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俯首山的故事

　　多年来，莫斯科人、俄罗斯人和苏联人只知道莫斯科有座列宁山。党政要人在那里生活和办公，许多重要的会议和盛典在那里举行。亿万老百姓都把这列宁山当作一块圣地。可近年来，列宁山已从莫斯科地图上消失，地铁列宁山站也停止使用。地铁路线在这里经过莫斯科河，过去列车开出地下从莫斯科河的桥上驶过时，你就可看到美丽的莫斯科河的景色和那座神圣的列宁山。而现在在这露天的路线上用马口铁皮围了起来，列车驶过时，声音显得异常的空旷，你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从马口铁皮缝隙中射出的瞬息即逝的亮光令你目眩。
　　代替了列宁山盛名的是那座以往很少有人知道的俯首山。
　　五月九日对俄罗斯人民来说是个极其重要和神圣的节日。这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战胜德国法西斯的胜利纪念日。几十年来，莫斯科人总是把他们难以忘怀的思念、绵延不尽的祝祷，连同鲜花和长青藤放在克里姆林宫宫墙外的无名烈士墓前，一九九五年五月九日，事情却发生了变化。俄罗斯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的盛典不再在红场，而是在俯首山上举行。有这么多国家的元首，不管国家政体，不分政治信仰，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永远不忘记这场战争和永远不使这样的战争再度爆发，聚集在莫斯科，这大概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第一次。于是，俯首山第一次以它雄伟的、浑厚的、凝重的，但却具有某种宗教和神秘色彩的面貌袒露在世人的面前。于是，世人知道了莫斯科的俯首山和山上的胜利纪念碑及胜利公园。
　　俯首山在莫斯科的东南，离库图佐夫地铁站不远，只有两站公共汽车站的路程。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山。在那块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它只不过是个稍稍高出的地势很平坦的山岗。拿破仑兵败莫斯科，从这里踏上凄惨的归国之路。于是，在如今以库图佐夫将军命名的这条通衢大道的两旁高高耸立着波罗金诺大战全景纪念馆和颂扬俄罗斯人民功绩的凯旋门。这里的一切都令人想到战争与和平、牺牲与胜利。如今，库图佐夫大道已经把俯首山置于车水马龙商业繁华的市井之中，但它那种古战场的声威和气氛却至今犹存。从老远老远就看得见的、高耸入云端的胜利纪念碑把这种声威和气氛烘托得无以复加。
　　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纪念建筑群。主体工程是一九四一——一九四五年伟大卫国战争纪念馆和胜利纪念碑。主体工程的四围是草地、林木和喷泉，还有一座有东正教教堂的胜利公园。所有这一切就是现在闻名天下的俯首山。然而，当你从库图佐夫大道踏上俯首山时，你首先接触到的并不是凯旋的辉煌和胜利的欢乐，映入你眼帘的却是战争的苦难、不幸和死亡。一组独特的战争牺牲者的纪念碑——一排奥斯维辛集中营囚犯形象的群雕会令你不寒而栗：所有的人都骨瘦如柴，所有的人都瞪着呆滞的大眼睛，所有的人都在死亡营中的空地上缓慢地、艰难地挪动着脚步，躲在他们身后的孩子们也以一种茫然的神情面对死亡。在艺术家的手下，他们的身躯被扭曲地拉得很长，那种飘忽不定的变形强烈地传达了他们的不安和惊恐。在这组群雕的后面，有不少刻有各种文字的小纪念碑。我仔细看了一下，几乎世界上最主要的文字在这里都有，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发现中文的刻石碑。
　　这组群雕的右侧是一堵灰墙，墙下是激战后的战场情景的雕塑。这里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军鞋、军帽、军包和残破的杂物。但在这堆战争废墟上却立着一个完好无损的玩具娃娃！它的长裙如水，发结似花，一脸迷人的幸福微笑。这大概是一位正处花季的女战士带到炮火与硝烟中来的。她本不应该来到这里，这个幸福微笑着的娃娃本该随她一同出嫁！可如今物在人亡。看到这个娃娃，你不能不感到这战争废墟上飞散着的火药气息，流淌着的鲜血；在那废墟下、大地的深处，有无数不死的精灵正向蓝天伸长着手臂，渴求火中凤凰的再生。这大概正是雕塑家们的立意：战争和强权也许可以毁掉一切，但不能毁掉人们对自由、美好岁月的希望，不能毁掉真善美，不能毁掉未来。
