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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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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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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九连环(上)
栏目日出而作
作者王振忠
期数2000年01期
  任何人无论生前如何风光,最终都要踏上漫漫的黄泉之路,这大概是一桩无可奈何的事吧!根据中国民间传说,人死了之后要经过一座桥,这座桥就叫做“奈何桥”。跨过此座阴阳之隔,生人就变成了死鬼。在这座桥上,生人的心和魂魄都将失去。近代翻译家、福州人林纾(琴南)曾说:闽人延请道士设醮,为死者祈增冥福。到第七天,支起木板为桥,桥下燃着莲灯,上面插满幡幢,其名就称“奈何桥”。子孙用纸糊成“尸”(代表死者),并将之安放在纸舆之中,然后抬着它哭哭啼啼地走过桥,再将纸舆在门外焚烧,才算最后送走了死鬼。福州的东岳庙附近,在旧中国迎神赛会颇为繁盛。为了向善男信女展现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恐怖,附近不少地点均冠以凡人踯躅黄泉途中所需历经的场景之名,其中也就有“奈何桥”这样的遗迹。
  中国典籍中形象化地展示人、鬼之间的这种阴阳递嬗,源起何时我未暇查考,但至迟不晚于十六世纪的明万历中叶,则是断无疑义的。在当时由徽州人郑之珍所作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之插图中,我看到一个面带戚容的女人由阴间的牛头、马面两个鬼卒(相当于阳世间衙门里的胥役)用锁链牵着,正走过这座桥,桥下则是沸腾的血海和挣扎着的狰狞死鬼。值得注意的是,这座桥的名称题作“阴府爱河桥”——不知这是画工的笔误呢?还是郑之珍的匠心别具?“爱河”与“奈何”的二字之差,似乎有点耐人寻味:想来,较之生老病死,爱河惊涛之阴差阳错,有时丝毫不亚于生离死别之无奈。怪不得郑之珍时代的传奇小说中,男女主人公无论是于情爱的巅峰还是在失恋的低谷,口口声声总离不开“死”这个字!
  在明清时代,无论是东南沿海的福州,还是在内陆山区的徽州,都有许多人飘洋过海,前往日本谋生。以徽州为例,直到今天,日本长崎县的福江、平户一带还留有明中叶“徽王”(徽州海盗首领)——王直的“六角井户”。这种用六块石板圈成的水井,其形状与迄今在徽州本土及号称徽商“殖民地”的扬州城中所见到的,均颇相类似。尽管当时大概还只有“倭寇”而不曾有“鬼子”的说法,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却是中国人心底根深蒂固的观念——四夷外番即使不是阴间地府,那至少也是与中华帝国礼制文明迥然有别的一个世界(俗有“番鬼”的称呼)。清乾隆年间常年往来于长崎的徽商汪鹏,在其所著的《袖海编》中指出:
