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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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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古人早已见到
栏目短长书
作者黎烈南
期数2000年03期
  阅读了钱理群先生《“遗忘”背后的历史观与伦理观》(《读书》,一九九八年第八期)以后,受到的震动是难以言表的。他的文章使我想起了自己所做过的“大义灭亲”之举,真是突破了“底线”的禽兽之举了!近读欧阳修的散文,才知道这样的“大义灭亲”是连禽兽都不如的。读他的《新五代史·一行传》:“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缙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再读他的《晋家人传》:“……凡物生而有知,未有不爱其父母者。使是子也,能忍而真绝其天性欤,曾禽兽之不若也。使其不忍而外阳绝之,是大伪也。”看到此,赧然汗出,精神恍惚,既而热泪盈眶,进至于号啕矣。禽兽有互相残杀之举,却并没有发表宣言、理论,来证明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出众;而我们人类有时却要用冠冕堂皇的语言把丑恶掩藏起来。可怕的是,我在十三岁时就加入了“大义灭亲”的行动。
  父亲是一位中学教师,在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分子,而且是极右——最严重的等级,被开除了公职的。现在回想起来,他当了右派,真是不可思议:一个讲解、赞美黄继光、邱少云的人,一个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反复阅读、并从中寻找教育子女真谛的人,一个见到子女写了做好事(而其实并未真做)的作文而给以严肃批评并一定要找老师交换意见的人,竟是一个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父亲当时想不通,准备找中央去告状,而当他看到人民日报社论时,决定不再上告;但他一直否认自己是在从事反党活动。为此,他当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据母亲回忆,在众多人参加的批斗会上,群众奉劝他承认错误、悬崖勒马,问他还要不要妻子与孩子时,他回答说:“可以不要!”于是他被送到了北大荒,不久又被送回家——他那时已犯了严重的肺病,离死期不远了。记得他总是不断地吐血,后来就死在家中。母亲曾问他有何遗言,他说道:“我的事情,早晚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又说道:“儿子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将来老了,一定要跟闺女过。”
  他的关于自己之事会水落石出的遗言,终于没有落空。一九七九年,他所在的长辛店铁路中学来人到我家,通知了为他平反的消息;而他的关于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的判断,真如古人所说“知子莫如父”了。
  我的父亲,是一个充满童心的人。小时我最爱他。他总是在假期带我们出去玩。院子中所有的孩子一见到他,都会欢呼的。他被送往北大荒以后,我们都不知他哪里去了。记得一天晚上,一个满脸浮肿、衣衫褴褛的男人突然走进我家。他站在我们面前,一言不发。全家愕然。是我第一个认出了这正是我的父亲。现在清晰记得当时自己抱住了他,号啕大哭起来——那时我是一个六年级的学生。我一直不知他这几年为什么不回家,只觉得他十分可怜。有时同学给我一块火烧或是什么好吃的(那时吃点白面就感觉十分好了),我总是带回家给他吃。他则用很坚定的语调告诉我,不要给他带什么吃的。上了中学以后,我开始变得有些忧郁起来。因为我开始知道了自己是一个右派分子的孩子,与其他同学不一样。我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但就是因为出身问题,总入不了团。而要加入共青团,按照当时的要求,就要与家庭坚决划清界限,背叛反动家庭。为了入团,我积极向团组织靠拢,写了入团申请书。然后开始了对父母(母亲也曾是右派)的背叛。我让他们彻底交代反党言行,对他们的态度开始严厉,最后甚至不叫爸爸了。家里的空气一直是那么紧张,有时发生严重的对峙。校方对我的行动自然是十分满意,但也曾对我不叫父亲的做法提出了劝告。老师对我说,背叛家庭主要是在思想上划清界限,你总不能否认你的儿子身份。但由于我的冷酷,父子的关系始终没有缓解。我有时偷眼看去:一向很坚毅的父亲脸上淌着泪珠。现在回想起来,他被全校员工批斗时一定没有掉泪,在北大荒劳动教养时也肯定不会掉泪,但他在儿子的反叛面前掉泪了。他在我面前显得很无奈,但我隐隐感到,他也许并不十分恨我;我的反叛行动,对他的精神是致命的一击,加速了他的死亡进程。