　　这个胜利纪念碑可真是个庞然大物。用黄褐色花岗岩建造的碑身形似一把出鞘的利剑，尖刃直插云天，高达141.8米。它是著名的格鲁吉亚籍雕塑家祖拉布·采列捷利的杰作。剑身的上端雕塑着罗马神话中象征胜利的女神尼克，她头戴桂冠、展翅从天而降，那飞扬的神采像是在高呼：“胜利啦！”仰头望着这飞报胜利的女神，你的整个身心会被一种庄严、肃穆、喜庆，甚至有点神秘的气氛所笼罩。剑把，即剑的底座前，是一尊骑士力斩海怪的雕塑。骑士的长矛正劈在海怪的颈脖处，海怪头已被劈下。那勃发的力量使飞驰的战马陡然挺立而起，前蹄在奋力扑腾着，马首昂起，斜眼看着海怪，呼啸的风把骑士的披风高高扬起，使获胜者分外的英武和意气风发。这尊雕塑和涅瓦河畔的青铜骑士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把作品的含义和传说中俄罗斯人不畏艰险，在沼泽和荒滩上建立自己国家的业绩联系了起来。那碑身的四周都是有关战争和胜利、死亡和欢乐的神话、传说和现实。
　　纪念碑矗立在俯首山的正中央、最高处。它的四周是个极大的广场。它的身后就是俯首山上的主建筑物：一九四一——一九四五年伟大卫国战争纪念馆。这是一个半圆形的有两个侧翼的庞大白色建筑。馆里最令人难忘的是中央大厅里的纪念堂。在这个圆形的大堂的正中央，耸立着一尊四人多高的战士像。他身着野战军服，一手高高地扬起，目光直视远方。他的脚下，一个玻璃柜里放着一把寒光闪烁的长剑，镀金的剑把上镌刻着一排叫人难以忘怀的警句：“谁持剑来犯，必在剑下亡！”我默默地读着这句话，读了又读，直读到它终于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在大厅四壁的大理石墙上，镌刻着英雄城市的难以计数的阵亡将士们的姓名。透过这些闪着金光的名字，有多少壮怀激烈的往事，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有多少叱咤风云的悲欢离合！可现在这大理石墙，这英雄们的名字却沉默着，固执地沉默着，沉默得就像无数双火红的眼睛死盯着大厅中央的战士、战士脚下的长剑和剑把上的警句。这沉默是铿锵千古的警示，这无声是永昭后代的时代强音。这种使过去永存于现在的肃穆凝结于冥冥的宇宙之中。
　　这战争纪念馆，这胜利纪念碑，这俯首山上的纪念建筑群用来缅怀和纪念五十年前不仅给苏联人民，而且给世界人民带来了空前浩劫的那场战争是当之无愧的。人民现在看到的是巍峨、雄伟、壮丽和辉煌，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为了在这俯首山上建造这样一处纪念建筑群，却耗费了整整四十年！
　　就当年的社会主义阵营来说，最早一批纪念二战阵亡将士的纪念碑是在东欧人民民主国家和我国的东北地区建造的。由苏联雕塑家武切季奇在柏林特莱普托夫公园建造的阵亡将士纪念碑最负盛名，是一处真正的纪念建筑群。而在苏联这块土地上，由于战后经济困境，斯大林年迈，社会和政治制度运行中层出不穷的问题，这个大国的领导人顾不上此等精神和道德之举。直到斯大林辞世，贝利亚集团被揭露，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的朱可夫将军才提出建立胜利纪念碑的建议。一九五五年六月十四日，他在给苏共中央的报告中说，应当向各人民民主国家和中国学习，建立纪念碑，来使“苏联人民及其武装部队在伟大卫国战争中的胜利流芳百世”。他建议在莫斯科、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塞瓦斯托波尔和敖德萨建立这样的纪念碑和纪念馆。苏共中央采纳了他的建议，成立了有关的委员会专门研究此事，并于一九五七年五月三十一日通过了在俯首山上建立胜利纪念碑和纪念馆的决议。
　　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三日在俯首山上举行了隆重的奠基仪式。然而，一个月后，朱可夫将军正式退休，这建造胜利纪念碑的事似乎也随着他从政治舞台上的消失渐渐地被人遗忘了。作为一种象征的胜利纪念碑的建造并不是完全由朱可夫政治上的荣辱升降来决定的，但是这一时期苏共中央最高层领导人中为权力的斗争和权力的再分配却深刻地影响了苏联的历史进程，其中自然也包括俯首山上胜利纪念碑和纪念馆的建设。
