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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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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初白庵著书砚边读史漫兴
作者董桥
期数1996年01期
  其一
  初夏偶读董其昌《古董十三说》,甚喜“八说”之“玩骨董有却病延年之助”一节,北京朱家溍先生应我之求录成长条寄来,字字诚朴不磨,浩浩落落,俱见古意,急付装池。闰八月初十日取回卷轴,适逢装池铺子有二三相识之收藏家、古董商在喝茶聊天,谈的不外文物市道行情,说是文房雅玩和竹木杂项,广东向无江浙、北京搜藏者。店东旋踵捧出近年在内地收来庋藏之新旧砚石数台,都是端砚,石品虽有名堂,雕工毕竟平常;新者呆滞,旧者不过民初。但错落之中有一台呈灰褐色,作工苍老浑劲,磊砢多奇,似可玩索;一看边上题款,赫然清初名耆朱彝尊手笔;此砚原来是初白老人查慎行遗物。店东早知我爱蓄明清旧砚,踌躇片刻,终于削价以让。
  他们都说那是澄泥砚,泛紫处正是朱砂虾头之红。其实细察质理甚是细腻,像石不像陶,秀润纯净,土红泽亮,许是洮河所产红洮名石也。砚高六时,宽可三时许,厚约一时。砚堂受墨处刻日轮,四周海水波澜旋洑。-帘浪花溅入砚池,池中浮雕苍龙回首遥视池上右沿半边明珠,左侧则镌祥云数朵,真有云垂水立一跃千丈之势!砚左边八分字大书“初白庵著书砚”,下有行书细刻“康熙己未秋八月朱彝尊”并“竹垞”一印。《曝书亭集》的作者诗与王渔洋称南北二大宗,词在文学史上大有地位,精研经学,深于考证金石,工山水画,而且善八分书。砚侧那六个大字谨饬稳练而又烟云苍润,自成一家书卷气,甚可观赏。连下来那几个小小行书自然也极为浑成。入暮携归,养于清水一夜,翌日再以软刷海棉涤洗,污迹垢渍尽除,而康雍年间留下的斑驳墨锈依稀可认,竟如青史之难磨灭耶?
  其二
  明朝濒临覆亡之际,出生浙江秀水书香之家的朱彝尊才十几岁。他的曾祖朱国祚是明朝大官,显赫一时,门楣光耀。祖父、父亲那两代家境渐渐贫寒。叔父朱芾园对他说:河北盗贼,中朝朋党,乱将成矣;何以时文为?不如舍之学古。不久清朝定鼎,家族中不食周粟之遗民心态难免浓烈,竹垞于是放弃举业,肆力古学,奠定一生学术与创作生涯的基石。


  朱彝尊青年时代与抗清志士、遗民诗人交往甚密,和祁班孙、理孙、屈大均、陈恭尹等尤其投契。祁氏昆仲的父亲祁彪佳在明朝做官,清军破杭州时以身殉明。屈大均是明末诸生,参与抗清武装斗争,兵败薙度为僧,不久还俗,往来吴越秦晋间图谋再举之事,竟不可为,以布衣终。陈恭尹曾得明桂王授为锦衣卫指挥佥事,桂王败后避迹隐居不出;父亲陈邦彦因抗清牺牲。朱竹垞与这班朋友诗酒酬酢,潇洒风雅,实则藉以避人耳目,方便工作。叶元章、钟夏二位选注朱氏作品《前言》中说,这期间竹垞留粤达二年,显然是有活动的。当时他还去过肇庆端州,实地研究端溪地理,端石石品,说是正值石工采砚之时,购得水岩石百余,写出精到之《说砚》。此或亦地下活动之外的余兴之游。屈大均诗云,赖有二三友,金玉同坚贞,自是当初抱负;可惜风云四载,谋深难成,最后恰似郭则沄所说,郑成功事败,理孙贿免,班孙亦远戍辽,竹垞走瓯,翁山返粤。顺治十六年朱彝尊题祁班孙东书草堂一诗云,东海赋垂钓,西山怀采薇,索性明笔称赞班孙高风亮节,不仕清廷。仕于康熙元年为明末显宦之后朱士稚所撰《墓表》,也处处看出复明事沉痛之情与故国之思。叶、钟二氏更提到康熙七年顾炎武因山东姜元衡告发系狱,竹垞与李因笃尽力营救,终于释放;顾亭林后来赠朱处士长诗颇有慨叹:自来贤达士,往往在风尘,足证友情之深。山河变色,遗民文人随时会成鼎镬中之麋鹿,吮笔能不辛酸!
