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年十月,圆明园被英法联军抢掠焚毁。滚滚硝烟,遮天蔽日。
今年早些时候,商人们在香港拍卖当年被英法侵略者夺去的圆明园文物的情景,为圆明园罹难一百四十周年祭,平添了悲壮的色彩。
圆明园作为圆明、长春、绮春三园的统称,是清道光二年(一八二二年)以后的事。前此,加上熙春园和淑春园,统称圆明五园。熙春园划出圆明园之后,被一分为二,即清华园和近春园,位于今日清华大学校园内。淑春园划出后改称春熙院,再后又分成朗润、鸣鹤、镜春三园,它们的遗址或地盘今天均属北京大学所有。本文所说的圆明园,按照目前大家的共识,一般指圆明、长春、绮春三园,也就是圆明园遗址公园的范围。
一九六○年,圆明园被毁一百周年时,我第一次来到圆明园遗址上。残存的断柱、房基、山石和水体,确乎还有一种生的气息在延续着,似呻吟,更似呼唤,只是那气息、呻吟和呼唤,越来越微弱了。一个已经停止了一百年的艺术生命,还值得关怀,还能够起死回生么?一个已经消失了一百年的艺术形象,还有人记起,有人怀念么?
从七十年代初开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风暴所留下的一些时间间隙中,我和何重义教授于黄昏或假日中,骑着或扛着自行车,开始默默地寻访圆明园的残迹。及后,差不多在近二十年的时间内,出入遗址五六百次,踏遍了这个东西宽二千七百米、南北纵深一千九百米的遗址,很表面、很零碎、很缓慢地去观察她和描述她。但是,直至现在,还谈不上真正地认识了她。这不是客气话。
譬如,我们说,圆明园的用地有三百五十公顷。这只是在地形图上按比例约略算出来的。如要获得像房地产商买卖地皮时那样准确的数字,则还要做更艰苦的工作。
譬如,我们说,圆明园的建筑物总面积有十六万平方米。这也只是在地形图上按清式建筑的一般开间尺寸估算出来的,更准确一点的数字,还没有胆量说出来。
譬如,我们说,圆明园中的各式桥梁,有将近二百座。这“将近”二字的水分也很大,即使说“一百八十多”或“一百九十多”,也还没有更多的资料做依据。
绝大多数同胞,对圆明园仍然十分生疏。
譬如,今年五月份的报纸,在报道见利忘义者拍卖圆明园遗物的消息时,内文说的是“英法联军……”但标题却是“八国联军……”把“英法联军烧毁圆明园”说成“八国联军……”这是多年来不断重复着的错误,是不是有一种“敌人越多越显悲壮”的非常情结?
譬如,有一次我偶然打开收音机,是为中小学生举办的知识竞赛。其中有有关圆明园的答问,除了说“八国联军……”外,还说“天安门前的两根华表,是从圆明园移来的”。(圆明园安佑宫前的四根华表,有一对被移至燕京大学、现北京大学校园中,有一对被移在北京图书馆旧馆的庭院里。)
譬如,圆明园——万园之园——中国人几乎众口同声如是说,说这是外国人说的。法国人说过圆明园是“JardindesJardins”的话,无非是一个园中有多个小园的意思,离“万”字其修远矣。圆明园中总共有一百零几“景”,其中可称为园中园者(像颐和园中的谐趣园),包括仿建的江南四大名园安澜园、如园、小有天园、狮子林在内,总共只有十多个。这是不是另一种情结——国人特有的“万字情结”?
又如,把绮春园叫做万春园,是否也是“万字情结”作怪?圆明园被毁后十三年,同治皇帝下令重修。按照重修的规划设计,绮春园进门往北不远处的一组建筑,重修后要改名叫“天地一家春”,让慈禧太后居此并庆祝她的四十岁生日。也因此,同治皇帝要把绮春园改称万春园。但因国库空虚,重修大计全部泡汤,又何来万春园呢?
