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 
图码生活

每天发布有五花八门的文章,各种有趣的知识等,期待您的订阅与参与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随便看看
读取中
读取中
标题“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作者张文义
期数2002年09期
  时代的常识往往是科学工作者建构理论体系的逻辑出发点,也常是理论局限之所在。至上世纪末最后几年,婚姻与家庭的普世性一直是无可置疑的常识,人类学亲属制度及传统社会结构研究也一直以此为基础。自摩尔根以来,人类学家积累、分析了大量民族志材料,亲属制度也因其在传统社会研究中的重要地位而被誉为人类学王国中的王冠。上世纪初叶,R-布朗首倡继嗣理论,即以血统为亲属关系的核心,视基本家庭(由父母及其子女组成)为社会组织的基本单元,重视代代相传的纵向关系研究。而以列维-斯特劳斯为代表的联姻理论则认为不同群体间制度化地交换妇女的联姻关系才是亲属关系的核心,认定没有婚姻和家庭,社会根本不能存在,重视由婚姻而缔结的横向关系研究。在亲属关系研究领域内,他是尝试寻求基本原理的第一人,在其划时代著作《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中,他总结出人类行为的四个常数,即单偶婚、核心家庭、近亲性禁忌和两性劳动分工,并将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归结为狭义交换与广义交换两种模式。
  然而,这看似辉煌的理论成就中隐含着致命缺陷。一九四七年,列维-斯特劳斯发现所有对亲属关系的讨论都陷入婚姻与家庭相互循环论证的悖论中。大卫·施奈德进而指出,人类学亲属制度研究一直受制于植根西方文化的生物决定论观点,再次激起十九世纪以来关于亲属关系是建构于社会事实还是生物事实之上的争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大量比较研究的基础上,埃德蒙·里奇、罗德尼·尼德姆等人开始就亲属关系是否有确切内涵等根本性问题提出严重质疑,断言“没有一个已建立的与亲属关系有关的术语和社会生活中的事实吻合”,亦即一个多世纪的亲属制度研究依旧未能为其中几个核心概念如什么是婚姻、什么是家庭等作出精确定义。
  人类理性是否能完满地解释人类自己的社会行为?婚姻家庭悖论是既有理论自身内部不和谐的结果,还是由于我们尚未发现其他可能而又至关重要的人类行为类型?亲属关系建立于社会事实还是生物事实之上?人类学家面临一个抉择:是像路易·杜蒙所说那样对理论作“更进一层抽象”,还是走进田野去发现可能的不同人类行为类型?
  蔡华《无父无夫的社会——中国的纳人》一书给我们展示了纳人亲属制度的独特结构,提供了一个解决这些问题的新视角。蔡华自一九八四年开始接触研究纳人,历时十数年,至一九九七年发表法文专著,适值列维-斯特劳斯发现婚姻家庭悖论的半个世纪之后。二○○一年美国权威出版社Zone Books翻译出版了该书,现代人类学之父、法兰西科学院终身院士列维-斯特劳斯和牛津大学亲属制度研究大师罗德尼·尼德姆对之做了高度评介。二○○一年十月,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的C.格尔兹发表了长篇书评明确指出此书证伪了继嗣理论和联姻理论这两个亲属制度和传统社会结构研究中的基本理论。该著通过精细的经验事实第一次向世界展示了一个社会怎样在既无婚姻制度又无家庭组织的情况下运作,在国际学术界引起了广泛反响。