  其三
  金庸先生小说《鹿鼎记》开卷第一回写清初明史大案无辜株连清流的一段痛史,说到祸发之际,黄梨洲、顾亭林赶至崇德力劝吕晚村携眷离家暂避。小说先写清兵在满地冰霜的寒天押囚车送囚犯入京,再写湖州庄允城一家与《明书辑略》之命运,然后写查继佐与大力将军吴六奇雪中结义,得了善报,查氏后来虽然列名参校那部明史,竟得免罪不究。
  《鹿鼎记》本回原是楔子,下笔既得说部韵致,又有生动详尽之史实,教人低徊。临末忽见陈近南黑夜舟中出手为梨洲、亭林、晚村解围,尤其回肠荡气。同是浙江海宁著名文士,朱彝尊的表弟查慎行的遭遇却远不如查继佐顺利。金庸先生在本回结尾附一长注,提到“我自己家里有过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说的正是查慎行一家发生在雍正四年的大案。
  朱彝尊比查慎行大二十一岁;查府惹上笔祸之时,朱氏已经去世十几年了。砚侧所题康熙己未是一六七九年,查氏三十岁。史料上说,查初白受学于黄梨洲,五岁能诗,得竹垞称赞,宗法宋诗,受苏轼、陆游影响尤深,所以王渔洋、赵翼、纪晓岚等都评其诗堪比放翁,金庸则说恐怕有点过誉。查初白有《苏诗补注》五十卷,“初白庵”斋名更是取东坡“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诗意。查慎行起初虽然屡试不第,却徜徉山水,吟咏的确甚多,诗名大盛;有一次康熙帝东巡,还召往行在赋诗,受到赞赏,从此派值南书房,后赐以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康熙曾对他说:汝学问好,可赴武英殿督纂佩文韵府,随驾到避暑山庄之前初白患腹疾,还蒙恩赐西洋上药。到了南海子,康熙捕鱼赋群臣,查氏赋谢恩诗云:笠詹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圣上赞赏,一日忽奉旨:传“烟波钓徒”查翰林进见!竟与唐朝韩翃“春城无处不飞花”同作玉堂佳话矣。
  查氏有诗集五十四卷,收诗四千六百余首,还有词集二卷,但今日并不普遍,所以《鹿鼎记》五十回回目都集初白老人诗中对句,第一回注文中又辑录其北京狱中诗数首以窥诗风之一斑,说是有替自己祖先的诗句宣扬一下的私意。
  明朝人喜爱唐诗,清初骚人则往往厌而学宋,诗中丧失不少婉约情致。《清史列传》中说,得宋人之长而不染其弊,固当以慎行屈一指云。查初白作品中有一些是论诗之诗,有一句说:自笑年来诗境熟,每从熟处欲求生;只此十四字,足以见出是甘苦深历之通论。熟处求生,当是艺术追求之最高境界。康熙送过查慎行一方砥山绿石砚,赐敬业堂匾额,赐对联“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这些当是对其文学成就之赏识。
  其四
  查慎行的三弟查嗣庭以礼部侍郎主考江西乡试,所出首题是《论语》之“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据说还有一题是《诗经》之“维民所止”;三题是《孟子》之“‘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首题不论;清廷认为二题之维止二字意在去雍正二字之首;三题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问,遂将查氏一家逮捕严办。又有一说是嗣庭著《维止录》一书,书名既注定招祸,雍正又认为内容大肆讪谤,以翰林改授科道为可耻,以裁汰冗员为当厄,夸张热河发水之灾情云云。但金性尧则谓此狱一大关键处是雍正谕内阁九卿开头所说查嗣庭向来趋附隆科多一节。按隆科多以皇帝舅舅及顾命大臣身分,自必深知康熙逝世前后雍正争皇位等宫闱隐秘,而《维止录》中又多记康熙诸子事,遭忌招祸正在于此。
  查慎行和二弟嗣瑮受胞弟文字狱牵连下狱,释放回籍后翌年七十七岁下世。《鹿鼎记》从“北风如刀,满地冰霜”八字起笔,描写明史大案的无辜囚犯在寒风中押上京城。查门笔祸之时,全家也在严冬奉旨自故乡赴京投狱,初白老人因有诗赠同科进士之案中难友: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这十四字写景写人写心,字字有血有泪,可见功力之深厚!二弟查嗣瑮号晚晴,也精诗词及考证鉴定;朱彝尊死后,孙子朱桂孙、稻孙所撰《祖考竹垞府君行述》,文末注明“赐进士出身翰林院编修表弟查嗣瑮顿首填讳”。《鹿鼎记》中说,湖州庄允城的儿子庄廷钱修辑的那部《明书辑略》,原稿出自明朝相国朱国桢之手,他的孙子拿出去向庄家抵押,自己出了远门,岂料庄家竟因此惹出明史大案。从朱竹垞《行述》中知道,那位朱国桢正是朱彝尊曾祖父朱国祚的大哥。
  查初白与其子克念系狱后又得放归田里,个中情由竟和嗣庭一案一案起因一样纷纭。一说慎行阖门就逮后怡然抵京,自陈不知本末;诸大臣共讯,也说彼固敝屣一官者也,其弟仕京,相隔辽阔,宁复知之?傥以此株连,不亦枉乎!乃共以其情上闻。另一说是世宗看了初白诗集中纪恩诸作,对侍臣曰:查某忠爱拳拳,固一饭不忘君也;乃独见原。据清朝陈敬璋撰《初白先生年谱》记载,查慎行出狱后触暑南还,中途疾作,抵家患脾泄,还要变卖玩器还债,买药乏资,死去之日椸无新衣,囊无余储,只剩书籍万卷。
