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踱出歙县南门,沿着半华里长的古老石道,慢慢的,“渔梁老街”便呈现在面前。 脚下,蜿蜒曲折的鹅卵石路面绵延伸展;两旁,一色的粉墙矗矗,一色的鸳瓦鳞鳞;……凌蒙初笔下与姚滴珠新婚宴尔的潘甲辈,当年就该是沿着类似的巷陌,恋恋不舍地橐橐行走?…… 路尽头的南端是数百年前徽商修建的一个“马头”。 沿着石级斜坡而下,就上了练江中的滚水石坝——渔梁坝。练江是新安江的上源,在明清时期,这里是徽州通往江、浙一带的货物集散地,称为“渔梁马头”。 脚下,花岗石铺砌的坝面雪白晶莹,即使在斜晖脉脉中也显得有些晃眼。当年,潘甲辈是最后望一眼高耸水滨的青石屋基?还是看一看柔蓝一水萦花草的渔梁古渡?或许,他更会停住脚步,掏出怀揣的《天下路程图引》,抽空记一记那首《水程捷要歌》: 一自渔梁坝,百里至街口,八十淳安县,茶园六十有,九十严州府,钓台桐庐守,橦梓关富阳,三浙垅江口,徽郡至杭州,水程六百走。 这“六百走”的水程,也就从足下沿伸而出。在徽州人编纂的路程图记中,常常见有“梁下搭船”的字样,说的便是此处。在这里,“哥哥你坐船头,妹妹我岸上走”——或许只有反唱的流行歌曲,才足以状摹数百年前潘甲姚滴珠们彼时的心境…… 由寒碧荡漾的新安江顺流而下,水流湍急,拉纤想必是用不上。不知怎的,“纤绳荡悠悠”的歌声,在我听来倒像是“前程荡悠悠”似的…… 这“荡悠悠”的“前程”尽头又是一个“马头”。 “马头”一词,最早似见于《晋书·地理志》。从《通鉴》胡三省注中可以看出,当时的“马头”,主要是供兵马入船之用的。唐宋以后,随着传统城镇军事及行政职能的逐渐淡化,商业机能的渐趋增强,“马头”也由军用转向民营,先是指贾舶停泊之处,继而引伸为商埠。进而同音假借,定名为“码头”。 明代嘉、万年间,徽州人叶权在《贤博编》中谈及当时的九个“天下大马头”——荆州、樟树、芜湖、上新河、南濠、湖州市、瓜洲、正阳和临清。这些码头主要分布于长江、淮河和运河等国内水运动脉上,为“商货辐辏之所”。稍后于叶权的王士性也曾指出: 天下马头,物所出所聚处,苏、杭之币,淮阴之粮,维扬之盐,临清、济宁之货,徐州之车骡,京师城隍、灯市之骨董,无锡之米,建阳之书,浮梁之瓷,宁、台之鲞,香山之番舶,广陵之姬,温州之漆器。
“币”是古人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战国策·齐策三》有“请具车马皮币”的记载,故“苏、杭之币”当指苏州、杭州两地的丝织品。“粮”为漕粮,明永乐以后定都北京,恃南北漕运转输维持国家机器之正常运转。《白雪遗音》中有一首歌谣:“不认的(得)粮船呵呵笑,谁家的棺材在水面飘——引魂幡,飘飘摇在空中吊;上写着‘钦命江西督粮道’。孝子贤孙,打着哀篙;送殡的人,个个都是麻绳套。齐举哀,不见那(哪)个把泪掉。”这大概只有刚从“马头”上岸的潘甲辈才会闹出的笑话。其实,“打着哀篙”的不是“孝子贤孙”,而是漕帮的水手;“麻绳套”着的,也并非为人送殡,他们是背着荡悠悠纤绳的纤夫——这样的情景在当时的运河沿线随处可见。明代中叶以后,漕粮由官军直接到江南各大码头兑运。淮阴“马头”就建有积粮的仓廒以备转兑。直到今天,当地还有一个“马头镇”的地名,成为往年漕运的旧迹。“维扬”亦即现在的扬州,历来是淮鹾转运的枢纽。由此往北,早在弘治年间朝鲜人崔溥就曾指出,“淮河以北,若徐州、济宁、临清,繁华丰阜无异江南,临清为尤盛。”这“尤盛”的临清,在一百多年后的利玛窦笔下,几多艳羡仍然溢于言表。与临清相似,济宁州亦地当河、漕要冲,财货骈集,贾贩辐辏。王士性所说的“货”,也就指来自全国各地的百货。嘉靖以后,徐州屹为河运壮邑。由此至淮阴段的运河亦即黄河河道,加上时常没有足够的水源通漕济运,故而当地出租“车骡”的生意就相当红火。从此沿着运河北上的终点是京师,在那里,每逢朔望及二十五日,都在城隍庙为市。正月十一日至十八日间,东华门外迤逦极东,昆玉琼珠,滇金越翠,远方异域的山海宝藏,陈设达十数里,谓之“灯市”,较“城隍庙市”之盛复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外,江南无锡的米市,福建的建版书籍,江西景德镇的瓷器,浙江宁波、台州一带的海货(“鲞”是剖开晒干的鱼),广东香山的番舶,扬州的雏姬,温州的漆器等,也都相当著名。