  全书分三个部分:“背景介绍”、“亲属关系与性生活形式”、“比较分析与理论讨论”。作者在前两部分描写了一幅令人心荡神驰的纳人生活图景。纳人以农业为生,有语言无文字,世代居住于喜马拉雅山麓、金沙江流域的泸沽湖畔,总人口约三万。作者将纳人社会最小的社会组织单位“lhe”称为支系,内部遵循绝对母系血统原则,人口增长是支系一分为二的主要原因,除此之外,兄弟姐妹及姐妹的孩子终生生活在同一支系中,共同拥有支系财产。纳人分别用同一棵大树的下半部分和上半部分做成住屋的两根主要顶梁柱,称之为女柱(右)与男柱(左),象征支系的女性家长与男性家长。支系拥有一套纯粹的母系血缘称谓体系,内部实行严格血亲性禁忌。他们把住屋的最顶上一根柱子叫做“gusipi”,这是支系的监护神,随时监视支系成员的行为,尤其是性行为,乱伦者将被当作畜生处死。男至女方的夜访是纳人最主要的性生活模式,作者称之为走访,分暗访和明访两种形式。
  纳人的性生活始于暗访。十三岁的少男少女在举行成年礼,获得成人身份后就可开始走访。在成年礼中,少男换上裤子(因之也叫穿裤礼)由他的舅舅陪着站在支系住屋的男柱旁边,少女换上裙子(因之也叫穿裙礼)由她的母亲陪着站在女柱的旁边,来接受本地神职人员主持的仪式。
  成年之后,男子若见到他心爱的女子,就可以对她说:“今晚我能到你那过夜吗?”如果女子同意,就会报以微笑。或者男子劈手抢过女子的头巾或一件随身东西,如果女子不向他要回,就表示默许。有时,两伙青年男女相互喊“你们要交换什么东西吗?”如果双方交换了东西,也暗示彼此同意。整个过程中女子也可以采取主动。
  夜幕降临后,男子们便悄悄奔向约好的情人家,把肉骨头或松果饭团扔向看门狗的同时翻墙越壁,来到女子卧室窗下,唱着甜蜜的情歌祈求女子开门。作者写道:“男子唱着‘开门吧,蚊子咬得我好痛’,‘不要这么急,妈妈还没睡呢’女子回应道。‘开门吧,外面冷风丝丝,寒气袭人’,男子坚持着。‘耐心一点,炉中的火还在燃烧’,女子安慰他。”
  纳人社会规定只能是男人走访女人,严禁女人主动走访男人,这里有一个有趣的传说:
  人类产生之初,没有人知道如何规范走访。造物主Abaodgu就做了一个测试:他把男人关在屋子里,让女人走访男人。走访必须经过九道门,女人一晚上就通过了七道,为检验男子,造物主也让男人走访女人,男人一晚只通过了三道门,造物主认为女人太富于激情,因此就决定让男人去走访女人。
  一个可爱的神话,产生出一种浪漫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严格遵循乱伦禁忌,情侣必须来自不同支系,男子须回避女子支系的男性成员。除此以外,走访并无特殊限制。乱伦禁忌使暗访平添几分激情与冒险。作者记下了这样一幕:
  一天晚上,一个男子悄悄溜进一女子卧室,当时她正在睡觉。男子感觉他是受欢迎的。刚开始,女子有些疑惑,感情平静,神态端庄。她说:“我妈妈很厉害,我会害羞的。”
  她态度含糊,表面看似乎是欢迎的,但又似乎在拒绝男子。“害羞!”男子回答说:“在我们两支系之间,没有什么是可害羞的,我们可以在一起做任何事情。”
  情侣间互称阿夏,他们的幽会以间断的方式进行。纳人歌谣形象地描述了这一点:“三年同宿,你们当然是阿夏/但三天分离/尽管你们说你们是阿夏,但你们实际并不是/再次同宿,你们又成了阿夏”。暗访纯粹是一种感情与性爱的私人联系,并不在男女及各自所属支系间产生经济与社会联系。其建立与终结都取决于男女双方的自由意愿与选择,维持时间因人而异,从几年、几月到几天不等。同一时期内,男女都有多个情侣。自然地,我们会问,他们会嫉妒、会吃醋吗?作者描述了他的这样一次经历:一男子告诉我(作者)说:“你知道,LZ没有许多阿夏,但他有很多次走访经历,这是因为他每次都只进美女的屋子。他特别爱去走访我们村的美女SN,你想去暗访她吗?”
