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复杂的现实与复杂的思想

　　王晓明先生的《半张脸的神话》一书，我是将之看作人文精神的批判性在九十年代的一次当代社会实践的。书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对知识分子总体把握社会的能力越来越下降的深刻忧思。一部中国的现代史同时也是知识分子的视野逐渐狭隘，知识分子的精神逐渐蜕化的历史。正如王晓明先生在书中指出，七十年代末以来，中国知识界热烈地谈论文学、艺术、哲学、政治，许多人一开口就是弗洛伊德、萨特和索绪尔，就是海德公园和美国独立宣言，却很少谈物质生产和经济制度，很少想到亚当·斯密和凯恩斯，想到福特公司、花旗银行和跨国资本的畸形发展。八十年代的知识界只关心思想、精神和爱情，而很少想到日常生活的意义，想到经济领域里的剥夺和反抗。当时农村的经济生活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公众追求富裕的欲望日渐膨胀，但知识界视而不见。九十年代市场经济来临，知识界就显得非常被动，手足无措，几乎完全丧失了对社会的洞察力和批判力。
　　丧失了对社会的洞察力和批判力，大批知识分子随着所谓的大趋势纷纷下海，以谈论金钱与物质利益为时尚。而社会上那些暧昧的成功人士、新富人的形象也进入人们的视野，并成为年轻人心中的偶像。“我长大了要当老板”，这句豪言壮语成为当代年轻人的人生奋斗目标。王先生把知识界这一变化概括为八十年代只重视思想精神的上半身，而九十年代只重视物质利益的下半身。这实际上已点明知识分子的社会整体把握能力急剧下降的严峻现实。面对复杂的社会现实，我们只能看到社会的一小部分，只会鸡零狗碎地思考一些琐碎的或只是技术性的问题，而这社会的一小部分也可能只是想像中的虚构的社会，于是整个社会就遁出了知识分子的视野。知识分子的思想也变得日益苍白简单化，我们只会简单粗糙地思考问题，要么就是单一的思想，要么就是单一的物质利益，不是上半身就是下半身，不是白的就是黑的，不是好的就是坏的。于是“复杂”这个概念几乎不存在了。面对复杂的社会现实，当时的知识分子没有发展出复杂的思想，从而对社会整体无力把握、分析与批判。这一现象让人深思。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当下的知识分子们该怎么改变原来狭隘简单的思维模式，怎么完善以前不完整的知识结构。王晓明先生对经济领域里一夜暴富的新富人的批判与分析，是一个明显的知识分子试图重新把握社会，重新渴求臧否天下的努力。年轻人看到的只是所谓新富人、成功人士的富丽堂皇耀眼豪华的半张脸，而王晓明先生给我们揭破的是另外黑暗的半张脸，这另外半张脸的秘密就是政治权力在经济领域中的渗透并迅速狂敛财富，市场经济很容易沦为权力经济。王先生的分析还不十分细致，但是揭破另外半张脸的黑幕就足已让人惊觉，至少它可以使我们想得更复杂，因为我们过去一直习惯于把问题想得太简单太美好了。王先生在书中对现代化的质疑与分析也是如此。现代化并不代表当代社会发展的惟一正确的趋势，现代化本身也应是一个多元化的过程，如传统并不是现代性的对立面，而知识分子的职责就是要努力发掘被现代化的一元性宏大叙事所遮蔽的东西，这样就可以使读者想得更复杂一些。更复杂的也就是更真实的，我们现在缺少的就是这种复杂的社会体验和复杂的思想体验，至少我个人坚信这一点。
　　(王晓明《半张脸的神话》，南方日报出版社，二○○○年四月第一版，1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