其实,在无远弗届的潘甲们眼里,天下的“马头”自然远远不止这些。清代中叶徽州人吴中孚所编的《商贾要览》,就有更多的记录: 奉天府:珠玉、人参、各皮货买卖大。…江南:南京交易颇大;苏州,聚卖交易甚大;太仓州,棉花出多,扬州绍比(邵伯?),粮食聚卖大。安庆省、瓜洲、清江浦等处,交易颇大;大通镇(粮食颇聚)。江西省:吴镇,杂货聚卖大;景德镇,瓷器好;樟树镇,药材颇聚;赣州府,茶油出多。…浙江:杭州、宁波,洋海货多;绍兴及兰溪,买卖颇大;长安镇,粮食颇众。…湖北:汉口镇,天下货物聚卖第一大马头;襄阳、黄州、荆州、沙市;巴河(出棉花);郧阳出木耳。…甘肃:各属毡货及口外皮货,交易俱大。…… 除了对数十个“各省买卖大马头”的记载外,《商贾要览》还指出:“外有各处小马头口岸,附于第六卷《天下路程》中可查。”对比大大小小“马头”的记载,不难看出明清时期经济地理布局及其嬗变的过程。例如,光绪时人黄卬曾指出,“尝有徽人言汉口为船马头,镇江为银马头,无锡为布马头,言虽鄙俗,当不妄也。”——从王士性笔下的“无锡之米”,到徽人眼中的“布马头”;从《商贾要览》中的“天下货物聚买第一大马头”到晚清的“船马头”,以及镇江“银马头”的出现,其中究竟有过哪些继承与蜕嬗?这实在是治社会经济史者所当留心的课题。 不仅如此,关于“马头”的记载,还有助于考见明清时期民情风俗的变迁。譬如《五杂俎》曾引书曰:“天下有九福:京师,钱福,病福,屏帷福;吴越,口福;洛阳,花福;蜀川,药福;秦陇,鞍马福;燕赵,衣裳福。”对照前述记载,这显然也是“马头”的另外一种表述。以京师三“福”言之,当时天下交易通行钱、银两种货币,京师水衡日铸十余万钱,但所行不过北至卢龙、南迄德州的“方二千余里”间。过了德州,山东地面就是银、钱混用。再往南,闽、广则绝不用钱。银、钱虽然只是流通手段的不同,但拿美元与拿人民币毕竟仍有区别,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区域经济发展、百姓生活水平的殊异。“用钱便于贫民”,这就是所谓的京师钱福。当时,因东南海外贸易的繁荣,白银大批输入中国,使得铜钱使用的范围不断缩小。《广志绎》中的“宁、台之鲞,香山之番舶”,以及《商贾要览》中所记的浙江、福建和广东各“马头”的“近海洋货”,正可作为银、钱流通范围的一个注脚。而“屏帷福”则可与“京师城隍、灯市之骨董”比照而观。此外,什么是“病福”呢?这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近读《李煦奏折》,见康熙硃批曰:“南方庸医,每每用补济(剂),而伤人者不计其数,须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参,今得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与曹寅接触最多的两淮盐商,也多有家居服药的癖好。有一首同时代的《扬州竹枝词》称:“夜舞朝歌结病胎,床头金尽色如灰,莫言苦口无良药,明日人参客到来。”这些“人参客”,十有八九就来自《商贾要览》中出产人参的奉天府。而在明代,关外及朝鲜人进贡的人参,最早是供给京师的达官贵人。联想到时下市面上的这个“精”那个“膏”的,因服用不得法,不是也时常诱发如雌激素增多、早熟肥胖之类的诸多病症么?由此,便不难理解数百年前在皇城根下所享用的那份“病福”了! 清代有关“马头”的记载尚有不少。值得一提的是戏曲史家赵景深教授身后捐给复旦大学图书馆的《绘图最新各种时调山歌》辰集中收录的《新刻三十六码头》: 正月梅花报立春,文武官员在北京,当朝里奉徽州去,油车小工出长兴;二月杏花叶来放,西山桥浪出得好绵绸,石门小布桐乡出,纱帽绫罗出苏州;三月桃花处处红,珍珠宝贝出广东,珊瑚琥珀甘肃出,福建出得好响锣;四月蔷薇叶儿青,三白好酒出绍兴,金华火腿兰溪出,山东出得好面巾;五月石榴是端阳,锉刀锯子出南阳,细巧浦鞋藤桥出,细化(花)凉帽出丹阳;六月荷花白飘飘,西兴灯笼故(固)然巧,白铜烟管云南出,杭州出得好剪刀;七月鸡冠紫朱朱,紫皮甘蔗出塘锡,大红桔子真州出,花红杨梅出洞庭;八月桂花阵阵香,扬州出得美娇娘,小脚姑娘村村有,大脚婆娘出凤阳;九月金菊流地黄,梅溪出了好火红,细花窑盏江西出,平窑出得好乌坛;十月芙蓉赛牡丹,赤沙芹糖出台湾,鸡鸭黄莲四川出,有名人参出潼关;十一月里雪花飘,山羊皮货出陕西,河南枣子长三寸,河北芽梨重半斤;十二月腊梅冷清清,新市地面出灯心,洋绸汗巾湖州出,绉纱包头出双林,镇江有座金山寺,扬州平山景致多,虎丘有块千人石,游人不绝多乎数,十里山塘真闹热,荡河船里姣娥多。 