  (长崎)港口中流有山如拳,俗名“换心山”;货库前有桥,名“落魂桥”——言唐人经此,心变魂销,挥金如土矣。
  这或许是摹仿自徽州目连戏中的场景:因为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日本是“天朝”之外的一个异域,而“锁国之窗”的长崎,作为中国人进入异域的惟一桥梁,也就有了“换心山”和“落魂桥”这样的场景。
  在江户时代,平均每年都有数十艘的中国商船前往长崎从事中日贸易。自四月至十月,中国沿海刮着从西南吹来的信风;而从十一月到翌年三月,则盛行自东北而来的信风。“北风航海南风回,远物来输商贾乐”,在帆船时代,信风是吹送海上商舶最为便利的动力资源(信风因此也就有了“贸易风”的别称)。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经海涉涛之难于把握,大有看天吃饭的味道,时常会出现失控乃至偏离航向、漂泊海上的情形。宽政十二年(一八○○年,清嘉庆五年),前往长崎的杭州船主刘然乙、副船主汪晴川(当为徽商)等八十六人,就漂流至日本远州的横须贺。当时,负责处理“漂流民”事务的日本人,饶有兴趣地问长问短,并记录下了一首《唐土俗谣》:
  我的吓感郎的呀呀有,呀吓呀呀有,看看吓,送奴个九连环,双手拿来,解不开,奴[拏?]把刀儿割,割不断了呀呀有有。
  谁人吓解奴的九连环吓,九连环,奴就与他做夫妻,他们是个男男子汉了呀呀有有。
  这首《唐土俗谣》,明显是《九连环》俗曲之翻版。《九连环》俗曲是清代最为著名的小曲之一,得硕亭的《草珠一串》词曰:
  一闻“沟调”便开颜,无《绣荷包》不算班。更爱舌尖声韵碎,上场先点《九连环》。
  “舌尖声韵”即滚舌音,俗称花腔。对于带花腔的此类小曲,道光年间杨掌生所记的《京华琐簿》曾描述说:在北道邮亭,常常可以看到抱琵琶入店的小女子,她们所唱的小曲《九连环》,就带着“都鲁”的花腔。这些卖唱女卸装之后,往往沽村酿劣酒解乏。过往商客为破旅途岑寂,往往借听小调以资笑乐。
  《九连环》原曲据说来自福建,根据民国时人李家瑞的说法,“九连环调”亦称“福建调”,而“福建调”又以《九连环》一曲最为著名。大概是因为中日贸易商船中的下层水手大多是福建人,故而《九连环》曲在海船上颇为流行。江户时代一部著名的漂流民记录——《得泰船笔语》中,就记载了文政八年(一八二五年,清道光五年)从事长崎贸易的中国宁波舶商杨启堂为日本儒官野田笛浦演唱的《九连环》曲:
  蝴蝶夜飞来是夜夜游,情人吓送我九连环,九九连环,拿把刀儿割不断,儿时夜夜游,夜夜游。
  杨启堂所唱的《九连环》曲,歌词与前述的《唐土俗谣》颇有出入。但它或许说明了演唱《九连环》曲,是当时中日贸易商船上常见的娱乐方式之一。在江户时代,日本人通过与舶来商贾的频繁接触,非常注意采集中国的民谣俗曲。例如,安永九年(一七八○年,清乾隆四十五年),就有一位日本下吏,因听到滞留的中国水手之弹弦、吹管颇为悦耳动听,遂立志学唱汉语歌曲。据记载此事的儿琮玉卿描述,其人“发唇激齿,抑扬冲郁”,颇为动听,但却因“舌未柔利”,而颇像是咿呀学语的稚子幼童(《漂客纪事》)。又如,前述的《唐土俗谣》,也被江户幕臣宫崎成身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收入在其所著的随笔集——《视听草》之中,并在其后特别注明:这是文政四年(一八二一年,清道光元年)日本流行的一种“看看踊”之滥觞。
