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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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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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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比北方更北
栏目听者有心
作者李皖
期数1997年01期
  比北方更北的地方是一片雪野大地。下面是白茫茫的雪;上面是黑漆漆的夜,或者是好多天好多天都落不下去的白亮亮的太阳;中间走着渺小的、卑贱的、坚强的人类。
  北极圈内的萨米族,或许算得上地球上住得最北的民族,如此遥远以致经常被人们忘却。知道他们的称之为“拉普人”,那是殖民者污辱性的称呼,却一直延续着,直至走进了今日的辞典。萨米人不叫自己“拉普”,而固执地称“萨米”,称自己的土地为“萨米兰”。他们热爱和平热爱统一,却不得不被四个国家(瑞典、挪威、芬兰、俄罗斯)四种不同的意识形态所分割。虽然残酷的同化政策这些年已有所放弃,但文化的保护依然缺乏任何手段。所以萨米人说:“萨米兰是我们的故乡,被很多人遗忘但不会被我们遗忘,也很少被冒险的探矿者遗忘。”
  玛丽·波音·坡森(MariBoinePersen),便是萨米族艺术家中非常出色的一员。一九九一年,我买回一张封面只有一只白色猫眼的专辑,没有字。打开来听,震惊。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女声,那里面有土地,真真切切,而绝不是靠现代的花巧做得出来的,我能够肯定,非常肯定,虽然一时并不知道那声音里的土地究竟是什么样子。
  后来我翻看了资料,知道玛丽原是一名教师,但她并没在这个职位上呆得太久。她不断向自己提问题,关于她的起源,关于如何引领社会建立在人的价值之上,于是她成了一位歌手。一九八九年,她的第二张专辑,也就是我买的那张猫眼,开始在斯堪的那维亚出版,这张专辑叫《GulaGula》——“听听我们女祖先的声音”,它表达了一个生存在两种不同文化、两种不同思维方式冲突中的女性,她的思考,她的感情世界。
  玛丽从小生活在萨米兰的自然环境中,她的父母以捕鲑和种植为生,那里有河流、有海角、有同胞、有冰和雪。玛丽后来上了学,学校虽然靠近家,却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外族的世界,甚至语言都是外族的。在玛丽九年的学校教育中,没有哪怕一门课程是用她的母语讲授的,她为她的民族、她的种源感到羞耻。反叛开始了。首先作为拉普妇女针对自己在挪威社会的卑下地位,玛丽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首歌,歌词根据自己的艰难经历。十年后,她的音乐引起了她的人民的兴趣,“它以祖先遗留下来的传统诗歌和音乐为基础,给予新的解释,启发了我们的时代和未来。”它的形式是崭新的,有着萨米族古老的音乐传统,但又混和了来自不同文化的乐器。它的根依然强壮、太古。玛丽不停地思考着缠绕她的问题,关于古老传统的价值、关于哲学的观念,在她的追问下,女祖先的声音抵达了她。
  咕啦咕啦咕啦旦达/听/我们女祖先的声音/她在问你为什么/你的星球污染/中毒/废气漫溢/她提醒你你从哪里来/你听到了吗/她还想告诉你/地球是你们的妈妈/我们因她生/随她死
  我无法把这首歌作为简单的环保歌,虽然它很像,但唱的是大地。在玛丽的歌中一直都贯穿着这种浑厚的大地意识。声音也是,那是大地一直蕴育的结果。那声音里有一种坚韧不拔,却是完全女性的坚韧不拔,并不把男人的阳刚借来作了坚韧女性的魂魄(在西式摇滚里却经常是这样的)。也许,只有北方的冰雪才能冻出这样的人性吧。后来我听到了比约克(Bjork),冰岛来的这位歌手,声音里有着类似的音色类似的气质,但走了一条和玛丽·波音完全不同的路。比约克将自己汇入了英国的后朋克,而玛丽·波音以坚决反殖民的方式坚持了自己民族的独立性,她的音乐不会融入任何其它形态。比约克赢得了世界,玛丽赢得了自己,和自己这个弱小民族的无限尊重,而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消失,那个民族和它的音乐没有消失。
  于是有了两首反殖民的歌,在这两首歌里玛丽歌声里的独特音质是最突显的,那是喉管里发出的共鸣,具有一种藏起来的不流于外表的穿透力。
  在地图上划一个边界/叫它为州/作国王使者/保护人或者父亲/向那里的人民/派代理和商人/神父和士兵/于是你得到了土地