这首《新刻三十六码头》题作“清光绪间上海活字堂刻本”。不过,在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江苏巡抚丁日昌禁书目录中,就已有《三十六马头》一名,它与《新马头》和《上海马头》等,均属当时的“扫黄打非”之列。这些时调与前述有关“马头”的记载,颇可相互映证。值得注意的是,与《广志绎》相同,《新刻三十六码头》也是将物产与区域人群相提并论。如“当朝里奉徽州去”,似指“徽州朝奉”;“扬州出得美娇娘,小脚姑娘村村有,大脚婆娘出凤阳”则同时列举了“广陵之姬”和“凤阳乞丐”。关于“广陵之姬”,韦明铧先生有相当精彩的考证(见《扬州文化谈片》,三联书店一九九四年六月版)。只是有一点需要补充,“养瘦马”虽然主要是供仕宦商贾采选,但末等“瘦马”也满足了服务性阶层的婚娶。这是因为:明清的扬州城富甲天下,前来淘金的“民工潮”亦高涨不下。万历年间,扬城内外五方杂处,土著人口仅为侨寓游民的二十分之一。其中,自然是以男性占绝大多数,而且又以徽州的单身男子居多。明末清初丁耀亢笔下的第三等“瘦马”,“不叫他识字丝,只教他习些女工,或是挑绒洒线,大裁小剪,也挣出钱来;也有上灶烹调,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的,各有手艺,也嫁得出本钱来”。这些身怀一技之长的邗上女子,嫁给“打工囝”为妻,为之皓腕当垆,招揽生意。由于徽州盛行早婚的习俗,那些“新婚别”的潘甲们,寒夜孤寂,拥衾谁语?悠扬归梦,唯有灯见!故而一旦薄有积蓄,就在异地他乡另娶一房,由此形成了“两头大”的婚俗。从此,“哥哥”手中便又牵上另一根“荡悠悠”的“纤绳”,拉起了坐着两个“妹妹”的两只船。一旦力有未逮,等不到“日落西山头让你亲个够”的一方便会明显感觉到“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荡悠悠”了,对薄情郎的怨尤亦遂呼天抢地—— 未曾拆书先流泪,自把胸搥。蹬蹬金莲,咬定银牙,揉揉秋波,紧皱蛾眉,委曲诉与谁?想当初,佳期约定,桃红柳绿重相会,话无推委。到如今,碧云惨淡,黄菊生辉,西风紧急,北雁南飞,相思只把人的心想碎,怕入罗帏。可怜我废寝忘餐,意懒心灰,身子消瘦,菱花怕照,两鬓蓬松,朦胧合眼,魄散魂飞,命在垂危。想是你那秦楼楚馆,另有一个娇娇滴滴、齐齐整整人儿,与你成婚配,夫唱妇随,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人不回来,寄封书信,满纸虚词。你是尽把良心昧,何异王魁? 这首题作《未曾写书》的小调,是清初至道光年间风靡一时的“马头调”之一种。这一时期,正是江南三大政(河、漕、盐政)繁忙、运河沿线各“马头”转输贸易兴盛的时期。所谓马头调,顾名思义就是在各大码头上流行的诸多曲调。传唱这种调子的自然以曲中诸姬为多,主题也不外乎是凭栏罗帏梦迷晚潮之类的思妇闺怨。上述那首出自金莲银牙秋波蛾眉之口的“一封家书”,明显经过柳永辈的刻意雕琢,俨然是从良窑姐的口吻。倒是一首姚滴珠们唱的徽州民谣更为朴实而真切: 悔呀悔!悔不该嫁给出门郎,三年两头守空房。图什么高楼房?贪什么大厅堂?夜夜孤身睡空床。早知今日千般苦,宁愿嫁给种田郎——日在田里忙耕作,夜伴郎哥上花床。…… 一九九五年三月春日和煦于复旦园 (《天下水陆路程》,[明]黄汴著;《天下路程图引》,[清]憺漪子辑;《客商一览醒迷》,[明]李晋德著,杨正泰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九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