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无声史料的有声言说

　　二十世纪前半叶，风雨飘摇的中国备受外族蹂躏，沦陷区是这段屈辱历史的见证。在这特定的政治地域之上，始终存在着华语文学创作，它们以悲苦、隐晦乃至扭曲的方式，记录了中国人在特定时段里的精神寓言和经受的种种磨难。与此同时，入侵者也将文化殖民作为其殖民统治的重要策略之一，对被殖民者的文化活动进行钳制、归化和控制。这些沉重的记录不应当被遗忘。将它们纳入到二十世纪的精神版图之中，纳入到对侵略战争的省思之中，是中日学者应当勤力进行的一项工作。但受多种原因的限制，这类研究工作还期待着更大的努力。由日本学者冈田英树撰写的《伪满洲国文学》(靳丛林译，吉林大学出版社二○○○年十二月)一书，在中国出版了，这部论著将为沦陷区文学研究提供许多有益的帮助。
　　冈田英树先生在他的序言里说，他所进行的是“历史的善后处理工作”，他要借伪满洲国这个舞台来考察一下与日本的国家主义相对抗的中国人的意识，当然他也要指出与对抗同时存在的妥协和屈服。用一句话来说，冈田先生要做的是“把握包括人的精神世界在内的伪满洲国的真相”。还历史以真相是不容易的，它存在着两个难处。其一，任何历史从来只是文字记载的历史。文字以外的历史，包括那些足以改写“历史”的重要声音，都只是一些消失在旷野里的呼唤。其二，当我们努力克服第一重困难，侧耳倾听历史的喧嚣的回声时，也摆脱不了一个宿命，那就是我们只能听到我们想听的声音。
　　冈田先生说，“研究东北沦陷时期文学，不但要利用中文文献，也有必要利用日文文献。特别是日本仅有的日文文献在中国是难以看到的”。将那些日文文献呈现出来，需要做很多细致的工作。它要求研究者回到历史的深处，张大眼睛去注视那些被抛置在黑暗地角里的历史碎片。这些无言的史料，像是历史对作者问询的回音，也像是抹去尘封的历史的自语。从这些声音里读者可以获得一些重要的信息。比如，在沦陷区，日本作家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各种立场和对立；殖民当局的文艺运动以及文艺政策；中国籍作家是怎样协助或反对殖民当局的运动和政策；不同派系的中国籍作家所进行的文学活动、所处的创作环境、所持有的文学精神、所表现的题材和现象；在严酷的环境中，中国作家为逃避检查所采用的种种表现技巧；在日语和汉语混合存在的特殊环境中，日中两国文学家怎样处理这一现实；从外部看，伪满洲国与日本的落差与隔绝。这部书为我们提供的信息还不止上面所列的这些，我相信，读者在阅读这本书时都会为它丰富的资料而震惊。
　　冈田先生用丰富的材料带来了对历史细节的重新辨识，他力图还历史以真相。在还原的过程中，冈田先生实际上也有一个先在的视点，那就是日本是伪满洲国文学现象的主要解释原因，也是当地中国籍作家精神世界的最重要的比照。这个视点立足于他的资料来源，也有助于他对侵略战争的反省。从另外的意义上讲，这个视点也鼓动着中国学者，去发掘沦陷区作家的精神资源，以及他们抗拒或迎合文化殖民的内在原因。
　　冈田先生用无声的史料做有声的言说，这对中国的沦陷区文学研究而言，是一个示范。在浮躁的时日里，克服资料求证的困难变得更加不易了。没有资料做基础，我们发现不了历史伤疤的真正旧陋之处，也不能理解伤痕深入骨髓的疼痛。我们的研究，如果只停留在历史的脂肪上抓痒，则永远都不能提高防范下一个伤痕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