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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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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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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记忆的神话
作者吴晓东
期数2000年05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几百万言的《追忆逝水年华》是以这样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句开头的。从手稿中人们发现普鲁斯特在前后五年中,曾尝试了十六种写法才确定了这一句。一九一三年,一个出版家只翻了小说开头就当即拒绝:“我实在弄不明白,一个人怎能花上三十页的篇幅来描述他入睡之前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但对叙述者来说,这三十页的篇幅却太重要了,它描摹的是“我”在回忆中打发漫漫长夜的生活方式。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正是普鲁斯特本人生活形态的写照。一八九六年,普鲁斯特在他的处女作《悠游卒岁录》的序言中写道:“在我孩提时代,我以为《圣经》里没有一个人物的命运像挪亚那样悲惨,因为洪水使他被囚禁于方舟达四十天之久。后来,我经常患病,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不得不待在‘方舟’上。于是,我懂得了挪亚曾经只能从方舟上才如此清楚地观察世界,尽管方舟是封闭的,大地一片漆黑。”这本书出版时普鲁斯特只二十五岁,当时他肯定没有想到“方舟”式的囚禁生活将构成他此后生涯中一种恒常的生活形态。普鲁斯特得的是哮喘病和花粉过敏症,对环境要求极高,最轻微的植物性香气也会使他窒息。他的房间要衬上软木,隔开外面的声音;窗子总得关上,防的是窗外的栗树的气味和烟味:毛衣也得在火上烤得滚烫之后才能穿,所以后来他的毛衣一碰就成百衲衣一样的碎片;想出去到乡间看看童年时代的山楂树,也得坐在密不透风的马车中,而且是一件冒着很大风险的事。可以想像,从一九○一年到一九二二年去世,普鲁斯特是在怎样一种生活形态下写他的《追忆逝水年华》的。他必须适应这种卧病在床的生活,而他最后终于赋予了这种生活以最好的方式。即在回忆中写作,在写作中回忆。这是一种以回忆为主体的生命形式。
  如果把《追忆逝水年华》比做一座由回忆建构的大厦,那么它的最重要的一块基石是普鲁斯特所发现的一种记忆的形式——“无意的记忆”。正是这种记忆形式的发现使普鲁斯特获得了拯救。普鲁斯特也正是在寻找到了这种记忆形式之后,才真正开始了他的小说创作。怎样理解所谓的“无意的记忆”呢?当你无意中嗅到一缕清香,听到从什么地方飘来的一串熟悉的音符,或者偶然翻到一件旧物,便会突然唤醒沉埋在记忆中的一段往事、一幅场景或一种思绪。它们深藏在心灵深处,平时并没有意识到,却在不经意之间被唤醒了。它本是人类的一种普泛的记忆体验和形式,但《追忆逝水年华》为这种“无意的记忆”赋予了美学与诗学内涵,使之上升为一种诗学范畴。
  对“小玛德莱娜”点心的描写是《追忆逝水年华》有关“无意的记忆”的最重要的细节,“小玛德莱娜”也因之成为二十世纪世界文坛最有名的点心。不过在小说中它的样子却并没有什么特别,“又矮又胖”,“看来像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吃法是先要放在一杯茶水里泡软。然而当小说中的“我”喝了泡着“小玛德莱娜”点心的茶,一件奇迹却顿时发生了:“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为什么一块点心会产生如此震撼?“我”认为,人们关于往事的记忆藏在脑海之外,是理智和智力不可企及的,记忆只能在无意中被现实的感受和事物偶然唤醒,“小玛德莱娜”正是唤醒了“我”当年吃这种点心的记忆,往昔的记忆就伴随着这块点心得以复活,而失去的时间便借助这种“无意的记忆”的方式获得重现。
