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会有思想吗?这本来是好事者茶余饭后消磨时间的题目。可是随着科技的发展,很多人工智力的研究者,非但不视这问题为虚茫,而且已经把“人脑也不过是个计算机”,看作理所当然的了。英国物理学家潘禄士(Roger Penrose,一译彭罗士)在一九八九年写《皇帝新脑》(The Emperor’s New Mind),强烈地抨击这种“人脑不过是计算机”的说法;讥之为自欺欺人,犹如一丝不挂的皇帝,自诩穿了新袍一样。(据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广告,此书已收入其《第一推动丛书》系列。)这本深奥难读的书,居然在西方登上过畅销书榜。大概一般读者,对人脑不过是计算机之说,既觉得难以接受,又怀疑或许是真;所以乐见有名望的科学家,出来批驳此说。《皇帝新脑》出版之后,人工智力的工作者,也不甘示弱,纷纷指点书中一些不尽妥贴之处。于是去岁潘禄士继续完成了《思维之影》(Shadows of the Mind),补充自己的论据,答辩别人的批评,并增添了一些新的想法。下面把这段公案,大致介绍一下。
要讲人机之辨,须从杜尔林(Alan Turing)说起。杜尔林是现代电子计算机的奠基人之一。他在一九五○年提出一种想法,以具体考验,来应付“机器能思考吗?”这个难题。照他的设想,考场的一边是一个密闭的房间,仅留小孔,供传递字条。另一边是审询人,把问题一个个送进去:然后完全凭送回来的答复,判断到底房中是有人,还是仅有一台机器。如果无论如何巧妙地择题,周详地盘问,还是无法辨别一台机器之为机器,那么从实证的立场看来,这机器无异于有思想的人,不可谓其不能思考了。
很多人工智力方面的工作者,认为目前的机器虽然尚无这般能耐,在不久的将来,终有机器可以凭已经输入的资料和自己的计算能力,成功地通过杜尔林考验。换句话说,人的智力和机器的智力,本无原则上的分野。项上的脑袋,不过是极精巧的一种平行计算机系统而已。
对于这种观点,早期的发难,以哲学家瑟尔(J.Searle)的说法,最动人听。瑟尔把考场的密室,改之为“中文密室”。倒不是此君对华夏文化,有所偏爱;只是以中文作为和英文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种文字之代表。他想像室内有一位不识一字中文的美国人,拥有一套完备的英文说明书。书中也有些中文,但在这位美国人眼里,只是神秘的符号而已。每逢室外送进来中文字条,他就按图索骥,找到和这一串符号雷同的地方;说明书会指示去某册某叶复印某号图形,送出去作为答案。外边的人,眼看这些中文答案头头是道;如果依照杜尔林的想法,就得承认室内这位先生是“懂中文的”,虽然事实上他对中文还是一窍不通。瑟尔以此为例,强调模拟不等于领悟。他认为杜尔林考验以模拟是否逼真作为机器能否思考的唯一标准,基本上就错了。
少数的人工智力工作者,想法也和瑟尔相似。但多数认为瑟尔不过是施了个障眼法,把注意力引向传送字条的这位先生;其实这密室内的确有懂中文的东西,就是那部庞大无比的说明书,也可以说是身在室外而功在室内的编者们,而不是只晓得翻书送字条的傀儡。
这场辩论,可以和国人所谓“形似”和“神似”之辨相对照。书法家讲到临帖,常说:“形似不如神似”。如果旨在引导初学,这话自有道理。像虞世南和褚遂良所临的兰亭,各具自己的风格,正可为不必泥于形似作注。但如果有一位拗执的学生问:“老师,假如有人能模仿王羲之的真迹,一分不差,在显微镜下也分不出来,这样子的形似,难道不包括神气在内吗?”就事论事,岂能不承认这学生讲得也有道理。或许可以这么说:有肤浅的形似,为有识者所轻;也有全面的形似,这当然包括神似在内,但事实上却是做不到的。如果以同理看智力模拟这问题,则一方面承认机器若能仿效得完全和人一样,智力自在其中;另一方面却怀疑这种全面仿效的可能。换句话说,非常严格的杜尔林考验,不受时间限制地盘问,必能使机器露出马脚。是耶非耶?尚有待继续推敲。
潘禄士对瑟尔所谓模拟不等于领悟,表示首肯。但他认为瑟尔不该接受机器可以完善地模拟真人这个前提。在潘禄士看来,这不是尚待推敲的问题,而是从原则上考虑就可以证明是错的。因为计算机所能获得的结果,是循一定的步骤推演而来;人的思考却不一定经过步步推导,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的。像“无穷大”这个概念,照一、二、三这样一个个数过去,永远达不到;人却能得之于心。潘氏的主要论据,大致是这样的:正因为计算机是循明确的规则而逐步推演的,一定会受到哥德尔(K.G

del)不完整定理的限制;人的领悟力却能在这个关头洞察机器之所不知,所以人脑绝非只是计算机。
