击下的文字的快餐时代，《追忆》不是一本可以一目十行的书，在对回忆中时间的价值的追溯中，它也向我们展示了面对遗物故迹一个后代人对以往岁月叠影的渴慕。其新意与价值并不在于，它在一个高速发达的经济时代里，向我们摊开黍稷、绣户和骨骸；而是，它在普遍刻意事功的人文背景里，要我们一个回答：什么可弃于身外，什么必须保存。
　　自然，后工业社会的欧文已了然于心。《黍离》到岘山亭“堕泪碑”，艺术之不朽性和回忆者的被回忆途径得到了揭示；而在对墓志铭、祭文、葬礼、髑髅的考察里，《庄子》引文的精髓与蕴义得到了体现；历史的盛衰必然、诗中讽、哀的变迁以及时间之障滋生的各种可能性成为贮存欲望与义愤的艺术土壤的发掘，考证与想象使行文既肃穆严谨又泼辣大胆；它于断片状的格言中，发现了一种血缘，指出了中国文学的最为独特属性之一的断片状态(空白说)，而在将之与西方“隐喻”传统对比中对东西方文论的关涉，更显睿智。最能体现欧文学术勇气的是他书中对李清照与沈复的两例分析。通过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对赵德父的隐隐怨气，指出回忆对人生命丰盈同时也剥夺人生命的双重性，慨叹执迷的可贵与不悟的弊端；通过沈复《浮生六记》对经营楼阁、盆景、花园等小世界的痴迷与津津乐道，看出了闲情逸趣背后的心态的悲苦与环境的残酷，指出，逃脱现实，正是制造幻象的心理渊源。由是，中国文人的传统心态、思维模式以及纠缠于心、无奈自觉已沉入生命的生存方式与文化人格，豁然展现。
　　作者发现了中国艺术理论与实践的脱节、分裂，表现在：中国艺术史中未有论及美和崇高的事实，反映了中国美学思想中纯主体与纯客观的非对立的融合状态——天人合一，更多的不是作为一种理想而是一种修养渗透到文化人人格当中；而文学“自我”则表现出强烈的专意不同于人的欲望，与天地和圣人背道而行。中国文人在儒学与文学两种自我构筑的人格中承受着难以形容的精神撕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身后的不朽成为今世的纠缠。
　　(《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美〕斯蒂芬·欧文著，郑学勤译，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年十月版，2.9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