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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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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四十年前的“历史叙述”
作者
钱理群
期数
2000年11期
“我的大学时代”,是一段存在过的历史。
但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代,对它会有不同的叙述。
福建教育出版社准备以此为题出一本书。编辑朋友向我约稿,也就是希望生活在二○○○年,又处于如此这般的思想状况、心理状态下的我,对当年的我做一次回顾与叙述。
而我却想起四十年前有过一本书,对这段历史已经做过一次叙述。那是一本用钢板刻写、油印的、未公开出版的书,是一九六○年大学毕业时,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十三班全体同学集体编写的《班史》。那也是当年的一个时尚:在党的号召下,人们纷纷编写工厂史、公社史、校史,以至班史,这叫做“历史的创造者集体书写自己的当下史”。而我们同学对此颇为热衷,一则这是党支部倡导、组织的(当时班级里的党支部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二则也是想为自己的青春时代留下一个痕迹。
于是,大学毕业后,尽管历经沧桑,我却把这本“书”保留了下来,它能逃过那场浩劫,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现在,它就放在我的面前——那是昨夜我从乱书堆里翻出来的。这是一个残体,缺页、字迹模糊……
我却从中发现了三段关于我的叙述。
第一段是全书第二章《战斗的洗礼——反右派斗争记》的作者(记不得是哪位同学了)对我在那一段历史中的表现的一个记录与评价。文章是在叙述反右以后的“红专大辩论”时提到我的。在这一章的最后一节《双反烈火照亮了红专大道》一开始对“双反烈火”做了如下描述——
一九五八年三月三日,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开展反浪费、反保守运动的指示》。
一个星期以后,三月十日下午,北京大学大饭厅里震耳的口号声激扬澎湃,彼伏此起,双反誓师大会正在进行。在党委书记陆平同志讲话之后,是各系师生代表的发言:“大干特干,又红又专”、“红透专深为人民!”这是北京大学一万多师生员工的心声。
(一夜之间)全校贴出了七万七千多张大字报。从南校门到西校门,只见道路被大字报镶滚了边,墙壁被大字报贴得严丝密缝,翠绿的树林不见了,只见一串串挂在绳子上的大字报飒飒地响,整个大学似乎被大字报的海洋漂浮起来了。反浪费反保守的革命烈火迅猛地燃烧起来了。
“什么是我们学校最大的浪费?”大字报和展览会所提出的问题激动着我们,引起同学们热烈的争辩和深沉的思索。答案是不难得出的:我们辜负了党的教导,没有下决心把自己培养成党所要求的合格的人才,这是最大的浪费。我们身上都有不同程度上的个人主义,我们不少人还被名缰利锁束缚着,拖着个人主义的车子,走着白专道路。
学校党委及时地把运动导向深入,号召大家放一把火,烧自己也烧别人,展开红与专问题的大辩论。
我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
在二班的辩论会上,×××同志(注:在“×××”背后,可以隐约地看到“钱理群”三个字;也就是说,原稿上是点了我的名的,大概是党支部在审稿时将我的名字隐去,点名与不点名,称不称“同志”都是很有“政策性”的)说,我一心求的是学问,用自己的劳动,一步步走上去。我钻图书馆又不妨碍别人,况且我不追求吃好喝好,不追求洋房、汽车,而只求“一本书,一间房,一杯茶”,何以见得是臭不可闻的个人主义呢?
看,何其清高!