圆明园不仅仅是一座园林。它实际上曾是清朝最高统治者进行政治操作的行政中心和生活基地,又是一座内容极其丰富的文化博物馆。帝后们厌恶宫中生活的公式化和清规戒律,而迷恋园林中的天然美景和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这是由八旗兵八方把守、警卫森严、山环水抱的禁苑,却又装扮成“出入贤良”、“河清海晏”、“澹泊宁静”的世界。这是一个策划着夺权阴谋、政治镇压和尔虞我诈的据点,却又粉饰成“勤政亲贤”、“旰食宵衣”、“光风霁月”的圣地。这一切,都埋藏、隐蔽、寄托在传统的中国园林四大要素(山、水、建筑、花木)的组合和演绎中,或者说,正是它们的表演、它们所形成的环境和气氛,掩盖、美化了这里严酷的、肮脏的政治活动和生活方式。乾隆皇帝,这个大搞文字狱滥杀知识分子的一代英主,盛期圆明园的主人,为圆明园写下了数以万计的诗词,是建设圆明园、粉饰圆明园最力的人物。当后来成为雍正皇帝的雍亲王在牡丹盛开时节,恭请住在畅春园的康熙皇帝前来圆明园牡丹台(镂月开云)赏牡丹时,当时才十二岁的乾隆皇帝弘历承恩一起观赏。这先后三位清代的“天子”一起观赏富贵之花,被认为是太平盛世的象征。乾隆皇帝对此津津乐道:“忆昔垂髫日,承恩此最初”。(乾隆《镂月开云》诗)当然,皇帝也津津乐道于他们在圆明园中的寻欢作乐。有一次,乾隆到杏花春馆过夜生活,第二天就留下了这样的记录:“夜半一犁春雨足,朝来吟屐树边停。”(乾隆《杏花春馆》诗)杏花春馆又名杏花村,建筑物外面是菜园子,内部是酒馆。当年浇园用的水井,还保留至今。
从空中飘逝的声音,不都是娱乐升平。废墟上留下的记忆,不都是月白风清。今天,就让我们从最表层上,来看看昔日的圆明园。
山
圆明园用地,原是一片多泉水、地下水的低地。地势西高东低。在规划建设过程中,地形地貌被重新塑造,成为一个山脉连绵不断、河湖遍布全园的山水园林。
移天地于一区,收千里于咫尺。全园山脉的规划设计,首先就体现了“移天缩地在君怀”的构思。园中的山体,大部分是土山,由挖湖、挖河过程中所出土方就地平衡堆叠。这些山体总是与水体互为依托,相互增色,组成一幅幅山水画卷。山的高度一般都低于十米,但是连绵奔突,转折起伏,气势逼近真山。杏花春馆、廓然大公、西峰秀色、紫碧山房和如园等处的山体,高度超过十米。这些山体、山系,是神州大地上多姿多彩的山系和名山的缩影。登山远眺,有莽莽苍苍、烟霭杳杳、一望无际之慨。无论是建筑或园林,有了这些山脉山体的分隔、围护,就显得更完整、更有气势、也造成了更为丰富的空间层次。
这些山系山体,也是组织园林空间意境,创造不同景观的重要因素。它们有的成为建筑群的边界或背景,有的成为游览路线上的对景和远景。山与水体、建筑和林木花卉的巧妙配合,使园林景致更为丰富、自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圆明园中的一些园中园和建筑群,在使用功能或艺术风格上,是相对独立的。它们往往以断续、起伏的山脉作为自己的边界,而决不修筑围墙。这样,既增加了山林情趣,又没有围墙的生硬、枯燥之嫌。从园中园或建筑群外望,有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意境;从圆明园大环境进入这些园中园或建筑群时,则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受。
圆明园中,还有许多用湖石、青石构筑的大假山。它不计用料与工本,从京郊以至江南各地运来了大量石件,延请江南名师,在创作上发挥其主动性和创造性。假山有的以巨石构成山峰、山洞、山涧、山脊,可随意攀登、穿行,个别曲折、盘旋的大山洞,一会儿可登至山顶,一会儿又临于水滨,上下穿梭无所阻碍。江南私园中的叠石假山,跟它们相比,真可谓是小巫见大巫了。百多年之后,圆明园中的许多山景石景已经狼藉不堪不复旧观。目前在中南海和玉泉山静明园遗址中,则还各保留着一处与之类似的大规模的假山景色。