  “小玛德莱娜”告诉我们:过去的记忆其实是附着在像点心这样的“记忆之物”上面的,而文学家的使命正是对记忆之物的捕捉。这种能唤起往事的记忆之物,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最为丰富。古典诗歌的一系列母题,譬如凭吊、怀远、思古、睹物思人、登高览胜……种种经典情境关涉的都是记忆的母题。美国汉学家斯蒂芬·欧文在他那本奇特的书《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中指出,中国古典诗歌最懂得在往昔存留的断片中去唤回历史记忆。譬如杜牧的名诗:“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诗人只有找到沙滩中沉埋的前朝的断戟,才能使历史记忆找到承载。“折戟”正是这种记忆之物。但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记忆方式往往有群体性,当中国诗人们找到一片瓦当、一个断戟、一个箭头,触发他们的记忆的联想方式往往有一种共通性,共同的文化史记忆使诗人们的记忆方式都产生了一定的惯性。相比之下,“小玛德莱娜”点心则独属于普鲁斯特,独属于小说中的“我”,它唤起的也是个体性生命记忆。同时它也是关于如何唤醒“无意的记忆”的一个发生学意义上的最好的说明。小说这样描写点心带来的奇迹:尽管“我”距离当年的经历已经很久了,“但是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惟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矢;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普鲁斯特把“小玛德莱娜”点心的细节看成是对整座回忆的巨厦的支撑,爱尔兰剧作家、《等待戈多》的作者贝克特则说,“浸了茶水的小玛德莱娜点心的著名情节将证明普鲁斯特的整部著作是一座无意的记忆的纪念碑,而且是一部无意的记忆如何发挥作用的史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莫洛亚指出:“随着普鲁斯特作品的诞生,就有了通过无意的记忆来回忆过去的方法。”(《从普鲁斯特到萨特》)他把“无意的记忆”上升为回忆的方法论,而这恰恰是小说诗学所最感兴趣的核心问题。
  回忆的诗学所关注的问题是普鲁斯特究竟怎样把人类的记忆机制与小说结构形式有机地统一在一起。“无意的记忆”之所以具有诗学的属性,正因为它涵容了这两个层面。首先它揭示了人类回忆的固有形态和特征,即回忆的无序性、非逻辑性。真实的回忆是纯粹原生态的,是一种记忆的弥漫,有偶发性,时间上也很难区分出先后次序。往昔的记忆在我们的回忆过程中呈现出的往往是一种混沌状态,甚至是共时状态。《追忆逝水年华》的叙事形态在总体上正表现为故事时间顺序的打乱,构成小说细部的是无意识的联想,是沉思录、是议论、是解释、是说明,它们共同编织成一个回忆之网,或者说编织成网状的回忆。小说在回忆中建构的不是一个有顺序有因果的故事时间,而是一种心理时间。这种内在时间观显然受到了柏格森时间哲学的影响。柏格森的时间是一种人类内在体验的时间,是一种不依赖钟表计时的心理时间,是被直觉洞察的时间。这就去掉了时间线性流逝的因果链,使时间成为直觉性的内在的“绵延”,在绵延中使过去与现在互相交织渗透,记忆的内容与回忆的行为互相混合,从而使时间在人的心理存在和体验方式中获得了内在统一性。在这点上,《追忆逝水年华》是柏格森时间观的诗学论证。这正是小说名字(直译即“寻找失去的时间”)的真正含义。
