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漫话古今地方行政建置

　　施耐庵、罗贯中真乃写小说高手。他俩写的《水浒》、《三国演义》受人欢迎阅六百年而不衰，不同时代被改编成最容易为群众接受的各种不同文学艺术形式广为流传着。近几年《三国演义》和《水浒》两部电视连续剧引起的“三国热”、“水浒热”便是一例。
　　人无十全、金无足赤。任何人、事、物若要鸡蛋里挑骨头，总是能找到瑕疵的，《三国演义》、《水浒》也不例外。
　　《三国演义》第五回讲述十七镇诸侯起兵讨伐董卓。这十七位诸侯的身份：四人是州刺史，十三人是郡太守(其中一人是济北相，等同太守)。罗贯中运笔至此，应该知道汉末的州是一级地方行政区，全国只有十三个州；郡是二级地方行政区，全国有一百零五个郡(国)。但是，第五十四回刘备东吴招亲时，吴国太大骂周瑜说：“汝做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直恁无计策去取荆州，却将我女儿为名，使美人计，杀了刘备，我女便是望门寡，明天再怎的说亲？”同样的认识水平，第三十五回说到刘表管辖的荆襄是九郡四十二州，第三十八回说刘璋管辖的西川是五十四州，第五十九回又说西川是四十一州。贯穿《三国演义》全书的地方行政建置概念是：郡为一级，州为二级。错了，州为二级行政区是唐宋以来的建置。
　　《水浒》中涉及许多府、州。书中府的行政长官是知府，州的行政长官也是知府。如：江州有蔡九知府，青州有慕容知府，高唐州有知府高廉。既是“州”，它的行政长官在宋代称知州，“府”的行政长官才是知府，这两个不同职务名称是不容混淆的。
　　《三国演义》、《水浒》混淆了州、郡、府的概念，这不应苛求。因为它们不是史志书籍，仅是小说家言而已。近年来，各县、市在编写地方志，这些极严肃的志书在行政建置方面却同样不近人意。我手头有十几本江苏省各县、市志，修志人员在记述生养自己这块土地的建置沿革时，本应如数家珍，但十之八九或多或少有错。要剖析这些错误，有的要繁琐的考证，有的则一眼就能看出，今举简单的五例如下：
　　《江都县志》第63页到65页是一张《江都县历代建置沿革表》，表中详细记载了历朝历代江都县名称和隶属关系的更易，共记六十四次变化。其中六十次记载不同年代江都县名称和隶属何国、何郡、何州、何府；另外四次是：“隋开皇九年(五八九年)，江都县隶属扬州总管府。”“唐武德九年(六二六年)，江都县隶属扬州大都督府。”“后周显德五年(九五八年)，江都县隶属扬州大都督府。”“南宋建炎元年(一一二七年)，江都县隶属扬州元帅府。”江都县是行政区，它应该隶属比它更高一级的行政区。江都县县衙和扬州州衙同在扬州城中，同时扬州城中也设总管府、大都督府、元帅府等纯军事机构，于是便说江都县这行政区属于这些军事机构。这就好比，不说今天的南京市属于江苏省，而说南京市属于南京军区司令部，这不成了海湖乱弹？
　　《东台市志》第12页：“东晋义熙七年(四一一年)，分广陵郡地，置海陵郡，领建陵、临江、如皋、宁海、蒲涛五县。其时东台地域在建陵(侨置)、宁海境内。”晋“永嘉之乱”后，少数民族占领北方，北方汉人大量南迁至长江南北两岸定居。东晋王朝为权宜之计，设置不管土地只管北方南来的侨民的行政体制，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特有的侨州、侨郡、侨县。该书前面说建陵县是侨置，后面立即说“其时东台地域在建陵”，这不是太不可理喻了吗？
　　《高邮县志》第16页：“宋太祖开宝四年(九七一年)，高邮多盗，置高邮军。”本来“置高邮军”四字就够了，加上“高邮多盗”就成了添足之蛇。宋朝的“军”和当今的“市”庶几相近，是一种行政建置，有领县，有不领县，与盗多盗少无关。
　　扬州《广陵区志》第16页：“宋建炎元年(一一二七年)，诏扬州知府吕颐浩于扬州储资粮……”17页：“宋宝皊二年(一二五四年)，知府贾似道筑堡寨城。”据《宋史·地理志》，在宋代，扬州一直称州，从来没有置府。既是州，它的行政长官是知州，决不会是知府。
　　《宜兴县志》第945和946页中，七次称该县自明及清的七名县行政长官为县知事。要知道，明清的县行政长官是知县，只有民国元年至十六年之间称县知事。
　　以上五例，说明当今很大一批修志工作者缺乏修志基本功。不过，我们还要看到中国文化沉积的深厚。就单独一个朝代来说，行政建置是不复杂的，但时过境迁，一个朝代施行的行政建置和另一个朝代相重叠，后人要理清其中头绪，便成了一种专门学问。例如说“州”，在夏、商、周是自然地域概念，到了汉、三国、晋、南北朝、隋是一级行政区名称，到了唐、宋降为二级行政区名称。唐、宋两朝，二级行政区大都称州，只有少数特殊地区称府。到了明、清，一般的二级行政区都称府，只有次要二级行政区称州(直隶州)，同时在三级行政区也设州(散州)，以示其比一般县重要。这些不同级别的州，说来好像很繁杂，但古代人对自己生活年代的行政区并不感到不便。
　　地方行政建置的繁杂莫过于今天，其中最令人伤脑筋的是“市”。一级地方行政区称市(省级市)，二级地方行政区也称市(地区级市)，三级地方行政区还是称市(县级市)。省级市全国只有四个，今天的人一般不会弄错(后世就难说)。二级、三级行政区因年年在增加，最新的全国地图都赶不上这种速度，恐怕只有极少的人才弄得清。这首先给读书看报的人带来不便。一笔数字、一件事情的意义和价值要看出自什么级别的行政区。曾经惹人议论的雷州市水利局局长林全在得知自己要调离职务时，一小时内就任免了四十七位官员。人们在读到这条新闻后，第一个疑问是雷州市是县级还是地区级。只有弄清级别才能对林全手中的权力作出衡量。但是，没有一本最新全国地图在手的人是很难解开这谜团的。其次，对“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古籍中的地名注释必然增加困难。例如《春秋左传注》：“鲁隐公元年九月，及宋人盟于宿。”杨伯峻先生注道：“宿，国名，风姓，地在今山东东平县稍东南二十里。”注中的东平县现在该不该称东平市了？就算现在不改市，说不定三五年后就要县改市，到那时，这条注释还是要过时。另外，今天东部几个省的“地区”都已改称市，称县的也不多了。重庆市面积比海南省大得多，称市而不称省，照这样的发展趋势，不久的将来，全国的省、地区、县都统一称市，行政长官一律称市长。那么，不学无术的写书人就不会出现《水浒》、《三国演义》中类似的错误，没读几本书的人也能编修地方志，岂不美哉。不过到那时，行政办事、新闻传播、看书读报又会带来什么样的不便呢？真不可思议，但又是不得不思的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