圆明园中还有些小假山和独立的太湖石沿用江南园林的传统手法,多数安排在建筑物近旁或庭院中,成了内部空间的重要点缀。散布园中各处的许多名石,多半是地方官员从野外获取,或从江南私家园林中夺取之后进贡给皇上的。如文源阁前的巨石“玲峰”,高达两丈,以体量大、洞穴多而称奇,是京师名品。茜园中的名石“青莲朵”,是由杭州名园中转来。目前,北京中山公园、颐和园、北京大学校园等处,还保有从圆明园遗址中散出的名石真身。汇芳书院遗址上的几品巨大湖石,仍傲然屹立,与解放后新栽的松柏为伍,是一处未被消灭的名石景观。这些单个的巨石名石,以其特殊的体态,或挺拔玲珑,或拟情拟物,其艺术效果与现代建筑环境中的抽象雕塑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
圆明园被毁后,它的遗址却成为一处盛产石材的“富矿”。军阀们修墓、建花园、起别墅,公家铺铁路、建学校,老百姓盖住房、垒猪圈,都来遗址上取石。文源阁前的巨石“玲峰”,两股强人想方设法都搬不走,其中一方干脆把它炸碎。……
水
水是园林中最活跃的因素。没有水,圆明园将黯然失色。中国北方大地上,自然水体不多,一年中又有数月冰冻,要在园林中将水作为艺术手段和欣赏对象,的确更费匠心。但是,圆明园的匠师们,在江南园林理水成功经验的基础上,凭借原有的一片平川,却创造出较之江南园林更为豪放、缠绵、幽深的多种水面空间和有声有色的水景来。
圆明园中用水,大部分来自西郊的玉泉山水系和万泉河水系,一部分则来自内部的地下水。为保持活水长流不息,又不致过快流出园外,整个地盘和各种水体的坡度都做了精心规划,并设水闸加以控制。
“直把江湖与沧海,并教缩入一壶中。”圆明园中的水体面积,占了总面积的近三分之一。多种多样的水体,有的是大江大湖风光的缩影,有的则以江南大地或江南园林中的水体为蓝本,最后还引进西式的水池和喷泉。就其艺术创作和艺术效果说,其中有三部分最具典型意义。
一是福海。福海面积达二十八公顷,在北京是仅次于昆明湖和北海的第三大湖。它有意重现洞庭胜状,又注入西湖风韵。湖中三岛,是东海三仙山,周围隐约诸岛,则寓意九州。圆明园中复制的西湖十景,有五景就镶嵌在福海周围。当年,它是荡舟、观龙舟、观烟火的好去处。在日丽风和的日子,主子们坐在游艇中,奴仆则在岸上慢慢拉纤,且歌且进。冬令时分,主子们坐在扑拉船中,命奴仆们拖拉疾走,嬉戏作乐。到了初春,又得提早凿开冰面,泛舟作水上戏。福海是圆明园的水上活动中心。
二是那蜿蜒不尽的溪流。驾舟进入这九曲回肠、幽深莫测、有几百里水程的溪流系统,就像进入一个水的迷宫。它有来龙去脉,却似无始无终。曲折多趣并伴有诸多美丽称谓(如菱荷深处、水木明瑟、林渊锦镜、武陵春色、坐石临流等)的小溪小河的景观,正与福海的平展开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三是长春园里那些尺度宜人的水面空间。它的连成一气的水体,自然划分成多个形状各异的、宽度在两百米左右的水面。在这两百米视距之内,对岸景物及倒影仍很清晰,在水面上活动、欣赏四周景致,也显得自然省力。其艺术风貌给予人的感受,正与福海的平阔与不尽的小桥流水迥然而异,令人体验到水空间的亲切与和谐。长春园的规划设计,是在圆明园建成使用之后。它有意创造了一种与圆明园有所区别的园林——水体空间,一气呵成,浑然一体,不仅在水体规划设计方面,而且在整个的园林规划设计方面,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平。以上三者,说了圆明园水体的不同尺度。其次,我们还可注意水与山、建筑、花木的关系。水在园林规划设计中具有最大的可塑性,规划设计的构思可以像水一样自由、灵活。它把诸多建筑群、山体、林木都组织到自己的身边,为人们提供不同距离、不同角度的欣赏机会,把游人的游赏活动变成一个多方向、多变化的动态过程。