哥德尔的不完整定理,是数学史里的一个里程碑。原来在严谨的数学堡垒之中,竟有一大漏洞,而且这漏洞是无可填补的。本来严谨的数学架构,以少数的公理为基础,以明确的推演为方法,导出七层宝塔似的辉煌成果来,真是美不胜收。而且高妙的数学架构,严谨之外,兼具普及性:貌似不同的事物,透过抽象表达,往往可以归纳在同一种数学描述的范围之内,看来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了。哥德尔却证明,凡是普及性高的正式逻辑系统,其中必有某些命题,是无法以这系统的逻辑,去辨别其是非的。这毛病多半出在“只缘身在此山中”。由于这种系统的高度普及性,其结论可以应用到系统本身;“夫子自道”之下,就免不了发生矛盾。且作个简单的比喻。假设有位哲人说:“道可道则恒谬”。只要他专说别人,虽然口气甚狂,逻辑上尚无矛盾。但试问他的名言用在他自己这句话上,恰当还是不恰当,就会造成一个是非两难的局面:若说恰当,则这句话属于“恒谬”,没有任何适用范围的,所以不可能恰当;若说不恰当,则正应了“恒谬”,至少在这个应用场合,显得蛮恰当的。哥德尔在本世纪三十年代,证明了任何有高度普及性的正式逻辑系统(包括很多的数学系统),其中必有类此的是非莫辨的问题。这对于追求绝对可靠的真理的数学家说来,不啻当头棒喝。棒喝过后,多数数学家依旧故我。但有些特别认真的数学家,却从此见山不再是山。像名数学家伐尔(H.Weyl)就曾坦白承认:“每一想起哥德尔的定理,我在数学方面的创造力就打个折扣”。
一般计算机的操作,也是循明确的规则,逐步推演的,所以也落入哥德尔不完整定理的范围之内。本来有些问题,叫计算机一步步地去找答案,是会使机器操作不停而陷入瘫痪的;像“求一等于偶数之和的奇数”,便属此类。(为了避免佶屈聱牙,下面以“瘫痪”作为“操作不停”的代词。但瘫痪态若显而易见,自和前途未卜的操作不停态有异。故特说明以下用到“瘫痪”,都是指“不交卷”,而非“交白卷”的意思。)潘禄士把人对于“某一问题会不会使某一机器瘫痪”的判断力,和机器的判断力作一比较。通过把问题和机器编号的步骤,不难发现有一个问题,叫一台机器去判断它自己碰到这问题会不会瘫痪,这机器一定辨别不了而瘫痪下来。数学家一眼洞察到这机器遇到这问题会瘫,这机器却正因为其瘫痪而交不出这个明显的答案。当然另一台机器或许能辨认这台机器的命运,可是自有令另一台机器技穷的问题,也是在数学家眼里却一目了然的。
反驳潘氏的人说,数学问题不是我们一般人的大脑活动范围;这样的一个例子,未免太偏。潘禄士的回答是:不错,这是偏例;但只要有一个例子,严格地显示人的洞察力能达及任何循规蹈矩的机器所不能达,便可知人脑和机器究竟不同。书中回答其他诘难,不下二十题,这里从简。
照潘氏的说法,人的思路和电脑根本不一样,那就发生心智究为何物的问题。潘禄士是科学家,强调除非山穷水尽,千万别轻信玄学,以为物理之外别有心灵;心智是何物这问题,还是要从物理去觅答案。可是按照目前所知的物理学,一切动态总可以用循规推演的方法去模拟(有混沌现象的体系不易作个别模拟,但他认为心智的奥秘不在混沌之中)。所以要找出路,不得不求物理学的再一次革命。怎么革法?他也不能确定,但却相信关键是在量子物理的一个破绽之中。
量子物理所能算的是可能性,所不能说的是个别细节的实况。所谓量子波,并不代表实况。譬如说某一原子下一刻可能发光,也可能不发光;其量子波只包含发光的可能性。如果下一刻真的放出一粒光子,其量子波当然又和前时不同了。这种量子波的突变,是随机的,而且牵涉到整体的。难怪历年以来,断断续续的会有人指谓,这一量子过程和心念有近似之处:从喜怒哀乐之未发到一念既动,似亦无因可辨而蓦然已生。所以潘氏并不是猜测意识可能牵涉到量子作用的第一位。但绝大多数的物理工作者并不认为量子物理已经到了要改革的地步。一般视量子物理之有所难言,为造化本是如此,并不表示量子物理有个破绽。潘氏却说要了解意识物理必须改革;且进一步推测改革的关键可能和引力作用息息相关。然则一念之起,不是肇端在大得可以用宏观描述的神经细胞这层次,也不在小小原子之中,因为原子的引力太弱。他认为意识其实发生在大小介乎两者之间的,神经细胞内部的一种微管阶层。普通研究人脑的工作者,往往着眼在神经细胞的一激一敛,和电脑中的零一作用相似,似乎这是大脑活动的基本单元。在潘氏看来,真的单位是微管;待放大到神经细胞之变动,已经是思维之余影了。
纵观潘氏的宏论,最重要的是在于人的悟性能超越一切循规蹈矩的机器这一点。要是这一点不能成立,其他的推论就显得勉强。但潘氏有关人机之辨的论据却稍嫌迂阔:只讲原则,小视量的不同也可生影响。有意思的是,以他这样的重视原则,讲究逻辑,得到的结论却是,心智的奥秘须求之于严谨的逻辑之外。平常的人不是像他这样,走到逻辑路穷才承认思维的特殊。骚人哲士,各凭一己的感受,也在赞叹区区方寸之奇。美国一九八七年的桂冠诗人魏尔伯(Richard Wil-bur)有一首小诗(Mind),把思路的奇妙和蝙蝠寻方向的本领相比拟。且译之于后:
无为之思就像蝙蝠/独自振翼幽洞之中,/
来去只凭浑噩之慧/居然避免碰壁而终。
不必犹豫无须勘探;/洞里障碍蝙蝠了然,/
疾飞急转一升一降/百不一失穿过黑暗。
蝙蝠比心之算恰当?/九分相似,却差一样/
思路会错错得够美/反能改正穴洞之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