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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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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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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中国近代地理学的“身世”
作者唐晓峰
期数1999年08期
  九九之年,怅然回首,便又想了一回中国近代地理之学的“身世”,只觉其为国家民族呼号之声犹在,而先辈学者的心路历程,更令人难以忘怀。

外来地理学

  地理是一门古老的知识体系,因为成熟得早,古代便有了系统的地理之学。古代地理学的支点是古人对于世界的认知和希望。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围绕“天朝”的建立,曾形成一套博大的“天朝”地理思想体系,旨在树立以郡县制度为代表的王朝国体,颂扬充满帝王之气的万里江山。在王朝的社会生活中,文人君子有满腹宣泄不尽的山水画意,闾里内外还有一套套确认“风水宝地”的神秘功夫。王朝时代的地理之学是我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但那样的地理知识气氛,我们今天已很难体会,因为当王朝解体,西方近现代地理学理论进入中国大地以后,上述内容被一笔勾销了。
  十八世纪末,近代地理学诞生,它推翻了古人对于世界的种种“荒谬”结论,开始对世界重新解释。近代地理学诞生于西方,近代的地理解释权因此也在西方。西方人用自己的地理理论不但解说自己的土地与国家,也解说全世界。我们的祖先谈论自己的土地,谈了两三千年,但在近现代地理学家看来,都没有谈到“点上”,关于中国的地理,需要由他们的理论重新论定。本着过问全世界、解说全世界舍我其谁的精神,许多西方学者也来到中国,他们称到中国的考察是“探险”。有一位西方近代地理大师叫李希霍芬(一八三三——一九○五),德国人,曾在中国探险,他的成名之作就是《中国》。一九三○年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中有一本《中国经济地理》,谈到中国耕地的情况时,也是引证美国农业部“培格尔君”的“精密之研究”。在三十年代的中国,能看到的最好的中文地理通论著作是美国人葛德石(Cressey)《中国的地理基础》的中译本,“被视为一册珍贵的参考用书”。当时,只身开拓中国地理学史研究的王庸先生曾说:“吾国学术,每有外人越俎代谋而胜于国人之所为者,地学亦其一例也。”

弱国地理学

  在外国人用自己的目光审视中国的时候,中国人也在“开眼看世界”,林则徐是国人中开眼看世界的先锋,曾组织人手翻译英人慕瑞(Murray)的《世界地理大全》。不过,在中国人开眼的时候,世界已不是一个富饶、多样、温和的世界,而是个正以资本主义体制在地理上四处强行蔓延为主旋律的世界,这一旋律随着现代地理学理论的输入,亦开始在中国震响。另外,中国人开眼看世界,不仅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事实,也学得了一种眼光,换了一个头脑(西方近代地理思维),用这头一眼,他们又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神州”,发现神州已然不成样子。
  早在十六世纪,意大利人利马窦的一张《山海舆地全图》便在空间上解除了中央之国“四方之极”的地位。大地是圆球,中国偏居一隅,《尚书·禹贡》所描述的“五服”——天下以京城为中心向四方每五百里文明降一级——的理想结构,徒为画饼。到十九世纪后半叶,一连串的败仗和不平等条约,终于把中国定位为一个世界弱国。正是在痛感国家贫弱的心态下,中国知识分子开始接受西方近代地理学理论。面对贫弱的中国,近代地理学家的头一个任务自然是说明国家贫弱的原委,这其实成了一门“弱国地理学”。
  中国是一个弱国。外国地理学家说:从中国的地理条件看,“中国不可能利用本国资源发展为一个伟大的工业社会”(葛德石)。中国地理学家说,“吾国之地诚大,然可用之地实不大,吾国之物产虽博,然为供给过剩人口之消用,则殊感不敷”(胡焕庸);“中国为交通落伍之国,铁道落伍,轮船落伍,汽车落伍,飞机落伍,电信落伍”(张其昀);“中国气候之弱点以及旱灾、水灾及其他灾害……具有极伟大之摧毁势力,且有引起贫穷之永久性的可能”。中国历史学家听了也感慨:“地理环境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上所发生的影响,不言而知,是如何的巨大。”(顾颉刚)
  社会达尔文主义宣称“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对弱国的国民来说,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原则是残忍和令人沮丧的。与社会达尔文主义携手来到中国的“地理环境决定论”,则告知人们造成中国贫弱的环境原因。结果,既然决定中国贫弱的地理环境乃是自然天成,那么中国人就必须接受这一“自然规律”,只能在自然条件得天独厚的西方列强面前“没脾气”。在特定的时代背景、政治背景下,西方近代地理学的功能是如此的出乎中国爱国知识分子之预料。
  在十九、二十两世纪之交的中国,京城已然微弱,广州、上海、武汉等口岸城市的影响重于京师。丧失了京城至尊地位的天下格局,已不成其王朝地理秩序。旧有的地理之学已无济于世,地理学的使命不再是建立“天朝”和治国平天下,而是要根据融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便利程度对中国进行重新衡量,要考察各地矿产多少,良港哪里最佳。理论的内在属性必然指向论证资本主义在中国登陆的口岸地点,以及由这些地点向内地延伸的路径。一八九七年德国占据胶州湾,就是依据李希霍芬《中国》一书中“山东与其门户胶州湾”一节,这便是近代地理学的理论与资本主义向全球扩展的事实之间许多人(包括一部分地理学家本人)意识不到的暗中关系。

