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鸽哨》是一本很熟悉的书,十一年前由三联书店出版,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小册,却很是耐读。当日曾写下一则小文,题作《天向无风响鸽铃》,原是取自晚明张万钟所著《鸽经》中称引的一句诗。将近一纪之后又见到它,相形于当年的外观之寒俭,今则可以说它是富丽。特十六开,精装,正文为中英两种文字,图版全部易做彩色,印制精良。作者在初版本中即写道:“鸽哨的品种,必须示其形,方可道其名,各家哨口的特点,署名的款字,也必须见其真,方能辨其伪。这就必须备有大量图片才能说清楚、看明白。”而有了重版本的图版效果,这样的目的,才算真正达到。
鸽哨制作,属民间工艺,而它的制作历史,若文献记载,则可以追溯到《宋史·夏国传》。南宋《西湖老人繁胜录》叙述诸行市时则录有“鹁鸽铃”。著于宋亡之后的周密武林旧事“小经纪”条下亦列出“鹁鸽铃”一项。清李声振《百戏竹枝词·放鸽》词云:“金铃闲听青空响,春暖家家放‘铁牛’”,所咏便已是北京风俗。近人齐如山作《北京三百六十行》,“玩物类”也提到“鸽子哨”,曰:“养鸽必有铃,所谓‘清脆铃声放鸽天’者是也。古曰‘铃’,今曰‘哨’。做此者乃是特别专门手艺。”
鸽铃或曰鸽哨,细巧精致,的确是一项特别的专门手艺。它不能太重,重则载它而飞的鸽子将不堪其负。制作鸽哨的材料,或竹,或苇,或葫芦,或瓢。特殊一点儿的,则用果壳,如桔子皮、银杏壳、龙眼壳。合了鸽哨粗粗细细大大小小的一应部件,并装饰与髹漆之种种,一枚鸽哨总重才不过几克,至多一二十克。如此玲珑剔透娇小轻盈,自须别具匠心的经营布置,何况它本来是要随着鸽子翱翔天宇而能够鼓荡起谐美的哨音,这中间,更要多少调制音声音色的巧思。作者在《鸽铃赋》中把制作过程形容为“锼镂纤薄,表里调均,律协子野,乐制伶伦,妙谐宫吕,雅洽韶钧。复使封膜图形,烈裔喷墨,敷美采以生辉,缀徽象以文饰”,虽然赋体原宜铺排,但这里的一番铺排,却在在由写实之笔打底。所谓“缀徽象以文饰”,即指制哨名家刻在鸽哨上面的自家标识,如“惠”、“永”、“鸣”、“兴”、“祥”、“文”、“鸿”等,《北京鸽哨》乃专辟“制哨名家”一章为之一一作传。又所谓“径寸千仞,万里咫尺,彼繁工之咸备,乃托之于飞翮”,更特别为鸽哨写出神采。如此繁工咸备,鸽哨便也有了独立的美质,即便不系于飞翮,精工细作的各式鸽哨,香樟为盒,横隔为阶,分行排列,成堂的一匣,只作观赏,也足见美奂。
当然系哨于鸽,总是为了听音。京城养鸽飞放大抵别作两类,一曰“走趟子”,乃飞远;一曰“飞盘”,乃近翔。“飞盘的鸽群,最宜选哨配音,欣赏其声响。由于鸽群盘旋回转,哨口受风角度不同,强弱有别,哨音乃有轻重巨细的变化。尤当鸽群向左向右轮番回旋,即所谓的‘摔盘儿’时,哨音的变化更为明显,也更有规律。这时就不是各哨齐鸣,而具有交响的变化了。鸽群偶或自高疾降,一落百丈,急掠而过,霎时间各哨齐喑,转瞬哨音又复,这一停顿,真是‘此际无声胜有声’”。(《北京鸽哨》,页16)邓云乡《增补燕京乡土记》中有一则《鸽铃入晴空》,它举了曹禺《北京人》中的一句台词:“鸽子飞起来了没有?”说如果改为地道的北京话,不妨作:“鸽子起盘儿了吗?”“北京人”正是在鸽哨萦回的背景中才更有北京味儿。文中又提到一件时俗,似也有趣:“旧时各大粮店,都养鸽子,每日拂晓‘跑外的’到西直门外粮市开行市,总用手绢包一个鸽子带去,开盘之后,‘跑外的’便把当天市上各种开盘价钱,写在小纸上,卷成小卷,塞在鸽子哨中,放其先飞回,柜上看到鸽子回来,取出纸卷,便可按当天牌价营业。”不知是否信实。若然,则虽稍逊风雅,却也不妨把它算作“鸽哨外传”。
李声振《放鸽》中提到的“铁牛”,原是一种可以入画的观赏鸽,大约在作者生活的康熙时代并不少见。故宫珍藏的清代画家所绘鸽谱四种,其中便有葡萄眼铁牛一对;眼睛深紫而有绿晕,宽白眼皮,嘴细而尖,羽色黑而微微泛红,仿佛铁器蒙了薄锈,铁牛之名或即由此而来。这是从畅安先生的《鸽谱图说》中得来的知识。鸽谱八册二百四十四开,每开画鸽一对,工笔彩绘,刻画入微几类鸽子的写真。谱且多标出鸽子的名称,比如银夹翅、紫雀花、缠丝斑子、金井玉栏杆之类,赖《图说》一一为之作注,这些称号美丽的鸽子才有了于今已是鲜为人知的身世。此书虽然至今没有见到,但是读过《故宫博物院院刊》(一九九九年第一期)中择要刊出的文字和图片,已是令人欢喜不置。它与《北京鸽哨》不是恰成双璧么。
新版《北京鸽哨》,一前一后增配了两幅“袁荃猷剪纸”。一幅题作“双鸽图”,乃作于一九五○年。圆圆浅浅的笸箩里,相依相偎憨憨的一对,一副夜深将睡的模样。一幅则已在半个世纪之后,却是尾羽系了一枚“二筒”鸽哨的“带哨鸽”,宽眼圈,圆凤头,特有神气。岁月流逝好像流逝的只是岁月,五十年中一点情趣始终悄默声在那儿滋润生活也滋润生命。由此忆及作者一本题作“旧趣”的休闲笔记:笔记本的样式,里面穿插配置着速写和剪纸,题材多半是草木虫鱼。其中一幅速写,是逸笔草草的一枝雨中花,作者在页边斜斜写了几行字:“一夜


细雨不停,在雨中竟大开六七朵,极为鲜艳,深红色花,翠绿色叶,在雨中抢画了这一点。”说诗意什么的仿佛扯得太远,不如仍说它是情趣。听说这些无心插柳的作品将辑为篇幅不算小的一本剪纸专集,想必依然保存着无心有情的韵致。其实鸽也,哨也,本来也都只是情趣,从里面生长出学问,且培壅得丰硕,倒像是偶然。它们一而二,二而一,容不得再来分开,那真是一个最为难得的境界,吾人惟有心向往之。
(《北京鸽哨》,王世襄编著,辽宁教育出版社二○○○年四月版,4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