  在我加入共青团后,父亲也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吐着血,大口大口的。家里太穷,无钱送到医院,就在一个清冷的夜晚,他终于在不断的吐血中,倒在了地上。那时家里只有母亲和我。我与母亲共同给他换好衣服,看着他那骷髅般的尸体,心里没有悲哀,却仿佛有点恐惧。
  现在我俨然已成为了一个大学教师,在讲课的时候,不免触及到古人的人伦之情、天伦之乐。在说起这类情感时,总好像有一种“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感觉,接触不到那滚烫的内核。这又有什么奇怪呢?我能用不认父亲的手段换得了自己的虚荣心的满足、“事业”的发展,在我的心中,当然也就不会充分拥有这人类最宝贵、最淳厚的一种情感了。
  回味欧阳修的“使是子也,能忍而真绝其天性欤,曾禽兽之不若也”的话,除赧然号啕之外,还深深感到古人的尖锐,一针见血。一个人不认父母,那他就不仅失去了人性,而且真是连禽兽都不如了。现在再来回味欧阳公的“使其不忍而外阳绝之,是大伪也”这一段话,又让我想起自己有时偷看父亲当时的泪眼,这不说明我的不忍之心还未泯灭吗?而这一切又不过证明了我是大伪之人罢了!而我,怎么在那么一个小小的年纪就会做大伪之事呢?现在回忆当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其实早已有两种东西在冲突。一方面,我对党报社论深信不疑:父母确实是反党分子;另一方面,又觉得他们不大像。每当我产生了他们不大像的感觉时,就因为自己立场不坚定而生惭愧之心,而与他们彻底决裂的心情就更加坚定。我之所以最终对家庭采取了决绝的态度,也许并不是像我当时想像的是对党或真理的忠诚,而是潜藏在潜意识中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我们自我保护的本能往往掩饰着我们真正的动机,而把它说成是高尚的东西。
  再过几个月,我就五十岁了。这些天来,总被一种异常沉重的思绪所困扰。看到欧阳修对五代世风的批评,经常独自一人痛哭而不能自已。我从来也没有如此长久地痛哭过。记得在给中学的小伙伴做背叛家庭的“报告”时,我骄傲地对他们说自己怎样在父亲死后没有掉一滴眼泪,还赢得了一位学校领导的喝彩。现在的这种长久不能散去的痛苦,也许正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是一种报应吧。我常叹服中国古代文化中表现出的真知与智慧,现在偶读欧阳公之文,又一次惊叹古人眼光的锐利、思想的犀利。在思想混乱的时代里,总会有丑陋的事情发生。我们往往自觉不自觉地扮演了丑角,这真是一大悲哀。
  父亲去了,带着遗憾去了,他走时才四十二岁。他曾对母亲说,要把我们培养成什么样什么样的人才,可谓志向远矣。他是无声无息地走的。他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没有名气,没有朋友,但他真实,即使孤立一人,也不说违心的话。若和我现在的安宁生活与副教授的职业相比,他不及多了;而若说做人,他问心无愧,敢做敢当,是一个真人,足以使我永远匍匐在他的脚下。今天,自己在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驱使下,写下这一篇文字,以告世人,还历史真相;同时也告罪父亲,以诉无穷悔恨。当然,这些文字对父亲来说真是多余的——因为他早已留下遗言——他的事情早晚会水落石出;因为他纵使再重新遭受世人与亲子的唾弃,他也决不会改变他的傲骨。
  欧阳公所言的“子弑其父”的时代,还会重演吗?救救父亲,还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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