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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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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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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鱼过冬要一点儿偏啊
作者肖开愚
期数2001年11期
  一个诗人在他自己的时代总是受冷落的。那些在世的时候红得发紫的诗人,免不了叫人讨厌和瞧不起。孤寂和不得已的孤寂,始终是文学魅力的最厉害的添加剂。所以不少诗人年纪轻轻就有了一部厚厚的孤寂史。这个可怜的俗套,也就是诗人的命运了:似乎其生命只是为了诱人受骗。
  这两年突然有一些人问我:你喜欢诺儿夫·狄忒·卜亨克曼吗?越来越多的人说他们喜欢卜亨克曼。诺儿夫·狄忒·卜亨克曼是二十几年前去世的西德诗人,死的时候才三十七八岁。这几年他的诗文集再版后,声誉鹊起。也有人说他比保罗·策兰好。策兰生于乌克兰,算得上是欧洲的东方人,他的诗和他的生平合塑而成的一个费解的诗人形象在欧洲文学的版图上日益显得孤高。他不仅像其他欧洲现代诗人一样生来就理解死亡——“死亡是德国来的大师”,他还像中国人一样理解虚无——“四大皆空”——他的笔触是深深的烦恼的笔触。他懂得稀少造成繁多、没有造成万有的道理,但他不像卜亨克曼那样刻意浏览过东亚的东西,虽然他刻意要做一个现代主义时期的浪漫主义诗人。德语的浪漫主义传统除了向古希腊以外本来就没有什么向异邦猎奇的意愿。
  卜亨克曼的诗,尤其早期诗,有着强烈的表现主义风格。主题常常是现代文学的老掉牙的主题:绝望。譬如这首《鱼儿在冬季》。
  鱼儿过活在冬季。
  鱼儿啃氧气。
  鱼儿游泳在冬季
  用双眼撞冰。
  到那边去吧。
  哪儿深一点,
  哪儿就是大洋。
  鱼儿。
  鱼儿。
  鱼儿。
  鱼儿游泳在冬季。
  鱼儿想冒出水面。
  鱼儿游泳无地。
  在一滴冷而欲坠的,
  太阳底下。
  鱼儿游泳迎向死
  鱼儿的无穷的老路哟。
  鱼儿流无泪;
  脑壳枕着冰块,
  在冷水里
  冻硬了
  鱼儿的
  冷眼。
  鱼儿总是默默的,
  因为——是哑子。
  咏鱼儿的诗,
  就像鱼儿,
  横着
  呆在喉咙里。
  中国人免不了中国人的毛病,老留心别人是不是识货,是否读自家的东西。卜亨克曼读中国诗。他的诗集《西方看守一加二》第二十九页有一首《即兴诗一、二和三(寒山及其他)》,我看着很是眼熟。这首差不多写了虚无的诗的第一句,“无人晓得,寒山打哪里来”,跟十几年前我写的《寒山谈寒山道》最后一句几乎一样。好像是我抄了他的诗。我因此认为,这首诗写了我们烂熟的东西,没意思。(第二段的满天星形式,当然是有点儿吊胃口的德国样儿。)
  二十八页上的《悼念一月的晾衣绳》,倒是一首响当当的诗。
  一根绳子,弯弯的
  绷着,于两棵
  又快要抽
  叶芽的秃
  树间,一大早
  挂了一条
  刚刚洗过的
  黑色连裤袜
  亮晃晃的晨光中
  皱巴巴的
  长裤腿往石头上
  滴水。