  “看看踊”(亦名铁鼓跃、唐人踊)大概可译成“看看舞”(铁鼓舞或中国人舞)吧,它是从中国传来的《九连环》曲之日本化。亦即日本人听到《九连环》曲之后,经过他们的记录和消化,就逐渐变成了日本味的小曲和舞蹈——“九连环の呗”。早在享保至宽政年间(一七一六至一七八九年,即清康雍乾时期),长崎就流行一种叫“蛇踊”的舞蹈(亦作龙踊,即中国的舞龙)。《九连环》曲传入之后,逐渐与上述的“蛇踊”相互交融、杂糅,使得后来的“看看踊”又有了“蛇踊”的俗称。“看看踊”于文化、文政之交由长崎经京都、大阪一直流行到了江户(今东京)等地。文政三年(一八二○年,清嘉庆二十五年)四月,“看看踊”在大阪开始流行。及至七月,在名古屋出演“长崎蛇踊”的演员,主要有长崎贰官、长崎三官、长崎四官、长崎九官、长崎左官、长崎右官、长崎宋官、长崎治官、长崎重官、长崎田官和长崎寒官等人。根据《清俗纪闻》的记载,“某某官”是福建人命名的方式,这些“长崎蛇踊”的演员虽然都是日本人,但他们的艺名显然都是中国式的,更确切地说应当是福建式的(这也与“九连环调”之被称作“福建调”恰相吻合)。至于“看看踊”的表演,日人晓晴翁的《云锦随笔》中,有“看看踊打扮之图”:最前头的两位头戴茜色(大红色)的帽子,身着鼠色及黄色衣裳,白色绑腿,茶色鞋子;后面四人穿着大袗、戴着暖帽,手里分别拿着铁鼓、鼓弓、蛇皮线和大鼓,完全是一副清人的打扮。……这是反映在日本的“芝居小屋”(戏园)中登场的演员之装束。由于“看看踊”的演出场场爆满,日本的小孩纷纷在街衢巷陌间结队模仿,甚至大人也在一旁载歌载舞。其醉心模仿的狂热程度,于此可见一斑。


  根据日本学者浅井忠夫、田边尚雄、青木正儿等人的研究,中国俗谣在日本的流行起源很早,但像“看看踊”那样在短时间内就在全国各地迅速流行起来、并长年盛行不衰的,在近世“唐人呗”中,应当是绝无仅有的。然则,“看看踊”何以会有如此之大的魅力?江户时代是日本继奈良时代(七一○——七九四年)之后又一次大力“西化”的时代(当时日本人称中国为“西土”,中国人为“西人”,此“西化”指向中国人学习),在这种背景之下,市井轻薄悉心模仿“西来正脉”的流行歌曲,自在情理之中。至于《九连环》曲之成其为最流行者,则可能是因为其吐词咬字,特别适合于日本人的传唱吧!而且,经过日本人的消化和改造,汉语的歌词日本化了,更具有易学好唱的特点。当然,也离中国话越来越远了。约成书于天保初年(一八三○年前后,清道光中叶)、日本观一道人所著《如是我闻》卷一“九连环”条注曰:
  此间人(按:指日本人)讲华音,尤多讹差,以风土悬绝,口无四声。余曾受诵歌曲,迨其闻他人唱之,各各小异,不知孰真。益信清商到崎(山奥),听僧之诵经,失笑绝倒。黄蘖之徒精习华音尚尔,况其他乎!?故似是而非者,谓之“看看”。九礼思音,非真华音矣。  “清商”是指舶来日本的清朝商人,而“崎(山奥)”也就是长崎。黄蘖宗由十九世纪中叶福州府福清县僧人隐元隆琦创立,该宗保持明代禅寺的风格,在举行法会时,完全采用中国法器演奏,以汉语诵读经文。不过,江户中期的儒学家雨森芳洲指出:黄檗宗诵经,“辗转至久,全然不相似”(《橘窗随笔》卷下)。可见,即便是这样直接照搬中国法式、前十数世住持都是中国人的黄蘖僧徒,口中所念出的“华音”,也还是让人忍俊不禁。那么,“口无四声”的下层民众传唱的“西方”流行歌曲会是什么腔调,不是可想而知的么?


