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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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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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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孤独的磨镜片人
作者金克木
期数1999年02期
  十七世纪中叶,荷兰,阿姆斯特丹,一个青年人对他的家里人说:
  我不争遗产,但你们要想从继承人里排除我,那不行。现在我胜利了。我是继承人。可是我放弃权利。你们去分家产吧。我会磨光学镜片。以后我靠自己劳动工作生活。
  他说完话就走了,从此不再见亲人的面。他的姓是斯宾诺莎(Spinoza,一六三二——一六七七)。
  他的父母是犹太人。原在葡萄牙,因受天主教迫害而来到基督教新教占上风的荷兰定居。他在犹太教学校学习,但受到笛卡儿(他本来也在荷兰,后应瑞典女王之聘去当她的教师,患肺炎死于凛冽的北方寒风中)的影响,思想解放,发表被认为渎神的言论,因而在二十岁时被开除教籍。他生前只出版论文《笛卡儿哲学原理,以几何学方式证明》和《论神学—政治学》。他的主要著作《伦理学,依几何学程序证明》出版于他逝世那年。他只活了四十五岁,去世后过了二百年以上,到一八八二年才出版他的文集两卷本,一八九五年出版三卷本。他是用当时国际通行的学术语言拉丁文写作的。他生前寂寞,死后凄凉,只活到中年,死因是肺病,这与他的贫困生活和辛苦手工磨镜片劳动不无关系。
  他活着时年纪不大,声名不小。有人认为是恶名,但也有人认为是美名。德国海德堡大学聘他去教哲学。他不去,大概是不愿受学校种种规定的拘束。要保持精神独立就得忍受生活清苦。他有个阔朋友遗嘱把家产赠送给他。他不接受,让给合法继承人,那人的兄弟。继承人送他每年荷币五百盾的年金。他只肯收三百盾。在道德方面他一生无可指责。他没有反宗教,终身研究神学,也就是哲学,尤其着重的是伦理学,即关于道德的研究。他的思想是接受发明解析几何的笛卡儿的,因此他讲哲学也用几何证题方式。那么,他为什么比笛卡儿挨骂多,甚至传说有人要暗杀他呢?只怕是因为他比笛卡儿多走远了一步,笛卡儿没讲出来的,他明白说了。笛卡儿的哲学帽子是二元论。斯宾诺莎的是泛神论。不过帽子不能说明问题,还常有误导,要看他究竟说了什么触犯忌讳的话。
  他的《伦理学,依几何学程序证明》分为五个部分:一、论神:定义1-8,公理1-7,命题1-36,附记。二、论心的性质和来源:引言,定义1-7,公理1-5,命题1-49。三、论情感的性质和来源:定义1-3,公设1、2,命题1-59,各种情感的定义1-48,情感的一般定义。四、论人的受奴役,或,论情感的力量:引言,定义1-8,公理,命题1-73,附记1-32。五、论理智之力,或,人的自由:引言,公理1、2,命题1-42。
  先不说那些几何式的证明与说明和夹在中间的几个几何图形,先要问,为什么这书一出来就触犯众怒引起轰动。看来很容易理解。首先,他论的神是大写的神即上帝,可是不依犹太教的、也是基督教的《圣经》,不说神创世、创造人,反而说,神,上帝,就是一切,一切就是神。这不是离经叛道是什么?其次,对于神,无限信仰无限崇拜就是了,难道还要他这个人来用几何学方式证明?他不是认为自己比最高的神还更高吗?真是岂有此理了。当然教会、教徒一看就要火冒三丈。他在别处还说,《圣经》中的“摩西五书”是后来人的作品,经中的预言不足为凭等等,公然否定神圣经典。这充分说明他只相信理性、数学,不信其他任何教条。尽管他讲神学,证明神的存在,那也不能为宗教所容,非开除不可。
