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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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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为了遗失的画像
栏目英伦文事
作者恺蒂
期数1996年01期
  十余年前,印度画家Krushen Khanna告诉拉什迪(Salmon Rushdie)这样一个故事:一九四七年,在他尚未出生之时,作家的父亲曾请画家为他怀着拉什迪的太太画过一幅画像,红色的沙丽,绿色的背景,然而,画成之后,作家的父亲却拒绝购买此画,可能是因为画面上的女子被描绘得过于美艳,过于轻浮。以后,Khanna离开孟买时,便将这幅被退了稿的画与其他一些不甚成功的旧画留在另一位年轻画家Houssan的阁楼画室中,Houssan正愁没钱买画布,便在这些旧画布上进行创作,竟也卖出去几幅。如今,两位画家都已成名,Houssan更是印度画坛舵手,那身着红色沙丽的女子和胎中的婴儿却隐在另一幅画面背后消失在芸芸众生中,早已不知去向。


  近十余年,拉什迪写了《撒旦的诗篇》,惹来杀身之祸,生活境况急转,然而,母亲那幅遗失了的肖像却仍是他时不时的牵挂,希望着有朝一日能重见年轻时的那曾让父亲如此敏感的母亲。最终,这种愿望成了最近出版的四百余页的小说《摩尔最后的叹息》的推动力,自然,经过几年推敲锤炼出的小说中的母亲和儿子早已是完全不同的母亲和儿子,然而,那幅遗失的母亲的肖像的故事,却是整本书的契机。失落,寻找,关于家园,关于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拉什迪在《撒旦的诗篇》出版之后七年的第一部小说,展现伽马-佐戈比家族的历史,环环相扣,往返回复,构成一幅印度次大陆的绚丽画面。
  小说开始于西班牙的南部,叙述者兼主人公摩尔被囚禁在疯子画家墨兰达的城堡中,墨兰达随时都会来杀他。在等待死期的同时,他回忆起家族四代人的历史,拼贴镶嵌出富饶斑斓的家族风云及恩恩怨怨。
  我要说的,是一个失宠的上层社会混血儿的故事,我,摩拉斯·佐戈比,暱称摩尔,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科钦的伽马-佐戈比王朝那庞大的香料调味品生意的唯一继承人,我的母亲奥罗拉,剥夺了我从任何角度看都有着权力的生活。奥罗拉,娘家姓德·伽马,当代最有光彩的艺术家,一位美极了的妇人,最为伶牙利齿,对每一个来到她身边的人都很厉害,对她的孩子们也从不客气。
  摩尔母亲一面的伽马家族是发现印度次大陆的十六世纪葡萄牙探险家Vasco de Gama的后代,他们笃信天主教,在印度南部沿海小镇科钦经营着胡椒与香料的生意。外省小镇疏懒的生活,“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睡过懒觉之后醒来,床边已是一杯又酽又甜的茶,拍一下手掌叫来厨师,订好这一天的菜单,使女进来,润滑梳理着她那依然柔长但已灰白稀少的头发,可以因梳发后梳子上留下的越来越多的发丝而责怪使女,一切都简简单单……”然而悠啭的笔调叙述的,却不尽是田园诗意,家中的故事所有的,还有秘密丑闻,勾心斗角和互相欺骗。家中的长子,摩尔的外祖父,曾一度热衷于布尔什维克,组织着科钦的一批人模仿列宁;次子则是位对一切都不在意的花花公子,新婚之夜便披着新娘的白纱与情人导航手“亨利王子”畅游于月光笼罩的湖面之上,留那包办的新娘在房中哭泣;他们的父亲,摩尔所述家族故事的第一代人,有一天被咸水滩神秘的海浪冲走,留下的家产引来亲家之间的战争,两兄弟锒铛入狱,家中剩下的婆婆和儿媳如同书中的其他女性,都有着坚强暴烈不屈服的性格,“不在分开中生存,便是一同死亡”,巨大的房宅被地上的白石灰线一分为二,盛装着胡椒和香料的麻袋在家庭中堆出前沿阵线。家中唯一的孙女奥罗拉在家庭的内战中长大,闪烁着出众的艺术才华,同样叛逆不驯的性格,父母相继去世,十五岁那年,她已继承了伽马家族的所有财产,也同样是这一年,她已坐在仓库中堆积如山的胡椒口袋上,等着三十六岁的情人亚伯拉罕·佐戈比的到来。