  然而真的存在一个完好如初的过去、一个纯然的过去等待我们去寻找、去唤醒、去复现么?从根本上说,回忆总是立足于现在的需要才产生的,所以,即使是“无意的记忆”,也是由现在触发的;过去被唤醒的同时已经隐含了“当下”的向度。回忆必然是现在的感觉和过去的感觉的叠合,其中永远隐藏着某种“回溯性差异”,即在回忆中永远有两种向度的矛盾,一种向度是过去的、当时的判断尺度,另一种则是当下的判断尺度作为参照背景。正因如此,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我们总是能感觉到有两个“我”在交流与争辩的声音,一个是往事中的当时的“我”,一个是现在的当下的“我”。回忆正是两个“我”所进行的回环往复的对话,是当下的“我”对过去的“我”的问询。回忆既是向过去的沉溺,找回过去的自己,更是对现在的“我”的确证和救赎,是建构此在的方式。从而使回忆在根本上关涉的并不是过去之“我”,而恰恰是此在之“我”。这便是《追忆逝水年华》呈示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普鲁斯特最终告诉我们,为什么人类永远摆脱不了“回溯”的诱惑,为什么回溯性的叙事是人类讲故事的永远的方式,因为回溯正是人的生存方式本身,回溯在追寻到了过去的时间的同时,也就确证了自我的此在。因此,普鲁斯特借助他笔下的叙述者把人类的回忆的形象浓缩为一身,小说中“我”的形象(甚至可以说普鲁斯特本人的形象)最终留给我们的正是回忆的形象,这个形象本身比回忆中的故事更生动鲜明。这是一个静夜失眠者的形象,小说叙事者站在生命和记忆的终端首先想起的正是自己的这个失眠者形象,巴什拉在《烛之火》中把这个形象称作“伟大的孤独熬夜人”,他靠沉思和遐想打发自己的漫漫长夜,一次伟大的回忆便由此展开。
  “回忆”在普鲁斯特这里最终升华为把握过去的方式,建构此在的方式,也就成为确证自我的方式,或者说是主体获得拯救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追忆逝水年华》最终探讨的是人的主体存在的内在性和整一性能否存在或如何存在的问题。普鲁斯特给出的答案是确定的。他认为,人们的真正生活,惟一被体验的生活,一种具有内在性和整一性的生活是过去时间中的生活,而回忆作为心理机制和艺术方式的结合,是能够复现这种生活的。普鲁斯特确信,他在“无意的记忆”中把握住了或者说寻找回了某一段过去的时间,这寻找到的过去的时间就是普鲁斯特理想中的幸福的乐园。因此,普鲁斯特是在过去这面重现的镜子中获得了自我确证的镜像,他是生活在过去时中的人。在时间的三个向度中,普鲁斯特迷恋的是过去的维度,这和卡夫卡小说中潜在的时间意识形成了对比。奥地利学者波里策称卡夫卡的时针是静止不动的,他笔下的人物没有过去,只生活在烦躁不安的现时的时间中,而普鲁斯特的时针则是倒退着,回到过去,在过去的时间中寻找到了幸福,并确证了自我。
  但是,靠“无意的记忆”真能寻找到失去的时间吗?真的能够确证自我的存在吗?显然这只是在想像方式中找回了过去的时间,而对自我的确证也只是一种想像式的确证。任何人在回忆中捕捉到的过去都只是心理的幻象,而小说家写在小说中,则成为文学的幻象。这说明建构了一座回忆的大厦的《追忆逝水年华》在本质上是一个幻象文本。过去的时间实际上是无法找回的,柏格森发明的心理时间的概念实际上关涉的不是时间问题,而是心理问题。正像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时间问题就是连续不断地失去时间,从不停止。”人的无奈之处在于,作为个体的人,其“存在”的本性是飘移的、难以界定的。我们的此在其实一无所有,只能凭借过去的经验、阅历、回忆这些既往的东西确定,此在的我拥有的现在时间只能是永远在流逝的瞬间,因此,只有过去的失去的时间才成为我们惟一感到切实的东西。但失去的时间却是虚幻的最大的根源,就是说,我们用来支撑自己的东西原来竟是已经失去了的永不复返的东西。《追忆逝水年华》对自我追寻的悖论和困境正在于此。普鲁斯特以为自己捕捉住了记忆,把握住了已逝的时间,其实不过是自我欺瞒的心理幻象。