  再看他讲了些什么。不必引那些定理和几何程序,只说要点。他照当时神学、哲学一般说法,讲本质、属性,又加上一个方式。显然这是名词、形容词、动词,或主语、修饰语、谓语的那一类模式,还是亚里士多德的一套,是所谓话语。不过他开宗明义就说:“神(上帝),我认为就是绝对无限的存在,就是说,包括无限属性的本质。”这还了得!那不是把自然界、人、什么都算进无限存在,什么都是神了?神的属性无限,那么,善、美是神性,恶、丑也是神性了?这难道不是渎神、犯罪?他还在论神部分的命题15里说,任何存在物都存在于神以内,不可能在外,又在证明后面加说明,长篇大论讲反对者(当时神学)的意见再加以反驳。他还在这一部分的最后命题36里说,没有任何存在物不会由其本性引出随之而来的后果。他的证明说,这是由于神的本性中的神力决定了因必有果。这等于说,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就是神性,因果不是由神的意志自由支配的。就从我引的这论神部分里的这几点已足够说明,他说的神是大自然界,包括同样属于自然界的人,所谓神性、神力就是自然规律。毫不奇怪,他的声音沉寂了百年以后,法国的狄德罗会说,启蒙思想就是新斯宾诺莎主义。不仅在法国,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在德国的文学、哲学中,他的影响更大,一直到成为黑格尔哲学的出发点。这些到下文再说,现在再多说几句这书的内容。(引文据英译,因我未见汉译本,下同。)
  《伦理学》第二部分论心的命题1说:“思维是神的属性,或者说,神是思维着的物。”显然这是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的引申,可是这一引申就使双方面貌大不相同了,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就是唯心变成唯物了。笛卡儿只敢说“我”,斯宾诺莎只敢说“神”,但他敢说神也是物,其实他们二位的意思同是指向重视思维。现在我们通行说物了。这大概是时代不同因而话语有异吧?
  我不是写论文,用不着征引演述内容,只是闲谈。专家、研究者重视的多半是这书的论神、论心、论理智部分,是体系,是哲学上的共同题目,什么终极、永恒、无限、心、物之类。但我以为一般人感兴趣的可能还在论情感的那两部分。尽管用现代心理学眼光看,他说的不能算是科学,可是要记住这是三百多年前的神学—哲学著作啊。不过我想先跳过去谈几句最后一部分,看他怎么论理智。
  论理智部分有一个《引言》,开头就说是要探讨如何达到自由。他指的是心灵的自由,也就是幸福。他要证明在这一方面聪明人如何超越无知的人。于是他要说明理性之力(能力)如何胜过情感之力(体力)。前面他已努力证明,人的行动受情感支配而不是为意志所决定,这里就要证明理智能制服情感。随后他针对笛卡儿(《论灵魂的激情》)依据当时生理学知识辩论头脑问题,心和身问题等等。《引言》后面是几何学形式的推导、证明。最后他在简短的附注中说,聪明人,智者,强过无知的人,愚者,因为愚者仅受情欲引导,为万物所乱,不能享受心灵的满足,几乎不意识到自己、神、一切。他不被动就不存在。智者和他正好相反,心不为物所动,永远满足,永远存在。这不免会使我们联想到中国的圣贤的“不动心”、“平常心”。那么,颜回不仅是孔子的弟子,老子的影子,而且是斯宾诺莎的前辈同道了。若是那样简化,只看结论,只归纳为基本问题一个点,就可以把人类思想合为两类,一真,一伪,很容易结束哲学,留下惟一掌握绝对真理的体系统一天下了。可惜人类思想总是有分歧,要发展,哲学远没有达到终结,远不到学哲学就是学哲学史的时代。所以不能仅注意结论、出发点、性质、基本问题、所属派别、所戴帽子,也许更要重视思维过程,往往发生影响的正在这里而现成结论早已过时。
  《伦理学》的五部分中有两部分论情感。这和开创此学的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以及后来十八世纪的休谟的《人类悟性论》的论激情部分都不同。他们不这么重视。斯宾诺莎将一切属性归于神,把善、恶、乐、苦归于理智对情感的作用,当然要详细论述情感了。这也正是此书特色。不妨多说几句。
  第三卷照例在开头说明所用关键词的定义,接下去应是公理、命题,本卷却将公理改为公设,说明身体受外界影响而变化。若不承认这一点就不必看下文了。末尾列举四十八种情感的定义再加情感的一般定义。第四卷在照例三项目的前面有《引言》,后面有《附记》三十二条。由此足见重视。第三卷没有《引言》,但开头有一段说明,实际是一篇非常重要的宣言。其中提到笛卡儿的有关论述,认为不过是展示了天才,并未解决问题,暗示这里的说明才补足缺欠,是确切的,用现在话说就是科学的。下面我来试说其要点。
