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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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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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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爱的孤独
作者刘皓明
期数2000年06期
  一九○二年二月十二日,同不来梅的女雕塑家克拉拉·威士特霍夫(Clara Westhoff)结婚不到一年的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在给妻子的女友、艺术家保拉·贝克(Paula Becker)的信中这样写道:
  ……但是您为什么不在克拉拉·威士特霍夫面对准备接受她的孤独的大门时,为这个刚刚开始的新事物高兴呢?我自己也静静地站着,对这孤独之门充满信任,因为我把这看做是两个人结合的最高任务,即彼此为对方守护其孤独。因为既然漠然和群众根本不承认任何孤独,不断地给予孤独的机会,便成为爱和友谊的任务。
  (自不来梅)
两年之后在写给他内弟的一封信中,里尔克再一次强调了孤独之于爱的重要:
  克拉拉和我,亲爱的弗里德里希,达成了共识,即一切共同体只有在对两个毗邻的孤独的强化中形成,而通常被称为奉献的,就其本质来说是于这个共同体有害的:因为一旦一个人离开了自己,他便什么都不是了,而一旦两个人都放弃了自己以便走向对方,他们的脚下就失去了立足点,他们的共同存在就是一种不断的坠落。
  (一九○四年四月二十九日于罗马)
里尔克坦白说,他和他妻子达成这种共识,不是没有通过“很大的痛苦的”。但正是由于这种力图保存个人孤独的爱违反了人们惯常对爱的期待,里尔克才说“爱是某种艰难的事”。这种爱的定义出自于一个此后不久日渐远离其妻女而去的人之口,特别是它是对了妻子的女友和亲戚说的,当然不免有很强的自我辩护的意味;但是诗人的里尔克对孤独的强调乃至于对孤独和爱的这种复杂、看似矛盾的关系的看法,却是相当一贯的。对孤独的强调直接导致了里尔克中期作品(即一九一二年开始写、到一九二二年完成的《杜依诺哀歌集》和一九二一年开始的《献给奥尔弗的十四行诗集》之前、世纪之交以后的作品)中的中心诗学观点:即对物的洞察(Einsehen)。一九○三年圣诞节的前夕,里尔克在一封致一位苦闷的文学青年的信中,对这种孤独的诗学有这样的表述(这封信后来连同所有致这位青年的信被结为一集,就是许多年前年轻的诗人冯至介绍过的《致一位青年诗人的信》):
  在圣诞节之际,您不会收不到来自我的祝贺。您在节日之际,会比往常更难忍受您的孤独。但是倘若您随后认识到,这种孤独是伟大的,那么您就会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什么样的孤独(您会扪心自问),不具备伟大呢?只有一种孤独,而它是伟大的,不容易忍受的。几乎所有的钟点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就是它们乐意把这种孤独同随便一种平庸和廉价的聚会、同与次等的东西很小的一致的表象、同最不值得的东西交换……但是,正是在这些钟点里,孤独在生长,因为它的生长是同少年的成长一样痛苦,同春天的初始一样悲哀的。但是您不应迷失,所需要的,正是也只是这种孤独,伟大的内心孤独。进入自己(in-sich-gehen)、接连几个小时不遇到任何人,——必需要达到这一步。孤独地存在,正如儿童的孤独那样,因为大人们忙忙碌碌,儿童便沉溺于物(dingen)之中,它们显得很重要、很伟大。因为大人们一副太忙的样子,因为他们不懂他们在做什么。
  (一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自罗马)
在物中的沉迷是里尔克、特别是中期里尔克诗歌的一个基本点,知道了这一点才能开始理解诸如《新诗集》和《新诗次集》中的大部分篇章。关于在物中的沉迷,里尔克在一封致那位著名的、对他扮了母亲角色的露·安德烈-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的信中有更确切的说明。在这封信中里尔克这样写道:
  我去寻访人的时候,他们对我一无教益,不懂得我的意思。书籍对我来说也是一样(这样无法可想),它们也于我没有帮助,就好像它们也是人一样……只有物能向我言说。罗丹[Rodin,里文克一度是这位艺术家的助手]的物,哥特式教堂上的物,古代的物,——所有完美的物。它们将我指向它们的原本,指向运动中的、活生生的世界,简单的、不加解释的,作为通往物的契机。
  (一九○三年八月八日自不来梅)
  正是这种对物、对世界“简单的、不加解释的”观察使诗人写下了诸如《豹》(Der Panther)、《大教堂》(Die Kathedrale)等典型的《新诗集》中的诗篇。既然《豹》已经有冯至的译文(可能是冯至笔下最出色的文章,翻译的或是创作的),就请看另一首描写哥特式教堂的诗:
  L'ANGE DU MRIDIEN CHARTRES
  (法文:司时天使:夏尔特大教堂)
  在暴雨中,那仿佛想啊想啊的否定者般
  环坚固的大教堂倾泻而下的暴雨中,
  人们一时间更温柔地感到自己
  被你的微笑引向了你:
  微笑的天使,有感知的造像,
  有着一张从百张成就的嘴的:
  你全然察觉不到吗,我们的钟点是如何
  从你那圆满的日晷上溜去的,
  在它表面一日的全部数码同时地,
  同样实在地,在深刻的平衡中布置着,
  仿佛所有的钟点全都成熟和富有。
  关于我们的存在,你这石头,知道些什么?