  “不,如果我去,LZ会嫉妒的。”我回答说。
  “他怎么会嫉妒呢!”他答道,“你可以问任何人,你会看到对这种事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嫉妒”。
  “他是对的”,他的朋友插了一句,继而又解释说,“姑娘是大家的,你可以去走访任何人,这没什么可嫉妒的”。
  当然,如果一对情侣长期保持暗访关系、感情日深,社会也允许他们建立明访关系。他们相互交换腰带,由女子支系女性家长安排男子在女子家共进一顿晚餐,标志着明访关系的确立。从此,男子就不用再回避女子支系的男性成员。与暗访相较,明访的情侣间幽会有较大连续性,但这同样是双方一种感情与性爱的私人联系,其维持时间亦因人而异,从几年、几月甚至到几天不等。明访的男女双方相互拥有一定性优先权,但双方同时也与其他人有暗访关系。当然,这很容易引起冲突,但纳人会以一种极为有意思的方式来化解冲突。比如女子在接受别人暗访时被她的明访情人发现,她往往告诉情人说:“我们绝大部分夜晚都在一起,他只来过一两次。”她的情人当然不信这话,在这种情况下,该女子最常采取的策略就是找机会悄悄去发现她的明访情人与其他女子的暗访关系,这样他们就彼此扯平,往往会因此而言归于好,当然,也可能因此而终止明访关系。作者的纳人朋友告诉作者说:“你当然可以说我们绝大部分夜晚都在一起,这只不过是欺骗情人的一种方式,只有鬼才知道‘绝大部分夜晚’意味着什么!”
  除以上两种性生活形式外,这个社会也存在着共居和人们通常所说的婚姻。当支系某一代中只有男子或只有女子,支系血统延续或日常生活维系发生困难时,纳人常收养一个或多个同一血系其他家户的孩子,收养不可能时,他们通过共居方式把一个其他支系的女子或男子吸收进家户中。共居是收养的一种不得已补救措施,正常情况下是被禁止的。入居者被称为“帮忙者”,男方居住时,女入居者及其孩子在男方过世后继嗣支系祖宗,女方居住时,男入居者主要为主户提供劳动力,其自身并不能成为该支系一员,下一代孩子成年后,如果入居者与他们关系不好,还可能被赶出家门。共居绝无在数代中连续出现的情况。
  婚姻现象始于清初。作者追溯史料,考察清代中央王朝关于土司袭职立法的变化以及因之而导致的纳人土司家户长子被迫结婚,确保其权力及大部分财产由嫡长子往下传的过程。调查研究中作者发现,结婚的土司借其权力把当地女子叫入家中过夜,而他的妻子在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后也秘密接受其他男子走访。土司家户其他人的性生活方式没有受到强制规范,可依具体情况选择走访或共居。一九五六年之后,中央政府先后在纳人地区进行了四次婚姻改革,土司制度终结,长子婚亦随之消失。作者在田野期间采访了纳人地区最后一个知府的长子:
  “我八岁开始上学,十五岁得到一个毕业文凭,一九五八到一九六○年饥荒期间,我到丽江当砌墙工。返回永宁后,我和姐姐住在一起,我努力工作,尽力来养活所有支系成员,姐姐则忙于照料她年幼的孩子。”
  “根据习俗传统,知府的长子必须结婚,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生活环境,尤其是土司制度彻底终结的缘故。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土司。真实情况是过去土司的长子必须结婚。但是今天,这规则不存在了,我们只考虑现在的情况。”
  “那今天你是怎么看结婚的?”
  “如果我结婚了,其他人会搬进我家来住。我觉得我姐姐比任何一个我认识的女人都亲,我更倾向于跟我的外甥、外甥女和姐姐在一起生活,我觉得这样挺好。”
  另外,土司体制中的任职者及家道殷实的支系有时也采取独子婚形式,但这为数极少,且并非连续数代都如此。
  在这两部分的最后,作者对纳人社会在现代化浪潮中受到的冲击表示了忧虑:“可以预测,在不远的将来,教育和可能发生的工业化会将这种亲属制度彻底毁灭。”
  在第三部分,作者指出,纳人的走访生活及支系结构与人类学家此前获得的民族志材料中婚姻家庭诸种形式及人类学亲属研究理论形成鲜明对比。走访之自由意愿性、非连续性、多伴侣性以及走访之未在两个体及其各自支系间建立经济与社会联系,无不与我们习以为常的婚姻有着根本不同。走访与婚姻作为两类制度化的性生活模式相互对立。而且,零星存在的共居现象在同一支系世代上的非连续性以及其未在两支系间产生经济与社会联系亦与婚姻存在根本区别。与走访制相应,纳人亲属称谓体系与存在婚姻制度的民族相比,姻亲称谓并不存在。以走访为镜鉴,作者重新定义了婚姻,归纳出婚姻制度的规范,指出婚姻为结婚男女确定新的社会身份,其目的并非为人类之繁衍。“在清代以前,纳人组成一个根本无婚姻现象的社会,而且,时至今日他们依旧没有婚姻制度”,作者将之命名为“走访制社会”,进而论证欲望原理是走访制与婚姻制的直接依据,重视独占欲则社会将实行婚姻,重视多伴侣欲则社会将采纳走访。纳人社会中婚姻之阙如使得依据婚姻而确定的丈夫这一概念亦无存在之地。