救国地理学

  在新的地理学面前,中国人既感到知识上面的自卑,也感到国土上面的自卑。有骨气的地理学家要争回知识学问上的自信,也要争回国土上的自强,外国人说中国没有什么,我们就要找到什么,若干年前我们欢呼“把贫油的帽子扔进了太平洋”的胜利,内里起作用的正是这种积压了半个多世纪的心理情结。为了解决知识上的自卑,不甘心承认中国人对自己的土地懵然无知,丁文江发现了徐霞客。徐霞客十七世纪所写的游记,“倒像是一位二十世纪的野外勘测家所写的考察记录”(李约瑟),他关于喀斯特地貌的研究在时间上领先所有的洋人,中国地理学者在徐霞客身上找回了不少自信。
  一九○三年张之洞等拟京师大学堂《大学堂章程》,一连串开列了十余门地理科目,包括地理总论、地理学研究法、中国今地理、外国今地理、政治地理、界务地理、商业地理、交涉地理、历史地理、地文学等。地理已成为救国救民的紧急之学。一九二一年,竺可桢发表《吾国地理家之责任》一文,呼吁地理学家要以“调查全国之地形、气候、人种及动植物、矿产为己任”,以振兴中华。当年学界内外曾广泛使用“人生地理”一词,这一名称本身便诉说着它的解困使命。
  由于地理学在救国救民上的重要意义,我们的近代地理学先驱们一开始便想到普及亦为一桩事业。研究与普及并重是近代地理学(或曰地理学近代化)的重要特点,在各科专家中,大学者参与普及写作,以地理学家为最多,地理成为一门离百姓切近的学问。先辈们坚信,“欲救吾国先救吾民”,视兴科学与办教育同为使命,故刻不容缓地编纂中小学课本,寄下一代以厚望。中文里“教科书”一词据说就是地理学家张相文发明的。先辈们办教育太热切了,以致到了三十年代,“中国地理之研究,今犹在筚路蓝缕之际,故国内出版界,除中小学地理课本外,关于中国地理之专著,尚不可多得。”(王庸)