  或许你会带着更幸福的容颜
  把这晷牌一直端进夜里?
  在这种对“物”的质询里,折射出一个孤独的心灵。但是正像里尔克在他的书信中反复强调的那样,这种孤独是一种富于成果的、有创造性的东西,是诗人所要刻意寻求的。
  同孤独成对立、对比、悖反等无数种关系的,是爱。如果上引的几封信中,里尔克对爱的表述同他个人的生活关系更直接的话,后期的里尔克对爱与恋爱中的人(特别是恋爱中的女人)作为一个主题的处理,则更纯粹了、更抽象了。实际上,这样处理的爱的主题几乎取代了他中期的对物的洞察,成为晚期里尔克诗歌中的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在一九一二年致一位女作家(Annette Kolb)的信中,里尔克表达了自己对于自己诗的主题倾向的意识:
  我没有一个最终的开向人的窗口。人所给予我的,只是我所能将之付诸言辞的。在最近这几年里,人所能告诉我的,几乎仅限于两种形态,从这两种形态里我推广于人之一般。人所能对我讲的,无边的,带有权威的平和的,能广我听闻的,是夭折者以及无条件地更纯粹、更不可穷尽的:恋爱者。在这两种形象中,属于人的东西能混合于我的心中,不管我愿意不愿意。〔……〕
  让我们谈谈恋爱者吧,——我并不是指圣特雷莎以及这个方向的伟大的爱,——在我看来单纯得多、纯粹得多,也就是说,远未稀释的和(如果可以这么讲的话)远未实施使用的,是加士帕拉·斯坦帕(Gaspara Stampa)、那位里昂的拉贝(Labé)、某位威尼斯的歌伎,以及最重要的,马里亚那·阿尔科弗拉多(Mariana Alcoforado)这位无可比拟的女人等例子。在阿尔科弗拉多的八封很有分量的信中,女人的爱情点滴无遗地、没有奢侈地、没有夸张或削弱地得到展示,有如出自一位女先知的手笔。……这位葡萄牙女人〔即阿尔科弗拉多〕是如此奇异地纯洁,因为她没有把她的感情洪流向外投向想像性的东西,而是以无穷的力量将这种感情的创造力拉回自身:承受了它,仅此而已。她终老于修道院……
  (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三日自杜依诺城堡)
  感情的内化、特别是爱的感情的内化,是中期以后的里尔克格外强调的。当人们将上面提到的那位葡萄牙修女的故事同这种感情的内化联系起来时,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里尔克特别喜欢同代作家鲁道尔夫·卡士纳(R.Kassner)的一句话:“从内心通向伟大的路是途经牺牲的。”在里尔克看来,实现了的、得到满足的爱情并不是很美的、不是很可爱的。在论及那位葡萄牙修女的另一封信中,里尔克有这样的宣布:
  ……无论如何,请您谈一谈柏拉图的《会饮篇》:“爱神是不美的”;爱神若是美而慈善的话,它就不会有责怪了。但是爱神是严厉的,有所需求的,是彼此因对方的缘故而有急需,是彼此对对方的控制,是对对方如此巨大、如此幸福、如此狂暴的渴望,要求对方美、有力和有爱,——它要在所有的动脉中占据神的地位,因为它不想呆在后台……
  (一九一二年三月五日自杜依诺城堡致N.N.)