　　岁月悠悠，到一九七五年初人们再提此事时，十五年已经过去了。此后又经过了二十年的时间，俯首山上的胜利纪念碑建筑群才终于建成，不过，这时苏联已不复存在，当年曾经参与并主管过此事的叶利钦也历经了从苏联国家建设委员会主任、苏共莫斯科市委书记到俄罗斯国家总统这样沧海桑田的变迁。在胜利纪念碑建造的几十年中，这个大国土地上的民族主义倾向日趋强烈，地方对抗中央、各加盟共和国不听命于苏联的事件日益频繁。不讲俄语，不要俄罗斯人发号施令，不要那种显示中央集权和统一的苏维埃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于是，各民族地区和各加盟共和国的人们就不愿看到在莫斯科有这么一方纪念碑，有这么一个表明俄罗斯人的伟大卫国战争的象征所在。当然，事情并不是一下子就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民族间的矛盾和对抗也没有在瞬间变得刀枪相见。地方的对抗在以可能的形式悄悄地、然而却是坚定地进行着。没有了地方的具体的、物质的支持，莫斯科的机器运转就会发生故障。没有了产自各地的各种建材以及各种华丽的装饰物品，俯首山上的纪念建筑群就无法拔地而起。一九九○年十月末，就在苏联行将瓦解的前夕，苏共莫斯科市委书记普罗科菲耶夫在向中央的报告中百般无奈地说，俯首山工程的建设遇到了严重的困难，各加盟共和国的组织没有完成一系列建筑材料和物品的重要供货合同，这种情况实际上已使这一工程无法在规定时期内完成。然而，这岂止是具体合同的执行问题！
　　而俄罗斯人自己的生活也不像他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那样无波无澜。对纯俄罗斯民族文化的欣赏、推崇和宣传发展成为一种十分强烈的趋势。昔日占统治地位的对社会主义和对苏维埃制度的信仰逐渐被对宗教、尤其是传统的东正教的信仰所替代。这种精神和道德范围内的衰变趋势也在胜利纪念碑的设计中表现了出来。于是，纪念碑的主要标志就从第一位设计者武切季奇的火炬和持枪战士，到第二位设计者托姆斯基的红旗和列宁像，最后变成为祖拉布·采列捷利的外面是胜利女神和斩妖骑士、内里是持枪战士，一边是气势巍峨的广厦和丰碑，一边是典型俄罗斯传统的东正教教堂的混合物。所以，当你走出纪念堂，面对突入云霄的胜利纪念碑，远眺一侧的东正教教堂时，你会感到在牺牲与苦难所缔造的辉煌与永恒之中有一种神秘茫然的宗教气氛。当年，在戈尔巴乔夫开始了他的改革与新思维后，围绕胜利纪念碑的建造思想展开了一场空前激烈的争论。一批知名作家在《我们当代人》杂志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要求在设计方案中“反映历史的继承性、人道主义和我们祖国缔造和平使命的思想”。尽管中央宣传部和文化部的部长们对此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并对《我们当代人》杂志的主编给予了警告，但这一切并没有能挡住这种趋势的进一步发展。在戈尔巴乔夫时代，这批作家的要求演变成了更多人的情绪，组成了一股难以控制的潮流。于是，俯首山上的气氛就变得神秘茫然了：在是是非非，虚虚实实，若即若离之中把俄罗斯的“传统”——赋予人民的胜利以东正教胜利的色彩、性质和意义表现了出来。
　　这座东正教教堂虽在公园的一隅，但却十分引人注目。在阳光下，那教堂圆顶所反射出的光亮似乎闪烁在整个纪念建筑群上。比起莫斯科的许多教堂来说，它要简朴得多了。教堂的里面，没有令人头晕目眩的高高的拱顶，也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只有一排排耶稣像把这里烘托得与凡尘俗世不一样。然而这里却香火鼎盛，朝拜者摩肩接踵。在这座教堂里举行婚礼成了莫斯科现在的时尚，新郎和新娘们来到这里，身着盛服，头戴金冠，面对穿黄袍的教父们，在刹那间把自己交给无所不在的上帝，默祷百年和合之好。
　　在上帝的面前怀念、追忆在战争中死去的亲人，祈祷他们的灵魂永息，或者把现实融于幻想之中，希冀一世的平安和幸福，这在俯首山上都可以办到。俯首山上有了俄罗斯民族宗教的新圣地。然而，这山上毕竟也有了使这个国家的伟大时刻永存宇宙的纪念建筑群，虽然组成这种伟大的许多东西已经荡然无存或者变得愈来愈模糊，但这纪念建筑群却是历史的发展所铸就的，任何人也无法蔑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