形式和尺度不同的水庭,形成了建筑群或园中园的特色空间。方形金鱼池,思永斋的八角形水庭,濂溪乐处多层次的水庭,月地云居的月牙泉等,都成为所在的构图中心和独特景致。和山体一样,水体本身也往往成为建筑群或园中园的边界,使大小空间、内外空间的转换过渡,显得更为委婉自如。水本身的可塑性和活泼自由的性格,在圆明园中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从山上跌落,成为瀑布飞泉;流经山坡凉亭,成为流觞曲水;推动水车、风扇,发出瑟瑟乐音;穿过山洞,带出桃源景色;经由铜铸生肖口中喷出,成为报时水钟。今年五月在香港被拍卖的牛头虎头猴头,就是海宴堂前喷水报时的十二生肖中的三个的头部。多种水体的存在,为圆明园中水生植物的栽植和水禽、游鱼的放养,提供了优越宽松的条件,也为水景观赏增添了种种乐处。观赏金鱼、锦鲤,有多处场所;观赏水禽嬉戏,也别有风趣。乾隆皇帝的日记诗中,就有白天鹅背上躺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天鹅在休闲浮游的记载。
建筑
中国园林与欧洲园林相比,园中建筑显得多而拥挤。圆明园也如此,成百上千的不同类型、不同规模的建筑物,满足园林主人多方面的需要。中国建筑所采用的木结构,大大限制了建筑物的形式,尤其是建筑物的跨度。然而,由于匠师们的精心创作,圆明园中的建筑艺术,却是表现得那样精彩动人。从建筑形式类型看,有殿、馆、斋、堂,有楼、阁、亭、榭;从屋顶形式看,有硬山、歇山、悬山、庑殿、单卷棚、双卷棚以至五卷棚,有单檐、重檐、攒尖等;从单体建筑平面看,除了常见的矩形、方形外,还有日字、田字、畚字形等。亭子的平面也有方、圆、矩形、六角、八角、方胜等形式。它们大小不同,群体组合形式不同,与山、水关系不同,采用园林花木题材不同,终于,在单一的砖瓦木构且多平房的前提下,出现了千变万化的群体形式。而不同的群体或单体,却有一个共同的基调。它们很少使用琉璃瓦,很少使用斗拱和彩绘,竭力表现着朴素与平和。正是灰砖墙、灰瓦顶所造成的灰调子,而不是红色、黄色的鲜丽色调,与山水植物等自然要素取得了融洽与协调。
当圆明园中的建筑以群体形式出现时,有两种基本组合、布局方式。一种是,有明显中轴线的对称布局。这时,设计者往往会在建筑群体中穿插山水,调遣花木,来打破单调、呆滞的格局。另一种是,非对称的自由组合的群体。这种情形在圆明园中占大多数,以它们为主,形成了圆明园中生动活泼的园林与建筑景观。既有宁静的起居庭院,也有热闹的买卖街市。既有祠堂,也有村舍。山顶的城关、楼阁,挺秀矫健;水滨的亭榭、曲桥,轻清近人;树荫里,有深柳读书堂,山脚下,有山色湖光共一楼。还有洞天日月多佳景、铺翠环流楼、无边风月之阁、池水共心月同明、日日平安报好音、平畴交远风、静知春事佳、壶中日月长等怡人小筑。乾隆皇帝在圆明园中披阅奏章、召见臣工的地方,不是安排在堂堂大殿之上,而是处于竹林小院之中。
建筑的外表是质朴的“不雕不绘,松轩茅殿”,而建筑物内部,却是毫无节制的堆金积玉,从装修、家具到器物、摆设。这使圆明园中的很多建筑物,都成了文化艺术珍品的陈列馆。一件陈设的价值,往往超过整个建筑物的造价。历代留下的文物,各地官吏进贡的珍玩,外国使臣带来的礼品,不但陈列于室内,也展示于室外。文章焕彩,价值连城。今年五月,北京文物公司斥资一千九百万港元,从香港拍卖会上购回的描金粉彩镂空六角套瓶,就是圆明园中某个庭院里或某个房间中的摆设。