  其五
  明朝遗民文士之民族忧患意识与抗清行动,终于因满清的壮大而渐渐淡薄。朱彝尊在同志魏耕入狱后避难隐居,继而开始二十几年之壮游。他虽然足迹遍南北、笔下小令慢词都为银筝檀板所歌,毕竟没有功名的知识分子心中自觉才子不遇于世,说是短衣尘垢,栖栖北风雨雪之间,其羁愁潦倒,未有甚于今日者耶!于是,康熙十七年,五十岁的朱竹垞以布衣召试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充明史纂修官,骑驴入史局,卯入申出。两年后升日讲起居注官,秋天典江南乡试,召入南书房供奉,恩赐禁中骑马。
  朱竹垞官位不大而殊受恩宠,不但得赐金莲花、银盘菇,还赐纻、赐御衣帽、赐鲥鱼、赐官羊、赐鹿尾、梭鱼等大官珍品。《行述》中说,朱氏念圣恩深重,矢以文章报国,凡诗篇经进,上辄称善;得意之色染遍纸上。到了康熙二十三年,他因携带仆人私入内府钞录经进书而被劾降级,移居古藤书屋,贫不能归,日与坐客赋诗,也完成不少著述。越两年补原官,不到一年又罢官,秋天归里结束宦海生涯,七十岁建曝书亭,藏书八万卷,专心著述,卒年八十一。
  朱彝尊磨剑十年,结客五陵,最终论者虽然都惋惜他的轻出,他个人其实也未必舒坦。到眼关河都成古迹,伤心土木但留空屯;晚年锐气荡然,壮志尽消,自是难免。他不惜删削早岁不少血性之作;信国之忠,皋羽之义,只在吟咏文天祥玉带生砚之类的怀古作品中窥得一斑。
  其六
  大清朝廷对这位大学问家、大诗家、大词家的浩荡恩典,显然令朱氏至感且恧。罢官后他还数度迎驾;康熙和皇太子对他也呵护有加,既关心他的饮食菜饵,子孙仕运,朝见皇太子于行殿,太子殷勤赐坐赐食赐匾赐联,临走还命小内监扶他出去。皇太子问他:年老喜食粥否?回奏:正每日食粥。即命进粥。再问:你弟子在内廷者几人?回奏:查升、汪士宏、钱名世都是臣的弟子。太子即传钱君至行殿说:这是你的先生,故着你陪他。金庸先生谓,小时候在祠堂中听长辈谈论祖先,说到查慎行时称初白太公,说到查升时称声山太公。当时查升入值南书房,圣祖屡称赞之。朱竹茶有一次见康熙,进呈著作《经义考》一套,上渝查声山云:朱彝尊此书甚好,留在南书房,可速刻进呈。康熙后来特赐“研经博物”匾额。
  朱彝尊似乎深谙敷对皇族之道,处处谦卑,听者深悦。皇太子问:藏书几何?回奏:臣家素贫,不能多购。然后进呈书目。皇太子对近侍说:这老翰林是海内第一读书人,看看亦是好的。难怪朱竹茶感泣谢恩出。七十出头的老读书人退休之后寄情山水,带着查慎行入闽,游武夷幔亭九曲之胜,不料在建宁登舟送客,失足堕水,已而病疟,回家养了一段日子才好起来。他性不好治生,家计萧然,只有瘠田荒地八十四亩零,交孙子办粮收息,说是能勤俭即可稍供饘粥,勿以祖父无产遗致生怨尤。朱桂孙、稻孙说竹茶被人倾陷,或从而下石者,亦惟顺以处之而已,未尝介于怀也。
  这样一位个性带点伤感耿直懦弱的读书人,学术与创作能流播朝野,推倒一世,自是注定。不过,知识分子心田中孕育之一星理想之华,却始终在拨弄这位遗民巨儒的思想与行为:磨剑抗清、浪迹江湖,中岁求仕,无一不因理想而发,亦无一不因理想而灭。入直居人后,投林在鸟先,正是朱竹垞一生心路之写照,从追慕转入逃避,从企盼归于失落。他一生以词名,作品甚多,但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吾于竹垞,独取其艳体,评为绝唱。他的词里不惜咏肩咏掌咏乳咏背,自言宁可不食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那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才人失志侘傺之余寄情于香草美人之故技,与理想破灭不无关连。
  竹垞最后一次见康熙是在西湖行殿,还和三两文士湖上赋诗;驾回,竹垞以足疾复发只能送至五里亭。康熙在船上远望见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翰林,问内传说:这是朱彝尊么?内侍传问,竹垞回奏:臣是朱彝尊。可惜御舟行速,不及再奏。此景此情格外苍凉,既见竹垞之落寞,亦见竹垞之执著。《国朝耆献类征初编》上的《词臣》说,朱彝尊死后,曝书亭废为桑田,南北垞种桑皆满,亭址无片甓存,只有匾额无恙,而荷锄犯此地者,其人辄病,或竹垞先生魂魄犹恋此土耶!朱彝尊到死看不破许多世情,也放不下许多心事。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日凌晨初稿十一月二十八日夜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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