  如果普鲁斯特当真以为他能确切地追寻到过去的时间,他就会成为一个浪漫主义者,而与二十世纪现代主义精神相异质。普鲁斯特毕竟是二十世纪小说家,他禀赋的现代性在于,他其实很清楚自己所追寻的东西的幻象性以及记忆的大厦的乌托邦属性,同时他也很清楚时间是一个古希腊的双面神:时间既可以留下记忆,又可以无情地剥蚀记忆。这就是与记忆同等重要的另一个主题:遗忘。莫洛亚在《追忆逝水年华》序中说:“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处于永恒的流逝、销蚀过程之中,普鲁斯特正是无日不为这个想法困扰。这种流逝与销蚀的一面就是时间的另外一个面孔而且是更有力量的一面,正像人的死亡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样。遗忘的范畴也就是死亡的范畴。”莫洛亚下面的话更加精彩:“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他们本想执著地眷恋一个爱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遗忘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总有一天,那个原来爱过,痛苦过,参与过一场革命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莫洛亚说出了普鲁斯特试图表达的更潜在的含义,即寻找失去的时间其实是与时间本身以及与遗忘相抗衡的方式。如果说“遗忘”的主题在普鲁斯特这里尚是潜在的主题,那么到了昆德拉那里则成为最显明的主题之一。譬如《笑忘录》就是探讨遗忘主题的小说。而昆德拉关于遗忘与回忆的命题与普鲁斯特恰恰相反。普鲁斯特把回忆看成是对遗忘的抗争,而昆德拉则说:“回忆不是对遗忘的否定,回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遗忘如同死亡一样,更根本地制约了人的存在的基本属性。
  时间和空间的问题是二十世纪现代小说中一个重要问题,也是《追忆逝水年华》的核心问题之一。普鲁斯特在寻找失去的时间的同时,已开始感受到二十世纪人类存在的空间性对时间性的剥蚀。他感到只有沉溺在过去时间的记忆中才能确证自我,而现时的空间则是人产生孤独和无助感的直接原因,人被空间分割与剥蚀,空间带给人的更多的是放逐感、陌生感。卡夫卡笔下那位没有过去,没有时间性和历史性,在异乡的空间找不到归宿和自我的主人公K恰恰象征了这种放逐感、陌生感。空间化可以说是当代人的真正视界,尤其在所谓的后现代,人们越来越没有时间去回忆、去思索,每天在电视机前和互联网上面对广告和新闻,感受到的正是人类空间的共时性在压迫自己。按詹明信的话说,这是一个没有时间深度的时代。詹明信在《关于后现代主义》的对话录中指出:现代主义的一种专用语言是以普鲁斯特和托马斯·曼为代表的,就是时间性描述语言,在这种语言背后,有一种柏格森的“深度时间”概念。但这种深度时间体验与我们当代的体验毫不相关,我们当代是一种永恒的“空间性现时”。就是说,时间成为永远的现在时,因此是空间性的。这就是当代人感到焦虑、不安与烦躁的深层原因:时间的纵深感没有了,心理的归趋和稳定感也就没有了。这就是我们与普鲁斯特时代的区别。普鲁斯特时代尚能营造关于过去时间统一性的幻觉,而今天的我们可能连关于时间的幻觉也无法企及。
  普鲁斯特最终启示我们的是:记忆可能是现代人的最后一束稻草。正像一位研究者说的那样:普鲁斯特表达的是人类的最低限度的希望。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类尽管可能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拥有记忆,在记忆中尚能维持自己的自足性和统一性的幻觉;而低于普鲁斯特表达的这种限度的希望是不存在的,就是说,普鲁斯特为现代人守望的其实是最低最后的希望,是最后一束稻草。从这个意义上说,《追忆逝水年华》建构的是人类最后一个神话,即关于记忆的神话。昆德拉曾说:“一种博大的美随着普鲁斯特离我们渐渐远去”,这种“博大的美”正是人类的最后一个神话所蕴涵的美感。
  二○○○年一月十九日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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