  胡椒之爱,强烈,刺激,却也犯了大忌。奥罗拉出生于天主教徒之家,亚伯拉罕却是犹太人,他是在最后一位安达卢西亚苏丹下台时被天主教徒赶出西班牙的犹太人的后代。他们的结合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不过,他们不在乎。分分合合,家族的生意在亚伯拉罕的经营下日趋扩大,等到他们从科钦迁往孟买时,伽马-佐戈比公司的生意已从胡椒香料扩展到银行、土地、药材等各领域。奥罗拉此时也已是印度最著名的艺术家,美丽的社交界的宠儿,激进的民族运动的英雄,无所畏惧的传奇性人物。她公开嘲笑蔑视神明,“每年一次,我的母亲奥罗拉·佐戈比都要在神明的头上跳舞”,这是在象神节时,崇拜者们说每年此时象神都要来海中洗浴,他们在海中膜拜象神,奥罗拉则在海边的山崖顶上跳舞连续四十一年,“她白色的头发飞扬起来,像一个个又长又松的惊叹号围绕着她”,“她踩踏着光赤的双脚,脚腕上的银镯子叮咚作响”,“这位伟大的画家跳着她的公然反抗,她跳着对人类的邪恶及荒谬的蔑视。”
  许多新的人物被引入家族的故事中,如那被奥罗拉无意断了一条腿而后成了她的守门人的海盗;画商莫迪;政治漫画家罗曼·菲尔丁,以后变成凶狠丑陋极右的印地教民族主义的鼓吹者;名声越来越大的艺术家乌玛,是摩尔深爱着的最终却背叛了他的情人,是她的诡计最终让奥罗拉将摩尔扫地出门;还有另一位极有野心的艺术家墨兰达,他到达奥罗拉身边时一贫如洗,以后则成为“国际金钱机构的宠儿”,他是与遗失的画像最有关的人物。初登场时颇有英雄气概的亚伯拉罕逐渐暗淡,所有这些人物互相伤害着,背叛着,欺骗着,又都如走马灯般来往于奥罗拉周围,如此被她吸引的自然还有她的四个孩子。
  大女儿伊娜长大后美丽而愚钝,二女儿米妮献身成了尼姑,三女儿玛娜是极端的女权活动家,在街上和在监狱中的时间远远多过家里。奥罗拉怀胎四个半月便生下摩尔,他比平常人的生长速度快一倍,十岁时,他的身体已是二十岁的青年,三十六岁在墨兰达的城堡中时,他已是七十二岁的垂垂老人了,他的右手畸形呈黑梅花状。孩子们从小在富有、奢华的家庭中长大,但奥罗拉对他们却从未尽心,他们结局却都不甚幸福,伊娜与玛娜早死,米妮独守青灯,摩尔因他所爱的女人的背叛被母亲逐出家园,然而,对这样一位早就预言她的孩子们“总是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似乎他们命中注定要摔跟头”且不在乎的母亲,拉什迪笔下的摩尔仍对她充满着敬爱:
  她是我们生命的光明,是我们所有的想象力中最令人振奋的事情,是我们梦中的最爱,即使她摧毁了我们,我们依然爱她……如果她践踏了我们,那是因为我们自觉自愿地躺在她穿着靴子带着马刺的脚下,如果她在深夜里训斥我们,那是因为我们喜欢她的口舌的甜蜜的鞭打,也正因为我最终意识到这点,我才原谅了父亲,我们都是她的奴隶,她使我们苦役如同天堂……
  奥罗拉是杰出的,她不遵操守,会算计,狠心,冲动,但她又是那么才华横溢,美丽,聪明,有趣,可爱,她是“印度之母”(Mother Indian)的象征。“母亲,在印度是个大的观念,可能是最大的观念”,无论她的孩子们怎样被践踏,被疏远,被摧毁,然而他们却不会抱怨,正如被驱逐出家门之后的摩尔:
  母亲,你把我送入黑暗中,驱逐出你的视线之外,然后你给我的称呼,诸如无种姓的人,无阶层的人,亡命之徒,贱人,我都将紧紧拥在我的怀中;你扔在我脸上的仇恨,我将如甘露般饮下,丧失了体面,我将带着你给我的羞辱,并称之为光荣。