有人问他:“你说钻图书馆不妨碍别人,你为了节约时间,买电影票自己不排队,找别人带,甚至吃饭都叫同学带,这不是极端自私自利,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吗?”大家又着重地分析了他正是因为严重的个人主义,顽强地走白专道路,所以在反右中犯了严重的错误,同情许多右派言论,根本谈不上保卫党,这是完全丧失了一个共青团员立场的严重错误。他平时十分崇拜游国恩教授,正是游国恩,当他的助教沈天佑被划为右派时,惋惜地说:“何昔日之芳草兮,今日而为萧艾也。”
在这些事实面前,×××同志初步认识到这一条白专道路是丑恶的,是发臭的。
在《新兵上战场》这一章里,保留了我当年的一段日记。
一开头仍然是介绍“时代背景”——
一九五八年九月十九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颁布了教育方针的指示。
“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像春雷一样震动着青年的心。走出课堂,到农村去,到工厂去,到实际中去学习,成为年轻人共同的心声。
这时我们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已经与人民大学新闻系合并。根据人大新闻系总支的决定,我们三年级学生被安排到《机械工业报》工作,直接到工业第一线去。我当时被派到山西太原矿山机器厂,一边跟班劳动,一边做新闻采访与报道。
于是,就有了这一章里的这一段记录——
让我们看一看太原矿山机器厂小组的钱理群的情况吧。从他的日记片段里,我们看到一个知识分子参加劳动,与工人结合,开始迈步(入)劳动化的道路。
今天我第一次参加工人小组会。工人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工人们谈话时,我呆立一旁,完全插不上口,我发现,和工人们在一起,我感到急(局)促不安,和工人的关系有点僵,我遇到“群众关”了。……
按照党的指示,我到一个先进小组李克盛小组跟班劳动,和工人一样连续干十二小时,同时还搞宣传工作。工人们也忙得团团转,顾不上和我说话。可是我感到,大伙对我亲切多了。……
过年以后,小组的董师傅病倒了,我急忙赶到他家里去。他躺在炕上。他的老伴告诉我:“有天晚上,睡得好好的,老头子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卷起铺盖就往外跑。我追上去问,他才说了话:厂里任务紧!前天回家一进门就病倒了。”可是董师傅却对我说:“我今年才六十四岁,还能干十五年活。毛主席说要十五年赶上英国,我心里想,我今年就要赶上英国!为了早点到共产主义,我为什么不卖力气?让我离开‘大家’老待在这‘小家’里,根本办不到!没有‘大家’就没有‘小家’。旧社会我倒有个‘小家’,可像吊在树梢上的鸟窝一样,老鹰一来就全完了。现在这个‘大家’,就像厂里抡锤一样有力量,谁敢来招惹,一下子就把他的骨头砸碎!”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董师傅的话老在我的耳边响着。那铮铮作响的语言,那闪闪发光的思想,像一道电光照亮了我几年来走过的漆黑道路。不久之前自己还认为“劳动是苦事,把劳动当做生活的第一需要是不可想像的”,“没有小家,就没有天伦之乐,就空虚得很”。在董师傅面前,这些肮脏的思想是多么可耻和丑恶啊!下定决心,老老实实拜工人为师——这才是惟一的出路。
连我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思想感情开始了变化。我成了李克盛小组迷,有事无事总爱向小组里跑,有时做梦也想到他们。在一个温暖的夜晚里,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从前但爱书房静,
今朝更喜机床喧。
今日方知劳动贵,
忘却“小我”喜开怀。
从前只觉家人亲,
反动阶级难舍分。
如今小组得亲人,
开口闭口谈克盛。
小组好比一面镜,
天天对镜洗心尘。
一见小组心境高,
个人主义难存身。
夜深人静扪心问,
配不配做小组人?