圆明园西洋楼区,占地八公顷多,兴建了一批西洋建筑。从占地面积看,它的用地只及圆明园总面积的四十五分之一(不是今年五月份新闻报道所说的“四分之一”),但它遗留下来的残柱如今却成了圆明园的标志,这真是历史的误会。正觉寺,是圆明园所有建筑惟一保留至今的原物。解放初期尚基本完好,后来办了工厂,现在已经面目全非。
花木
不同的树木花卉,往往成为圆明园中诸多建筑群和园中园的主题,显示了不同建筑和园林的个性与特色。杏花春馆的文杏,武陵春色的桃花,碧桐书院的梧桐,天然图画的翠竹,濂溪乐处的荷花,镂月开云的牡丹,西峰秀色的玉兰,狮子林的紫藤等,这些林木花卉,成为所在建筑和园林的鲜明色泽和独特的季节性景观。
赏花(花树或花卉),是居住在圆明园中的帝后们的重要生活内容,什么时日在什么地点赏什么花,几乎形成固定的节目和安排。牡丹、玉兰、荷花等,更是观赏吟咏的对象。除露地栽植和水中种植外,建筑物内外还有随时更换的盆栽的乔木、灌木如紫薇、椿、夹竹桃、石榴、金钱松、寿星竹、翠柏、蔷薇、木槿、苏铁、棕榈等和各色花卉。它们培植于暖房花洞之内,克服了地域和气候的限制,为圆明园留下了万紫千红的春光。
乾隆年间树立在花神庙前的一对“莳花碑”(今尚存),记载着花匠们的劳绩。碑中所列有关花卉园艺“首领太监”、花匠头目和园户,有名有姓的多达二百多人,至于碑上无名的园户、花匠、工役人等,可能要数倍于此。由于他们的长期努力,不少南方花卉方能逐渐在圆明园中落户生长。它们“露蕊晨开,香苞午绽,嫣红姹紫,如锦似霞”,而且“二十四番风信咸宜,三百六日花开竞放”。花匠们还有某些绝活,例如,皇上明天要来观赏牡丹,他们会前一天在牡丹根处用竹板挖坑,灌上一碗黄酒,次日观花,花色倍加鲜艳,名曰酒醉牡丹。正是这些花匠园工,用劳动与汗水,为圆明园谱写了色彩斑斓的四季之歌。
从乾隆的日记诗和其他有关资料中可以看到,圆明园中的林木花卉,除了上面提到的竹、杏、桃、桐、荷、兰、牡丹、紫藤以及各式盆栽外,还有杨、枫、云杉、银杏、龙爪槐、白皮松、楸树、马缨花、山桃、桑、皂荚、榆叶梅和葡萄、葫芦、凌霄、爬山虎,以及水生的红蓼、菖蒲、茜、菱角、芡实、慈姑、芦荻,还有稻、麦、薯类和御菜园中的各种蔬菜等。至于松林、柳堤,更是随处可见。圆明园果真是一个植物园了。
圆明园被毁后,所留存下来的树龄几十年、百多年的大树,命运也不比易被摧残的花卉好。百年乔木被砍杀净尽,人们在园中起火,把它们变成木炭出售。滚滚浓烟,也曾使老天色变。一百多年中,各类人等对残园的不停抢掠破坏行为,真是(我真不忍用这四个字)罄竹难书。
建国初期,有的单位打算占用圆明园遗址,由于周恩来总理及时制止,才使遗址得以保存。五十年代中期,清华、北大及附近工人、居民等,在遗址上种下了油松、核桃和其他速生林木,有的已蔚然成林,有的已被偷伐。一九七六年,圆明园管理处成立,负起遗址保护、绿化的任务,功不可没。但是对遗址的或明或暗的继续破坏和蚕食,则从没有停止过。
遗址的命运,引起了有识之士的关注。原中国建筑科学院院长汪之力老同志,利用他与北京市领导人之间的战友关系,推进和开展了关于圆明园遗址的宣传、学术研究和保护工作,取得了重要的成绩。一九八○年,宋庆龄、习仲勋、许德珩、张爱萍、史良、荣毅仁、班禅、沈雁冰和各界专家、群众等一千五百八十三人,联合发出了《保护、整修及利用圆明园遗址倡议书》。同年,中国圆明园学会成立。翌年,由学会和汪之力老同志筹办的《圆明园》学刊创刊。一九八三年,圆明园遗址公园筹建委员会成立。一九八五年,福海经疏浚蓄水向公众开放,绮春园宫门按原样重建,暂时成了圆明园遗址公园的大门。一九九七年,圆明园遗址公园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圆明园遗址作为历史的见证者,正一步步定位到它应有位置上,返回到国人的记忆中。