  很像是加里·司赖德的禅诗。欧洲人的长鼻子从古中国嗅到寒山,从寒山那里嗅到早晨。这么讲,多少算是对欧洲现代诗人的侮辱,就像欧洲人读中国现代诗一定要扯到欧美诗人的影响一样,多少算是对中国现代诗人的侮辱。在我的有限的接触中,还很少碰到人不认为欧美现代诗的影响对于中国诗不是一场灾难,他们沉醉于古代中国诗的深情和浩渺、华美和精微,当然不能忍受现代中国诗的恼怒、仇视和粗鄙。也就是说,他们欣赏古代中国诗的那种气质:慷慨的生活态度和恋爱般的自然观。要拿评论中国诗最合适的尺度、品格和境界,去要求一个现代(无论中国还是西方的)读者的文学感受力,不免过分,因为现代(无论中国还是西方的)读者的文学感受和文学评价的底数多半是从所谓“古希腊精神”来的,而现代诗的“专业批评”的参照系数则是从西方现代诗和西方现代文学批评直接搬来的——中国诗的传统资源只能在这个大的前提下被歪曲地套用一下。我绝无非议现代诗直面我们的生之困境的意思,这种比我们的传统态度更积极的态度无论如何是值得赞誉的,尽管大多数时候人生态度的积极总是演变成语言或者说语言的艺术形式上的消极。我想说的是,很少有人注意到或者还记得起,现代中国诗人想要拯救中国文学于衰亡的那根稻草:灵魂。也许我们已经发现,灵魂这件世间最脆弱的东西已经被现代社会的机器给碾得粉碎,或者是我们的国家到底不是灵魂可以驻下来的土壤。也许我们只好落得在深夜长叹:灵魂,毕竟是俄国人的,极少数的俄国人的灵魂。
  我们是如此不解和不屑:中国的诗人到了西方就剩下寒山和王维。我们在欧美的书店里看到的最厚最漂亮的中国诗集一定是寒山的诗集。而寒山在中国诗史上实在是排不上号。我们的情况似乎不同,西方人说莎士比亚好,我们就承认莎士比亚好,艾略特说多恩好,我们就承认多恩好,奥顿说哈代好,我们就承认哈代好。我们似乎乐意听信他们自己的专家的意见。我的感受不是这样的,我认为我们比西方人更舍得下功夫,又因为聪明而容易厌倦,我们从西欧和美国吸收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对于外界的可能更有效的方法,而且这些新颖的方法很快就因为过时或者尽管有效但和我们的气质相抵触,而被我们当做垃圾抛弃掉了。因为更多是从古希腊精神演变而来的理性传统下的感性,和我们内心真正能够景仰的浩然之气与光明朗照,实在是大不一样。我们为什么偏偏又选择了“灵魂”这个可以不断完善因而更难捉摸的宝贝呢?我们为什么又沉痛而悲哀地告别了“灵魂”呢?是不是因为我们完全把我们的内心腾空以接纳“灵魂”,跟我们砍掉我们的手脚而移植美国人的手脚一样,是因为本末倒置而既丢掉了自我之“旧”,又接不住拿来之“新”呢?也就是说,很可能我们是在放弃了我们的主见(我们的老主见并不那么多,但也并不那么简单,只不过我们已经厌烦了,比如说:“诗无邪”!)的情况下,势利地喜爱人家的东西,而我们并不具备喜爱的能力,更不要说借鉴的能力了?海德格尔说,文化上的问题只有用从产生这个文化的土壤中产生出来的办法才能够解决。大概是因为这么做太艰辛了吧,我们宁愿通过文化贸易的方式来解救燃眉之急,哪怕结果是火上浇油,而到后悔的时候,我们已经老了,成了空心人了。
  反过来看欧美人的欢迎寒山,我们不得不说是文艺趣味上的浅薄之举。我们的大诗人太多了,我们的伟大诗歌史是世界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伟大诗歌史,无论从孤独的梦想还是从热情的对话的角度去索求,我们的诗史都显然是供大过求。我们可以举出三百个远比寒山有魅力的诗人。可为什么他们在早就有了李杜的翻译的情况下选择了寒山呢?我想他们的选择绝不是对其他诗人的艺术成就的贬抑,而是由于一个前提:他们认为现代世界的最根本的危机,是支持我们生存的客观环境已经濒于灭绝。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中,关于人自身——诗的大道当然是关于人自身——的感情不得不让位于人如何对待养育人的自然环境的感情。从文艺复兴运动开始的欲望崇拜最终导致了少数人利用机器和数字对世界实行统治,这当中包括了浪漫主义诗人用歌颂远方的方式,对所谓的“文明”向自然世界实施征服所起的推动和辩护作用。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说现代文学的基本主题,绝望和死亡,表明了世界上的诗人毕竟都是些无病呻吟的文人雅士。