  根据前揭《如是我闻》的说法,“看看踊”的意思是似是而非的舞蹈,亦即中国时调在日本的变种。“看看踊”之得名,源自《九连环》曲中的“看看吓”、“看看阿[啊]”或“看看兮”。依据宽政十二年日本人的理解,“看看阿”是“久恋思”之意(见《唐土俗谣》附注),大概是因其状摹男贪女爱,故而音近而讹作“肝肝也”!肝肝,也就是当代作家笔下时常流露出的“心肝肉肉蛋”之类的床笫私语。享保元年(一七一六年,清康熙五十五年)刊行的《唐音和解》下卷中,有一首《醉胡[蝴]蝶》:
  一更里天,一更里天,月照纱窗人ナア[哪?]未眠,被窝儿寒ナァ[哪?],冻得我浑身上战,ムムムムム。我的肝肝!我的心肝!何处贪花ア[啊?]?敝[撇]下了俺,敝[撇]下了俺ナ[哪?]!你在花街上闯,ムムムムム。
  其中的“ムムムムム”,大概是唱歌时的一种衬腔。与上述的《醉胡蝶》相似,《九连环》曲也是一首情歌。凡是情歌,便有着“誓相守长缱绻岁岁年年”那样的企羡与感伤。《九连环》曲之在江户时代的流行,与当时中日贸易的背景息息相关。就像中国境内的“马头调”一样,它是滚滚民工潮裹挟而至的“纤绳荡悠悠”,表露的是纤夫、船户们的爱情。刊行于享保十一年(一七二六年,清雍正四年)的《唐音雅俗语类》,就多涉及中日贸易——如“行货客人往来不绝”、“天下第一大马头”之类的商业用语。而清代的长崎,也正是中国南方商人的一个重要“马头”。
  在长崎,日人荒濑桑阳的《崎阳谈丛》中,就讲到有个叫绍成的唐人(中国人)表演的九连环舞蹈,进退周旋,绝妙自如。长崎画人石崎融思的遗稿——《长崎古今集览名胜图绘》,以及尚存的染付(陶磁器)上,均可看到“看看踊”的插图。画面上一般是唐人与丸山游女(长崎伎女)用日本三弦合奏民谣、小调,载歌载舞,歌唱彼此之间的爱情。据说,在长崎的“唐人屋敷”(中国人集中居住地,亦即唐馆)中,舶商水手及唐通事等每逢会聚筵席,必跳“看看踊”——中国人与日本游女伴着胡弓和月琴的音节翩翩起舞,从而在天涯异域渲染出浓郁的中国情调。
  及至十九世纪中叶前后,“看看踊”逐渐流于卑猥,文政五年(一八二二年,清道光二年)江户町奉行出令禁止。进入明治时代,载歌载舞的“看看踊”虽已式微,但演奏《九连环》曲的清乐合奏仍然不曾消歇。日人田中参所辑的《清乐词谱和解》(明治二十五年刊本,藏早稻田大学“服部文库”),前面就有一幅“九连环”图,其中的歌词与《视听草》及《得泰船笔语》中的内容大同小异。当时的日本人承江户时代之余绪,也多摹仿中国江南一带的文人雅集。明治七年(一八七四年,清同治十三年)十一月,浪华(今大阪)箺篁堂主人设茶宴于青湾之上,陈观书画古玩。当时,日本各地的鉴藏家争携所藏,纷至沓来。席间,举酒行觞,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会间排筵十余席,其中的第十一席即“明清乐”合奏。合奏在船房上举行,瀹茗清谈,张筵奏乐,参加者共十五人,合奏曲目计四十五首,其中就有《九连环》、《卖脚鱼》、《补缸匠》等曲。
  所谓明清乐,是对江户时代以来在长崎等地流行的诸多中国民间俗曲之总称。根据《长崎事典·风俗文化编》的解释:
  长崎明清乐:昭和五十三年(一九七八年)八月,成为长崎县指定的无形文化财(即文物、文化财富)。它流行于幕末到明治中期,日清战争(即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急速衰歇。使用唐琵琶、月琴、明笛、胡琴和片鼓等乐器,……现在传承的演奏曲如次:算命曲(原语)、橹歌、平板调(无歌词)、将军令、纱窗(原语)、九连环(原语)、抹[茉]莉花(原语)、西皮调(无歌词)、金盏花(无歌词)、狮子。……(长崎文献社一九八八年版,页四三九)
  直到今天长崎还有“明清乐保存会”,“原语”就是指《九连环》等小曲仍然以中国话演唱。东京国立音乐大学图书馆藏有《明清乐谱》(亦名《月琴新谱》,浪华连山平井氏著),收录有三十首明清乐谱,曲目与上述的大同小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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