但是,关于圆明园未来的命运和形象,人们仍在不断争议着。有人认为,只有保持它目前的残状,才是名符其实的遗址公园,才能永远震撼人心,永远记下侵略者的罪行。有人认为,只有重建圆明园,才能显示解放了的人民的决心和力量,才能让她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让我们首先看看当年跟圆明园一样遭侵略者烧毁的几座皇家园林的命运和今日之形象。当年,香山静宜园,玉泉山静明园,万寿山清漪园,畅春园和圆明园,统称“三山五园”。其一,香山静宜园,并没有恢复重修,但一直对公众开放,实际上就是一个“遗址公园”。八十年代初,在遗址一隅盖起了庞大的香山饭店,与它的历史和遗址风貌极不协调,遭到一些非议。其二,玉泉山静明园。遗址解放前对公众开放。解放初期在这里为中央领导人盖了别墅,成为一个禁区,是遗址却非公园。五十年来,人们有点把它的存在和它的历史给遗忘了。但也因之使这个遗址得到较好的保存。其三,万寿山清漪园,是挪用建设海军的经费重建并改名颐和园,解放后又不断得到整理充实,被侮辱被焚毁的痕迹已经越来越少,湖光山色、琼楼玉宇胜似当年,成为一个大公园,似乎也无人责备此种做法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其四是畅春园,它原来的地盘上已盖起成片的高层住宅,除了留下来的两个庙门外,半点“伤疤”也不曾留下。畅春园是完全消失了。看来,圆明园不会重蹈畅春园的老路。但如果照颐和园的路子走,似亦不尽可取,颐和园已非昔日的清漪园。
“奇峰异石任安排。流泉碧波去复来。殿堂廊亭今胜昔。乔木时花次第栽。”山、水、建筑、花木四大要素全都恢复了。但,她就是复活了的圆明园吗?
不,她可以是一个新的中国园林,而不是圆明园。——新建的殿堂斋馆,全都门窗紧闭,全都是空壳子,原来摆设于其内外的文化典籍、艺术珍品全都不见踪影……重建的圆明园,究竟要剔除什么,留下什么,或者增加些什么?近年来的商业浪潮,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圆明园,稍为大意,这个浪潮就会把圆明园遗址一口吞下。商人们的如意算盘是,借着这皇家园林的名气,恢复当年皇帝、皇后、皇子们的寝宫之类,作为高级别墅,收取高回报。当然,这盘算可能是最露骨、最离谱了。但是,绮春园一角已盖起的“万春园别墅”,真的是与重建圆明园的某些如意算盘毫不搭界么,它们果真是对圆明园的新的关怀、抚慰,而不是再一次往她的伤口撒盐?十多年来,接触到太多太多的打算重建圆明园的人物和设想,已经造成一种逆反心理,觉得这些人物和设想都想用圆明园遗址来发财。若照此办理,要不了几年,就会把圆明园涂抹成不伦不类的东西。
现阶段比较切实的方案是,在居民撤出遗址之后,逐步恢复其山水体系,整理和标示出原有景物、建筑的位置和名称,搞好绿化,增设一些游园应有的设施,使之成为一个山水园林——仍然是一个遗址公园,仍然是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先把想利用圆明园发横财的道路堵死。
二○○○年仲夏之夜·清华园
(《一代名园圆明园》,何重义、曾昭奋著,北京出版社一九九○年版,4.30元;《圆明园园林艺术》,何重义、曾昭奋著,科学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68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