在欧洲的意义上说,在十九世纪人就跟着天老爷一块儿死掉了,说明白点儿,现代人不复是人。欧洲的田园诗也好,中国的田园诗也好,无非是为了放大和美化诗人的个性。像陶渊明的诗句“心远地自偏”,用绿色运动的观点去读,几乎可以读出可怕的意思。王维受到欢迎的原因,自然是他深居京城却想望自然,赞美淡泊的田园生活。他的诗因为他不住在农村(从他的别墅他可以欣赏到农村),所以不存在对自然的怨怒,而陶渊明的诗里则大有与自然相关的人性的焦虑。从我们的角度看,陶渊明的诗更真实可信,从绿色运动的角度看,人的自我性正是自然之敌。传统的“人性”概念把“人”放在了屠夫的位置上,“人”可以为了“人性”的美好而牺牲“人”之外的一切,而且“人性”所依附的“自我性”,即使是在严格的道德和法律的掣肘下,也无法不意味着过分的欲望与自我欺骗。
  好了,僧人寒山完全地抛弃了自我,他的诗完全地不食人间烟火。人性和人,一并消失了。秋叶落,白云扫。人因为无所用心而得以从无谓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变得和自然界中的植物一样,不再具有破坏性。寒山?生命?何所来?何所终?也就都无须我们烦心了。
  所以说欧洲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从异样文化中寻找自己的文化中欠缺的东西,无论他们是主流意识的颂扬者也好,纠偏者也好,填空者也好。其寻找和结果,我们的讨论就到此为止,接下去我把我们的讨论已经引出的另一根线索上的话说完。绿色运动的祖宗,艺术家博伊斯曾固执地想要参选议员,他的同志们从党派利益的角度明智地阻止了他。从这个事例中我们多少可以见出人的欲望,权欲,是如何之怪诞。而今绿色运动已是一个现实的强大的政治势力,参预着的好事显然遗憾地比参预着的坏事少。而今只有中产阶级和中产阶级以上收入的人吃得起不用化肥和助长剂弄出来的食物,而我们的农民也没有这个福分了。诗作卖不了几个钱的诗人,不管是否诚心消除他的自我性,主观上完全地融入那几乎不存在的“自然美”,他都只好吃化肥、农药和激素了。现实迫使人幻想,迫使人喜欢寒山,毕竟是糟糕透顶。我们或许可以说,任何愿望都带着这个愿望的反面,当这个愿望本身消失了的时候,它的反面很可能依然活着。而这个愿望刚刚出现的时候,我们无暇去注意它的反面。而当我们痛恨、设法消除这个反面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否定那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的愿望。回到卜亨克曼说吧,似乎我们意识到了我们的冷酷,似乎怀旧是必要的和最能够感动我们自己的。既然早逝是那些诗人的夺人心魄的传统,它迫使我们跟着一双青春的快脚斩断无情的时光,那我们就回头走一遭吧。这太长的人生中的无休无止的时光啊,连篇累牍地复写着无聊和可耻。聪明的诗人要的是另一个配得上的世界,那我们就在记忆的废墟上迎接那一个已死去的又何妨呢!无非是弯下早已经弯硬了的腰,捡起一个早已经扔掉的未来。我们的肠胃被我们呱呱叫的自信心给洗劫一空,但我们还有好胃口留着,而美味的新事物正是旧事物而且是我们的肠胃自行发明的。
  中国的瓷器,不,日本的茶壶又如何装德国的啤酒呢?最后再译一首卜亨克曼的俳句看看:
  啊钱,啊猪,啊猪猡们,啊死。
  “虚构的对立面一个胎儿”
  (正好像那胎儿也已分配了,理解了,像反义词一个句子反抗一个句子正好像)。
  在字儿中它们活着它们的活,正是:“Lav iss aeh maeh nie splendort sink”(“爱是一桩极璀璨的事儿。”)
  ——《俳句,西方》
  二○○一年七月二十一日于Cismar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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