  从一开始他就指出,多数论述情感的人都不像是论遵守一般自然规律的自然事物,都好像是把自然界中的人类当作国中之国,因为他们以为人能扰乱而不是遵循自然的进程,人对于自己的行为有绝对的支配能力,不受自己以外的任何干预、决定。他们不把人的弱点的原因归于普通的自然力,而归于人的本性的缺欠,对此加以惋惜、嘲笑、鄙弃、辱骂。做过卓越论述的人不是没有,但还没有人确定情感的性质和力量以及人心如何克制它。随后他说,以下要做的是那些宁愿嘲笑、辱骂而不愿理解情感的人会认为奇怪的,就是要用几何学的方式论证人的缺点、错误,用确切的推理来证明那些他们认为违反理性的荒谬的东西。他认为,自然界中发生的事,没有任何一件可以归咎于自然界的缺陷,因为自然界是无处不在而且永远同样的,它的活动能力,也就是规律和法则,也是这样。因此要理解任何事物的性质(自然属性)都必须应用自然界的一般规律。恨、怒、妒等等也是一样。最后他宣布,他论情感的性质和力量以及论人心如何能胜过它们也将和论神、论心同样,对待它们也和对待几何学的线、面、立体完全同样。
  这样的话,不要说三百年前,就是现在,也不会人人同意吧?斯宾诺莎在那位做大脑皮层实验的巴甫洛夫之前也有两百多年啊。这难道不是石破天惊的议论吗?现在的人会说,这不过是机械唯物论。可是要记得斯宾诺莎生在牛顿以前,连引力、超距作用都还不知道,十八世纪的瓦特的蒸汽机也没有发明出来啊。他的许多论点当然现在已经过时,他给后代启发的是他的思路。这是不能排除的思路,自然也不是惟一的思路。我们习惯于“唯”,不一定是“唯我独尊”,但往往是“独一无二”。唯物、唯心、唯名、唯实、唯我,这些哲学理论的外国原文并没有“唯”,汉译都加上了。人类思想离统一还远得很呢。还是谦虚一点,不必坚持有人已经宣布最高最后真理了吧。同在十七世纪,斯宾诺莎前有笛卡儿,后有莱布尼兹,在英国有培根、霍布士、洛克,哲学家各显神通。同一时期我们正在明末清初打改朝换代的内战。明朝亡于一六四四年。一六四二年伽里略去世,牛顿出生,斯宾诺莎十岁。一六五○年笛卡儿逝世。外国讲神,中国讲圣。欧洲有人开始对神重新认识。我们对于圣天子依然耿耿忠心。清朝康熙皇帝也在十七世纪(一六六二——一七二二在位),与法国的名王路易十四(一六四三——一七一五在位)同时,而且有使者来往联系。罗马教廷有传教士在中国下狱、做官,但是不能到各地传教,没过多少年就都被赶走了,再来就出“教案”了。康熙皇帝注意西洋文明,还亲自学习代数学。可是学术思想上中外几乎不通气,民间互不相知,以后发展也就照旧各走各的路了。十九世纪中再度相逢就是洋教、洋文、洋枪、洋船、洋人、洋钱、洋钉、洋灯直到洋油(煤油)、洋火(火柴)、洋车(人力车),还有洋学堂、洋学生、洋大人、洋鬼子,加上先洋后土的鸦片烟了。我小时候还听到处处说洋,东洋、西洋、出洋,大家不说洋也不过半个世纪啊。
  闲话少说,再谈《伦理学》。不必细说在论神、论心以后的那些情感的定义和排行榜,因为那些用语和说法不是我们现在常用的,讲起来麻烦,而且所列情感以欲望开头,接下去是乐、苦直到最后是里比多(这个拉丁字在二十世纪初由弗洛伊德用做术语而成为通行语了)不过是理论体系的用例。更重要的是第四部分的《引言》和《附记》以及中间的发挥。一开始就说他认为人无力调节、控制情感就是受奴役,生活在被动之中。于是他进而论善与恶,最后在《附记》里总结他的意见,人怎样过正当生活。由此自然引向最后部分说明理智如何控制情感以获得心灵的自由,这样就完成了他关于伦理的,也就是道德的理论体系。