  用圣经和酒/还有刺刀/毁掉许诺和协定/作一个外交官/用法律条款/对付古老的权利/制造偏见/歧视/和厌恶
  每个人都不准提出异议/你就这样统治一个少数民族
  关于语言和文化/让它们进博物馆/变成研究之物/和吸引游客的资源/给予活泼的讲解/借每一个节日之机/让它们侵蚀、消亡/那一个叫作民族的东西
  《统治民族的妙方》,揭开了许多事实的真相,即使在非殖民的但一样是促成民族文化消亡的国际交流领域,它也一样针针见血,撕去了所谓崇高事业的假相。除了这首辛辣的嘲讽,还有一首《白色的窃贼》,直接痛斥殖民者的掠夺。玛丽唱道:
  你的权力没有颜色/你是一个白色的窃贼/你从不问问题/因为你知道一切/我们成了外来的/被偷盗得只剩下一点可怜的装饰
  没有什么会让你吃惊/你这白色的窃贼/你用分叉的舌头说话/你的言语多么枯萎/为达到顶峰争斗/用别人的劳作建立城堡/从你高档的香水里/喷出了自大狂妄的臭气
  玛丽的音乐,使用了不下十种民族的乐器,但她并不是自闭的,简单配置的吉它、贝司和鼓,跟这些乐器的音色非常协调。其中,萨米兰的鼓,具有一种开阔的又闷又响的音色,像遥远的击打冰封的声音;另有大量弹拨乐器,有点像中国的琵琶族、中亚的拨弦乐,但是清瑟,并且决不婉约,虽然只是一些细脆柔弱的乐器。
  记得那次在电台,邀我介绍我最喜欢的十张唱片,选择了这一张,并选择了内里一首《最后,我们自由了》播给大家听。歌曲放完已说不出话了,虽然这是一首听熟了的歌,但监听室巨大的声响仍带来了新的震撼。玛丽有力的呼喝、低沉的呼喝,每一丝出气都清晰可闻,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在冰天雪地奋争的感觉。这呼喝因为寒冷而化成了雾气,又因为火热融熔了嘴边片片的雪花。自由是什么,家是什么?是民族归属的梦吗?而我凭直觉感到,这首歌唱的是死亡,以最坦荡之心所面对的死亡。
  最后 在回去的路上/在回家的路上/为了抓住梦/我出去旅行/在你的世界/就像追逐彩虹/现在你黑暗的木板学校/倒塌了/你又厚又大的法典/散成几爿/最后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自由了/自由/最后的自由
  而紧随在这首紧张、炽热的歌之后,就是歌集中最柔和最舒缓的一首《致女人》,这种编排的巨大反差,使两首歌同时都获得了相得益彰的效果。坚强令人感动,柔美也令人感动。而玛丽温意流动的柔美,竟不带一丝流行歌手的脂粉气,这是璞玉和首饰的区别。玛丽的声音里有一种自然溢出的美,不那么甜,也不那么亮,却自有一股温情暖人的心怀,却令多少美丽的声音都黯然无光。听玛丽的歌唱后有很深的感触,感触世界流行乐界最了不起的那些女声,比如恩雅,比如小红莓,比如辛尼·奥康娜,那些美都锋芒太露,还是太艳,还是太闪亮,还是太流于其外,若寻更高的境界,可以听听玛丽·波音·坡森,听她怎样将一种朴实贯穿到底,听她怎样绘制大巧若拙大音希声的奇景。
  一首歌给你/姐妹/母亲/朋友/祖母/给所有负重的人/当别人放弃/给你/一次一次付出的人/不要求任何回报/知道生活在我们这边/它给我们重新开始的勇气/知道你是一朵花/知道你是一只鸟/飞翔  ——致女人
  生活/连同你的所有欢乐/连同你的所有悲伤/自然/在阳光里/在黑暗中/兄弟们和姐妹们/穿过所有泪水/所有笑容/当我战胜了恐惧/我才可以勇敢爱你/爱一切
  ——当我战胜恐惧
  《当我战胜恐惧》,是曲意极其旷远的一首歌,歌曲所出正如雪原,干净、清冽、辽阔无际。专辑中另外两曲,一首《杜恩》,是写给一个人的赞歌,歌中所歌颂的娜娜,很可能是萨米族一位德高望重的八十高龄妇女;另一首《靠近你》,通篇只有这一句歌词——“呜喂呵咿呀,嘿唉唉咿呀”,从平致到深厚,从高亢到低回,就这么一波三折,就这么不断萦回,萦回中夹杂着深深的叹息。
  一个备受压迫的民族,反而保留了它文化的纯粹性。亡族灭种的威胁,使它警惕一切外在的和潜在的文化侵蚀。听着玛丽那不能复制的古老而常新的大美,我感到这里已深具了对今日世界的启示性。而玛丽的坚持,并没有站在完全拒绝世界的立场上,她的吸收是克制的,是唯我的。开放中有封闭,封闭中有开放。在专辑的前言中,玛丽的同胞凯文赛里,充满自豪地写下了这么一段话:“但几世纪的奴役,和奋起保卫自己的文化,已经给了我们一些经验,尽管很多已丢失了,尽管毁灭的征兆曾一次次地出现,但我们依然拥有自己的语言——一种种类奇特的方言。而有自己母音的人们,完整地演说、讲故事、教育、写诗、唱歌。我们的音乐是简单的,但它如此强大,像风吹打着我们美丽家园的狂野山巅;如此古老,像柔软的波浪永恒地爱抚着我们的长长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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