  在指出以往婚姻研究的误区后,作者进一步论证,纳人支系是绝对的单系制组织,其标准结构形式为兄弟姐妹及姐妹的孩子终生同居一宅,支系内部永久保持纯粹的母系血缘关系;而构成家庭基质的核心家庭以父母及其子女为其成员,代际延续必须引入非血亲成员。在纳人女方入居的形式中,支系引入了外支系成员,但隔代之后,支系又回复标准结构。此外,严格地说,纳人并无个人财产可言,支系中财产继承问题在任何时候都不存在,而财产继承问题向来是家庭延续的一个重要因素。自清代至一九五六年,土司家户确实以大家庭的形式存在,嫡长子继承家庭的权力与大部分财产,但随着土司制度的终结,该户又回复纳人支系标准结构,财产继承问题亦不复存在。由此可见,支系与家庭同样形成严格对立。纳人的纯母系血缘支系构成另一类亲属与经济的基本单位。对照支系,蔡华给出了家庭的严格定义,断言“清以前,纳人社会的原型完全建立在纯母系血缘的支系上,自清至今,就其基本状况而言,仍然以这种支系为基础”。家庭的阙如亦使父亲这一概念无可存在。以婚姻家庭的新定义为基础,作者指出,“以往被视为是家庭制度的许多特征如配偶间的性关系、其共同住宅和经济协作实际上是婚姻制度的规范,社会学所谓的家庭制度本身并不存在于婚姻社会中”。进而,依据纳人社会无父无夫的事实,蔡华明确提出“社会血亲性排斥定理”,该定理所包含的“社会血缘关系”和“社会血亲性禁忌”即是人类社会行为的两个基本常数。
  这一系列结论凝缩而富张力,含蓄而颇具挑战性。因婚姻和走访的鲜明对比,比较方法自然成为作者理论分析的主要手段。而且,作者将共时性的田野资料与长时段变迁的史料相结合,充分展示了纳人立体式的社会生活图景。通过作者之笔,现实与历史无可辩驳地为我们证明:“无论从逻辑的角度还是从历史的角度出发,婚姻和家庭都不再能被视为是人类社会的普泛现象。”该发现将前人如一团乱麻的理论状况梳理得秩序井然,使我们从根本上分清婚姻与家庭各自的角色及功能,理清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消除婚姻与家庭定义中的同义反复,最终解开婚姻家庭悖论。作者提出的亲属关系的一元亲属结构(血亲关系)与二元亲属结构(血亲关系加姻亲关系)将取代列维-斯特劳斯所谓的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亲属关系建构于社会事实之上也因“社会血亲性排斥定理”的提出而成为不争的事实。从这一新说出发,继嗣理论与联姻理论作为基本理论的地位均被证伪,二者间的分歧不过是各自强调了亲属关系中纵的部分与横的部分而已。
  从此出发,人类学将面临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从走访制/婚姻制、支系/家庭相对立这一新视角出发,我们如何找到一个解释整个亲属关系的基本出发点,从而完满地表述继嗣理论与联姻理论之区别与联系,解释二元亲属结构与一元亲属结构间的差异?如何从婚姻/走访这一对立体中提炼出描述人类性行为与社会建构间关系的基本原理?如何依据从现有民族志相关材料中抽象出来的亲属制度与传统社会结构理论来合理解释当前最新生物科技给人类亲属制度可能带来的影响?更进一步,这个案例在质疑传统人类学最牢固理论的同时也质疑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人们不禁要问,我们非结婚不可吗?如果不,那么婚姻制度在人类文明史上还能持续多久?
  纳人个案的意义在于她是“在人类认识自身的历史过程中,人类学家第一次碰到的一个既无父亲又无丈夫的社会,……这种社会结构甚至可能是人类仅存的一例”。作者对比纳人社会所提出的严格精确的婚姻、家庭定义,根基坚实的“欲望原理”和“社会血亲性禁忌定理”,给人类理性增添了强有力的工具,它对人类认知方式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正如该书法文版封四所评:“这一发现将使我们对社会生活和人类行为的认识方式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