  从以上的略述我想读者已可看出斯宾诺莎的胆大包天了。那时离布鲁诺的以异端罪受火刑(一六○○)只有几十年啊。但是我以为,历史上出现一种新思想,一方面要看它对于以前的思想有什么革新,有什么异同,另一方面要看它对于以后思想有什么影响,起什么作用,适应什么气候。后一方面可能更为重要。当时轰动的也许随即受冷落。当时受冷落的过多少时以后说不定会引发另一种轰动。但引火者不一定有后起的大火那么耀眼。讲思想史时实际上大家都是由后观前的,但又都要表示客观,照历史顺序,从前到后,大小不漏。我们中国人特别有根深蒂固的《春秋》历史意识的无形传统,重视年月、门户、派系、是非、善恶。这类写法不能说不好,但已经够多了。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才会别出心裁写出另一样的思想史。我谈论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忍不住要再多说几句它的隔代遗传而不追查来源,也算是重后过于重前吧。
  才华出众而又短命、挨骂的德国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一七七二——一八○一)有一句名言评斯宾诺莎,说他是“一个沉醉于神的人(ein Gottbetrunkener Mensch)”。这位诗人从几何学的冰冷中看出了诗剧的火热,和他的同时代的一些同国诗人一样。这些人生于一个大变革时代(一七八九年法国发生大革命),在斯宾诺莎的理论中找到了他们的热情的思想依据,于是出现了德国文学中的“狂飙时代”。在这些人眼里,只有这位哲学家敢宣布用数学眼光观察一切,看待爱、恨、妒一类激情如同冷、热、雷雨一样。他认为神是无限,一切,因此情感同样神圣,宗教道德所谓的犯罪是出于人类天性,不得不然,只有用理智而不是谴责才能克制激情。他在《伦理学》中给善的定义是,“我们确切知道对我们有用的”,给恶的定义是,“我们确切知道会阻碍我们达到善的”。他对神即无限的向往,对神即大自然包括人在内的热爱,对同属于神性的激情几乎可以说是颂扬,对神圣敢重新考察而自己下定义,对理智、数学、科学推崇到极点,这一切使他的几何学形式的神学语言放射出诗的光辉。于是他的论宗教、政治、伦理的思想在百年后竟出现于席勒的戏剧《强盗》里了。席勒能写这样激昂的诗句,又能写深沉的《美学书简》,并不奇怪,因为这正是斯宾诺莎的思路:激情与深思同属于神性。但我看更足以表现他的影响的是在他逝世(一六七七)将近百年时(一七七四)出来的,歌德的篇幅不长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因为一直影响到了二十世纪二十——三十年代的中国青年。
  二十世纪初年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通过林纾的文言译本震惊了中国读书界,影响了一代青年。到二十年代德国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通过郭沫若的译本又在中国青年思想中轰动一时,正好接上易卜生的《娜拉》。反抗旧式家庭,脱离包办婚姻,又加上自由恋爱、三角恋爱、失恋自杀。娜拉加维特。可惜的是两位原作者的深刻思想,对社会和自然界的新看法,也可以说是斯宾诺莎的思想精华的发展与艺术化,并没有深入中国新青年的思想里,进来的只是形式、表面。中国处在声势浩大的长期革命之中,来不及认识、吸收和消化斯宾诺莎的新的神和新的人以及歌德和易卜生。国家、民族、政治、经济、社会压倒了个人。二十年代的我还是少年,听一个大学生说,他在宿舍里枕头下放着一本“维特”,第天都要读一段。我借来一看,不懂。三十年代的我已是青年,不但听到,而且看到中国式的维特。我又读这书的英文译本,还是不懂。我注意到郭沫若在序里说,原书出版后德国青年中出现过维特热,有维特装,维特式的恋爱和自杀。后来歌德在修订本里加了一首题诗。这首诗他也译出来了,完全是郭沫若的早期诗的风格而且是早期的夹杂文言的白话文体。不知什么缘故,过了六十多年我还大致记得。手头无书,背出来试试:
  青年男子有谁不善钟情?/妙龄女子有谁不会怀春?/这本是人性中的至圣至神,/为什么这里面有惨痛飞迸?/……请看他出穴的精灵正在向你们目语:/要做个堂堂男子哟,不要步我的后尘。
  说情爱神圣正是斯宾诺莎的话。中国当时认为的“堂堂男子”就是做一个革命者,所以郭沫若就这样做了。我仿佛记得他的诗文中有过赞美斯宾诺莎的话。磨镜片人的思想痕迹在他身上也不是没有。
  斯宾诺莎所磨镜片的光辉至今还在,还要继续存在下去。
  一九九八年十月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