科学地理学

  自十九世纪末到本世纪的二十年代,“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它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胡适)。一切学术都要受到科学的洗礼,“都一一立在科学的舞台上,手携手地向前走着”(吴稚晖)。中国第一批近代地理学家们所要大声呼号的,就是要变旧地理之学为一门科学。二十年代,竺可桢在东南大学主讲“地学通论”,他引用德人李岱尔对旧地理学繁琐记述的批评:“若专举事实,曰某国有若干省,曰某省有若干县,陈列各国人口之多寡,疆域之大小,而对全世界人类之进化,以及气候、地形对于人类之影响,一切置之度外,则地理学直一种琐碎庞杂之表记耳,安能称之科学哉。”
  当年大家都认为,要科学的地理学,就要研究自然界,研究自然规律、以及自然影响人类的规律。探险是走向大自然的最崇高形式,达尔文、洪保德都曾绝域探险,涉足无人自然,因此推动了科学的建立。地理学家极应富于探险精神,外国一代代探险家,如斯文赫定之辈,都是中国地理学家的楷模。以探险家为楷模,这是丁文江推举徐霞客的又一层原因。当时,骑毛驴,穿长衫进行野外实习的学生都受到具有“科学”精神的新派教师的严厉斥责。在中国学术走向“科学”的初年,地理学是个主角,因为科学要研究自然,而国人当时理解的自然首先是直观的“自然环境”(包括生物、地貌、地质、气候)。至于物理、化学诸科,因对象隐蔽在直观背后,所以没有立刻大红于中国。
  自然环境影响(甚至决定)人生的规律何在,是“人生地理学”的主要“科学”命题。在这一学术范式中,地理环境决定论在各种不同的程度上左右着人文地理学的研究,以至于后来有人将人文地理学完全等同于环境决定论,而进行根本否定,这是人文地理学的一场冤案。人文地理学本可以研究“人生”的文化根源、社会根源和历史根源,而不仅仅是自然环境一个根源,即使是研究自然环境与人生两厢的关系,其间还有文化为中介,不应忘记。

失落了文化的地理学

  当年对于国土在经济形势上的否定,我们至今不大怨恨,而直言的经济上的否定背后未曾直言的文化上的漠视,则动摇了我们对家园自信的最后基石。西方近代地理学思想理论是挟裹着西方的价值观念、规律意识(在西方社会总结出来的)、社会发展取向、全球体系定位(以欧洲为中心)一同形成,又一同来到中国。中国的自然、中国的经济实业完全可以纳入西方近代地理学的话语体系,但中国的文化则为难以对话的异类。
  另一方面,激进的中国人看到自己的经济这般落后,看了西方的经济那般强盛,又听了西方人的道理,便怪罪祖先无用,没有走好中国历史的道路。更激进的人士便责骂中国文化无用,说“国学大盛,政治无不腐败,因为孔孟老墨便是春秋战国乱世的产物,非把他丢在毛厕里三十年”(吴稚晖)。既然祖宗文化是如此的糟糕,地面上的祖宗文化——传统文化景观——还有什么丝毫价值。文化地理问题在地理学家的案头根本排不上号,一九三四年,王庸先生整理出版的《中国地学论文索引》中,文化、宗教、风俗、语言四项加在一起只占百分之一点三。在二三十年代,美国地理学家索尔(C.Sauer)提出研究文化景观这一崭新课题,尖锐批判地理环境决定论,强调自然环境只是条件,文化才是支配人类活动和创立人文景观的核心力量,从而开创了称霸北美数十年的伯克利学派。但此时(以及后来)大学西方的中国地理学界,对于不言“人生”(经济)只谈文化的索尔,却无甚兴趣。
  文化地理研究是对国土进行文化认识、文化承认、文化保护的必由之路。失落了文化关怀的地理学,便失落了对国土文化属性的捍卫能力,整个二十世纪,人们目睹了一次次对祖国大地文化属性的蔑视、否定、破坏、铲除(这种铲除今天在不少地方仍在继续)。中国的土地成为表达落后、愚昧、停滞、无出路的代词:“土”。失落了文化的地理学,甚至导致革命导师在承认中国历史伟大、人民伟大的同时,却视大地为“一张白纸”。
  文化否定的结果必然是对人性的否定,大地文化属性的丧失在前,中国人文精神的摧残在后。许多学者接受了近代地理学理论,便开始了对祖国方方面面的痛苦的自我否定。在近代科学中,物理化学之类是无国家性的,但地理却是一门国家性、民族性甚强的学问。我们都亲身感到,地理与爱国、救国直接相关,故政治性强;地理事关长期生活的热土,故文化性强,这是地理学无法摆脱的两个特点。
  各种地理学的流派无论有怎样的“来头”,都要做一件根本大事:给国土发展方向一个定位。定位,不光是经济,还有政治的定位、文化的定位。我们需要富国富民的地理学(今天许多有志之士在为此努力),也需要能够捍卫祖国文化的地理学,以推动有血有肉、有东方精气神的中国大地的发展,因为假冒伪劣的欧美景园实在不是我们温馨的理想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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