  里尔克涉及意大利女诗人斯坦帕和葡萄牙修女的这两封信都写于一九一二年,也正是在这一年诗人开始了他那最著名、常常也被看做是最晦涩的《杜依诺哀歌集》(Duineser Elegien)。实际上,这十首哀歌的前两首就是这一年写成的。了解了诗人对孤独的爱以对及阿尔科弗拉多和斯坦帕这样的爱的典范的诠释和沉思之后,第一首哀歌中这样的诗行就开始为我们的理解力所把握了:
  …………
  可你若是渴望,那就唱那些恋爱的人们吧;很久以来
  她们著称的感情都没有足够不朽。
  那些被遗弃的,你几乎嫉妒她们,她们
  你觉得比那些得到满足的要可爱得多。一再
  重新起头那永远也抵达不了的赞颂吧;
  想想:那位英雄保全了自己的生存,就是
  没落对他也不过是个借口:他最晚的诞生。
  但是那些恋爱的人,精力枯竭的自然却
  收回到自身之中,就仿佛已经没有供第二次将它
  做到底的力量似的。那么你足够充分地
  纪念过嘉士帕拉·斯坦帕·马:以便随便一位少女,
  在爱人离她以后,感觉这位恋爱的人
  是一个抬高的榜样:我要像她那样?
  这些最古老的痛苦最终不应该于我们
  更富有成果吗?不正是时候了吗,我们怀着爱
  将自己从被爱者中解脱出来,并颤抖着经受它:
  就像箭经受弦那样,以便在弹出的时候蓄积得
  更多,比它本身?因为停留是无处的。
  (《杜伊诺哀歌》第一支,行36-53)
  这个最后的比喻的喻意很显然,即只有这样内化了的、孤独的、未实现、未满足的爱才是更富有成果的,因为箭的力量是来自弦的弹出的。而那些在彼此的怀抱中得到满足的恋人们,在诗人看来,无疑使得他们的弦松弛下来。但是从一个更高的角度看,“他们只是把他们的宿命互相掩蔽起来”罢了,而我的生存的一些最基本的事实,即宿命,例如死亡,却依然呆在那里;而由于恋人之间的互相占有,惧怕自己的孤独和给予对方孤独,满足的恋人们便在自己与不可改变的宿命之间搭起了一层虚幻的屏障,仿佛屏障后面的一切都根本不存在一样。于是在第二首《杜伊诺哀歌》里,诗人便这样质问得到满足的情侣:
  恋爱的人们,你们这些从彼此中得到满足的,
  我向你们打听我们。你们彼此拥有,你们有证明吗?
  看哪,在我身上出的事:我的双手觉得出
  彼此或者我那用旧的
  面庞在它们中间得到保养。这给了我一点
  感觉。可是谁敢就此就真的存在了呢?
  可是你们,你们这些在对方的欢娱中
  滋长的,直到他被压垮苦苦
  请求你们说:不要了——;你们这些在彼此的
  手中如葡萄年华一般丰富起来的;
  你们这些经常只因为对方完全占了
  上风而衰败的:我向你们打听我们。我知道,
  你们彼此的抚摸是如此的欣悦,因为爱抚会终止,
  因为为你们,为你们这些温柔的所遮盖起来的
  斑痕并没有消失;因为在它下面你们觉察出
  那纯粹的绵延。因此你们在拥抱中
  向彼此几乎承诺了永恒。然而,如果你们
  承受住了对恐怖的初窥和窗前的渴望,以及
  那第一条共同的通道,仅一次穿过花园:
  恋爱的人们,你们那时还会如是吗?如果你们彼此
  将对方抬到嘴边啜饮——:一盏接一盏:
  哦,可是饮者是怎样奇特地回避着自己的行为啊。
  (行37-65)
  诗人当然并不是在简单地否定得到满足的爱情,不是在简单地责难圆满的情侣。不管其实用性的诱惑有多大,我们也不应做这种简单的理解。我们不应该指望在里尔克的诗中或者在任何艺术品中找到对我们的存在中的问题的现成答案。诗人的职责在于把我们对存在的一些最深刻、最隐秘的感觉乃至无意识表述出来,因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对这些感觉或无意识的表述。正是在对情侣的质问中,诗人里尔克把存在于爱情中的某些最实质、最根本的东西揭露了出来,使大多数的我们从此对我们自己的某些模糊的冲动和感觉有了语言的表达式,有了自我的意识。