痛下决心脱胎骨,
誓作工人阶级一小兵。
一九六○年年初,我们新闻系同学又被派往北京郊区,参加以“反右倾,鼓干劲”为中心的社会主义大辩论,以后又到水利工地上劳动。我大概因为喜欢写点东西,就被安排在宣传队里。于是,在这本“班史”里,我也作为一个叙事者,来写《我们活跃在水利工地上》这一章。但这已是一种“我们”体的叙述,不再有“我”的故事,“我”被融入“我们”之中——
我们这支小小的宣传队战斗在沈家坟工地上,已经是第七天了。
沈家坟工地坐落在和平公社,工程的主要项目是一个全长二十四华里灌溉渠,经过和平、朝阳、中德三个公社三万民工的日夜苦战,工程已经接近完成。正在这紧要关头,下了几天鹅毛大雪,气温最低下降到零下二十八度。风雪严寒只是更激起了社员的冲天干劲,在这蜿蜒四十八华里的风雪渠上,社员们赤膊上阵,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战。工程进度迅速上升,我们宣传队员们也越发活跃。越困难越要搞宣传,越要唱得欢。
在下了一天大雪以后,又整整刮了一夜的风。因为要到路上去搞鼓动,天还没有亮,四点多钟我们爬起来就往外跑。刚走出村子,风像海涛(以下几字不清),暴风雪铺天盖地的卷过来,人都站不住,呼吸也感到困难。路(以下几字不清),前面模模糊糊一大片,风雪翻滚着,什么也看不见。影影绰绰的,好像有人影在动。我们用手遮住脸,不顾一切的,踩雪小跑起来。跌倒了,爬起来;实在跑不动了,就喘口气,一个牵着一个,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只有一个信念鼓舞着大家:一定要赶到社员前面去。现在正是考验人的时候。雪,飞舞着;风,刺骨地刮着。喝,我们都成了“白毛男”和“白毛女”了,头发、眉毛全白了,口罩也冰冻成块。跑到前面,我们都叫了起来:一队社员赶在我们前面了!他们好像是从雪堆里钻出来似的,浑身上下全盖满了雪,但仍然和暴风雪搏斗着,向着工地,坚定地走着!他们看见我们,也有些惊奇,大声地快活地和我们打着招呼。一个老大爷对我们说:“嗨,今天老天爷又来‘照顾’我们了,咱们就跟他干!”他举了举铁锨,脚下没留意,摔倒了。他立刻迅速地爬起来,对忙去搀他的我们说:“小意思——咱这副老骨头挺硬朗,不怕!”旁边的社员都笑了,他自己也爽朗地笑了。这笑声,在这严寒的暴风雪里的笑声,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把刚才存在我们心中的对于严寒的恐惧(要知道我们中间许多人是生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暴风雪的啊)都驱散了。在这样的英雄的乐观的社员面前,还有什么能吓倒我们!
我们把锣鼓敲起来了!仿佛是故意要压倒暴风雪这股猖狂劲儿,我们越敲越起劲,身上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一队队社员过来了,我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唱道:
不怕北风呼呼吹,
不怕天气刺骨寒,
我们越干越是欢!
……风直往我们喉咙里灌,每吐一个字都是那么艰难,握话筒、敲鼓的手都冻僵了。但看到社员们都笑了,本来低着的头都抬起来了,眼睛里放出光来了,我们浑身是劲!
垡头队的支部书记陆生,转过身来,问大伙:我们怎么干呀?
“干!干!干!”——顿时,一呼百应,社员们举着铁锨,腾腾腾地往前走了。
走了不远,一个老大爷回过头来,对我们喊:(以下几字不清)别忘了给我们唱歌呀!
我们的队长吴炀迎上去说:一定给你们唱——唱“新人新事新国家”!
风雪中传来了一阵欢腾的笑声!……
又是一队社员过来了,队伍里有不少老大爷、老大娘,他们拄着铁锨,艰难地走着。我们一部分人唱着歌,一部分人就急忙跑过去搀扶。走过来一位老大娘,她走到正在领着大家唱歌的吴炀面前,一把抓住,把她的身子扭转过去。吴炀和我们大伙都弄得莫名其妙。老大娘怪心疼地说:“快别这么对着风唱歌,小心把嗓子弄坏了!”——这是怎样的阶级的爱啊!吴炀紧紧地抓住大娘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股暖流涌上每一个人的心头。吴炀转过脸来,激动地对大伙喊了一声:同志们!我们唱!!——
不怕北风呼呼吹,
不怕天气刺骨寒,
我们越干越是欢!
抄完了《班史》里的三段记载,不禁想到,今天的人们(包括我自己),将怎样“看”与“叙述”我的大学时代,又怎样“看”四十年前对这段历史的叙述?历史本身它的事实性的存在,与关于它的不同叙述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这是一个饶有趣味,又有学术意味的问题。
我把它留给了自己,也留给有可能读到本文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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