  孩子们总是渴望回到母亲身边,一九八七年,奥罗拉六十三岁时在象神节时于悬崖上跳舞时坠崖而死,寻找母亲遗失了的肖像,促使摩尔踏上前往西班牙的旅程:
  以后,在他那高高的花园中,亚伯拉罕告诉我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常常,奥罗拉渴望着能够伸出她宽容的手,挽回她放逐我的姿态,召我回家。……当我听到这些,那些失去的岁月捕住了我,日日夜夜地缠绕着我,在睡梦中我发明了时间机器,它能让我的时间倒流,穿越它死亡的界限,而醒来时,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我又会非常愤怒。这样无望地挣扎数月之后,我记起了墨兰达为母亲画的那幅画像,而且意识到,至少,我可以找回她,既然无法在短暂的生命中,却仍可以在永恒的艺术中。
  拉什迪在新书发行时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觉得对于外界对我的种种仇恨,我有必要以一种最敞开心胸的方式,写一本有关爱的书做答。”摩尔一生深爱着的三个人,父亲、母亲和乌玛,三个人都欺侮了他,背叛了他,然而受到极大伤害的他并没有恨他们,爱是贯穿着整本小说的一条默默流淌从未间歇的河,虽然是受了伤,不成功的爱,“即使世界上的美和爱已到了将被摧毁的边缘,然而,它们仍是永恒的,被击败的爱仍会是爱,胜利了的仇恨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爱恨交织,不仅对人,也对城市,孟买是拉什迪最钟爱的城市,他对孟买那种既爱且恨(恨总是很短暂的)的关系在小说中也很重要。孟买是拉什迪的童年,过去常自由地来往于伦敦与孟买之间,过着既在这儿亦在那里的生活,似乎处处可以为家,但如今对他来说,可能孟买已是不可回归的故土,他真正有了被放逐的感觉,被流放于故土之外,流放于心灵及想象力之外,在描写孟买时,拉什迪显然是倾泄着所有的记忆,既是在写一首挽歌亦是在写一首赞曲,这个有着两面的城市,“下层世界在上层世界之下,黑道之上是白道”,“看不见的现实世界如幽灵般游入看得见的虚构世界之下,倾覆了它所有的意义”,这个多元多彩的社会绝不是单色的,它是一张Palimpsest。
  Plimpsest,是《摩尔最后的叹息》中最重要的一个意象,摩尔说它是“互相编织缠绕的幻想”,它是将原有的文字擦去后重新书写的羊皮纸,它是刮去原文后重刻的碑,它是先前的文字被擦去后重写的手稿,它是在已有的原画上覆画上的新的画。是印度多层次的文化的象征。它更是小说复杂的情节:亚伯拉罕的生意帝国非常成功,正常的买卖背后却有敲诈勒索贩毒走私,罪恶走进伊甸园,伽马-佐戈比帝国最终在硝烟爆炸中升入半空;每个出场的人物都有多样的性格,善变的脸,很难道明哪个是真实;更有许多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事,每一环背后总是藏着或明或隐的无数其他的环,如曾祖母的死及诅咒,如卖蘑菇的老妇和亚伯拉罕的心愿,如生锈的铁盒中不知名的王冠,如奥罗拉每年的舞蹈及最后的坠崖。
  有时,也有真正意义上的Palimpsest出现,墨兰达的第一幅画,奥罗拉的最后一幅画,都有两层。当年,亚伯拉罕请墨兰达为怀了身孕的奥罗拉画像,深爱着奥罗拉的墨兰达自然在画中难掩真情,亚伯拉罕拒买此画,墨兰达闭门三日,在这幅画之上另作新画;奥罗拉曾以儿子摩尔为模特,创作“摩尔系列”,在将摩尔驱出家门后仍凭记忆作画,最后一幅也是最神秘的,便是“摩尔最后的叹息”,巨大的画幅后隐藏着小说的主要框架和最后的背叛,谋杀及谜语:画面之下藏着将她推下悬崖的凶手的肖像,摩尔在墨兰达的城堡中通过X光发现那肖像是自己的父亲……没有一件事是简简单单直截了当的,也没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一切都是Palimpsest,编织缠绕的幻象,揭开一层,还有另一层,很难说哪层是幻影,哪层是真实。读者屏住呼吸,拉什迪则不急不忙,在许多次的往还回复、欲说还休之后仍是慢慢道来:
  墨兰达的画破坏了,画面被一小片一小片地剥离下来,我年轻时的母亲,那位裸露着胸部没有孩子的圣母玛丽亚,那曾让亚伯拉罕如此愤怒的形象渐渐地从她长久的幽禁之后显现出来。然而,她的自由是以她的解放者的牺牲为代价的,没有花多长时间,我便注意到那个站在画架前的女人,她从画布上小心地剥下颜料片,放在盘子上,她是被铁链锁住的,在脚踝处,被锁在红色的石墙上……
  我审视着母亲的肖像,静静地,询问着我的生命中一些最重要的问题的答案,我问她她是否真曾是墨兰达的情人,或罗曼·菲尔丁的,或其他任何人的?我问她要一个她的爱的证据。她笑着,却不做回答。
  拉什迪是位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摩尔最后的叹息》有着丝丝入扣迭起不衰的故事情节,诡秘神奇的意象,更有着绚丽多姿的语言,有人称拉什迪为英文创作最出色的魔术师,双关,隐喻,幽默,玩笑,浓郁得如同印度小店中那数不清的各种香草调料,斑斓得如那些五颜六色绣着金丝银线的沙丽,将这本书一气读下,感觉似乎是没得一丝喘息的机会。拉什迪向来以聪明游戏著称,然而此书在游戏文字之外,却另有比以前任何一本书都要沉重的信息,如他在电视上接受采访时所说的:“我是在急于表示我不愿停止,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我最好的反应是不甘沉默,甚至是用双倍的声音表达。我以前所做的一切(指《撒旦的诗篇》以前——作者注),仿佛很少被人认可,人们看到的只是那个形象(指被霍梅尼判了死刑的拉什迪——作者注),而不是我,有时,与别人见面时,从他们的眼睛中我可以看出,我得先抹去什么人,才能让我自己被别人看见。”似乎他自己已变成了一张复杂难测的Palimpsest,那位被许多人仇恨,被另一些人赞赏,受到一些保护,但又时时处在危险之中的写了《撒旦的诗篇》的拉什迪是最表面的那一层,原来的拉什迪,在这一世界轰动的现象中消隐了,丢失了。创作这个有关失落与复得的摩尔的故事,难道不正是一次让旧我现身恢复正常生活的企图?
  《摩尔最后的叹息》已被提名为今年布克奖(The ooker Prize)的候选书目(拉什迪的另一本杰作《午夜的孩子》曾获一九八二年布克奖,并于九三年被选为布克奖二十五年来的最佳小说),得奖与否,它都该独立于那个曾经发生且正在进行的举世触目的事件之外,以它自身而受到品评。
  伸手拥抱那无法逃避的,由此我不再害怕。告诉你有关“恐惧”的一个秘密:它是一个绝对主义者。恐惧,或者是一切,或者什么都不是。或者,它会像一个恃强凌弱的霸王,用一种愚蠢无知的全能控制着你的生活,或者你能够击败它,它的权势便如一缕青烟般霎时消散。还有另外一个秘密:反对“恐惧”的革命,推翻这艳俗的暴君的举动,和所谓“勇气”几乎没有关系,它是以一种更为直接的东西为动力,一种继续生活下去的最简单的需求。我不再感到害怕,因为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那么有限的话,我没有一分钟多余的时间去畏惧。
  生命只是一般人一半的摩尔无所畏惧地生活下去,被莫名其妙判了死刑的拉什迪也将无所畏惧地生活下去。无论怎样,那位穿着简简单单白色印度棉布衬衫的拉什迪是最令人钦佩的。
  Salman Rushdie,The moor’s Last Sigh. London:JonathanCape,1995.437pp.
  一九九五年十月十六日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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