  对爱的实质和处境这样精微细致的洞察,诗人的里尔克可能首先得之于对母爱的经验。诗人的那位自名为Phia的耽于浅薄的幻想和虚荣的母亲对幼年的里尔克的那种在今天看来病态的“爱”(她将幼年的里尔克打扮成女孩儿培养,一半为了对抗其丈夫,一半为了纪念夭折的头生女),无疑使后来遭受这一经历后患的里尔克对爱有一种罕有的感受。在《杜依诺哀歌集》中最具自传色彩的一个段落中,诗人对母亲的直吁可以被看做是对前面那些关于恋人的段落的最好注脚:
  母亲,是你使他小,你是那开始他的人;
  于你他是新的,你把这友好的世界
  折弯到这双新的眼睛上把陌生的挡住了。
  啊,那些年月哪儿去了,那时你以你瘦细的身姿
  为他根本就把鼎沸的混沌隔开了。
  就这样你为他掩藏了许多;你使那夜间可疑的房间
  变得无害了,从你那充满袒护的心中
  你把人的空间混合到他夜的空间中去。
  不是在黑暗中,不,而是在更近的存在里
  你把夜灯放了进去,它仿佛放射着友好。
  从没有一声悉瑟你不曾微笑着解释清的,
  就仿佛你很早就知道,什么时候地板会如何……
  而他聆听了,平息了。你的起夜
  能温柔地成就这么多;在衣柜后面高高地走来
  穿外套的他的宿命,并溶没在窗帘的
  那些垂褶中,它们轻轻地推迟着他不平静的未来。
  而他自己,当他,那释去负担的,躺在
  你轻柔的成就形体的困倦眼睑下
  甜蜜地融化在享受的矇眬小憩中——:
  显得是一位被庇护的……可是内心中:谁来抵御,
  在他的内心来阻挡那元始之流?
  (III,行26-46)
  正是这种内心中的不设防状态,这种内心的孤独状态,使得诗人能够洞察和进入为后期的里尔克一再强调的内心世界或“世界的内部空间”(Weltinnenraum)。对于里尔克来说,只有具有了这种“世界的内部空间”,才有可能有艺术的创造力,才有可能有灵感。因此,可以说孤独既是获得和保持这种艺术灵感的前提(对于里尔克本人来说是绝对的前提),也是其代价。用为里尔克所激赏的卡士纳的话来说,就是“牺牲”(opfer)。当我们知道,同很多天才的诗人不一样,里尔克进入艺术的起点很低,不得不通过巨大的努力赢得艺术的趣味和作品的不断完善时,对于他的这种几乎有些极端的爱的哲学就会有更好的理解。里尔克立志要成为、也始终只想成为一个艺术家,不管这样做会要求付出多大的“牺牲”。因此,正像一位批评家(Werner Günther)早就指出的那样,里尔克对那位葡萄牙修女的不计回报的爱情的一再歌颂,实际上是对艺术家奉献精神的歌颂。这不仅表现于《杜依诺哀歌集》中有关斯坦帕和葡萄牙修女的诗行,更表现于稍晚写就的歌颂欧罗巴诗人原型的奥尔弗(Orpheus)的《十四行诗集》。在咏诵给发明了音乐和诗琴的奥尔弗的诗集中,诗人自己将他生活与存在(包括爱)的全部意义最明确不过地表达了出来:
  神能够。可是,告诉我,人如何
  通过狭窄的竖琴追随他?
  他的存在是分裂的。在两个心路的
  交叉口没有奉阿波罗的神庙树立。
  歌曲,如你所教传的,不是贪欲,
  不是为了某个最终可及者的广告;
  歌曲是存在。对于神一件容易的事。
  …………
  (上集第三首)
  正是由于对于为神所有、人所不能的这种诗的暨乐的禀赋或能力的追求在精神上类似于阿尔科弗拉多式的绝对的爱情,诗人才那样一再歌诵被遗弃的、无回报的、孤独的爱情。我们要知道,这样的爱情早已不属于世俗的领域,而已成为超越的和超验的了。这样的爱除了爱的行为本身外并没有任何外在的目的,它不依赖于成功、不依赖于回报、不依赖于满足;这样的爱,如同歌曲(gesang),就是存在(dasein),因为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方式的存在了。
  一九九九年圣诞节前夕于柏林
  (里尔克诗作:Smtliche Werke,1.Band,Insel:1987.书信:RMR Briefe,hrsg vom Rilke-Archiv in Weimar,Insel: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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