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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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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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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忆山子张
作者蔡荣
期数2002年09期
  一个老人,拄杖,在零乱散置的怪石间漫步,随手用杖敲击某一块石头的侧面,向跟在身后的师傅们,下达简短的命令:
  ——“天!”
  ——“闸!”
  ——“飘!”
  然后,缓步走到树阴下,环顾周围的景物,意态踌躇。
  相距数十步,蜿蜒犹如龙蛇的基石,已经错列停置。老人敲定的石头,套上绳索,在吊架上悬起又下落。一座拔地而起、气韵生动的假山,已是仿佛可见了。
  中等身材,腰背挺直,腿脚稳健。白头发,白胡子,眼角和微黑的脸膛上布满了皱纹,精神矍铄,但是饱经风霜。这就是在前一世纪,一生为公园和私家宅院,造景叠石,自号“山子张”的张慰庭老先生。
  张老不喜欢市人称他为“山石张”。他以“山子张”自居。其本意,或是沿袭《红楼梦》(第十六回)描绘大观园的所谓“全亏一个胡老名公,号山子野,一一筹划起造”的传称。也或许是要超出专业山石的局限,表示兼能经营筑园的整体兴造。
  山子张自称为明末清初叠石名家张南垣父子之后。传承家业,当然应有个不坠流俗的名号。
  其先人张南垣,名涟,以善叠假山“游于公卿间,人颇礼遇之”(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一)。当时的大诗人吴梅村为之作《张南垣传》(《梅村家藏稿》卷五十二),说他“少学画,好写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此服其能矣”。
  三百年后的山子张,在他理石之日,也是默识在心,更以杖击石,做精确的指点,犹是其先人的家法。
  他在石上点出的“天”,是要杖尖所敲的一面冲天。
  “闸”,是此面要补于洞后。
  “飘”,是应安在悬挑山石上的次峰,以求飞动之势。
  尽管其风范若是,山子张从不以画人雅士自居,甘当匠作。此中别有一桩公案。
  一六三一年,造园大师计成,在其《园冶》一书的兴造论(卷一)中说:“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又说:“园筑之主,犹须什九,而用匠什一。何也?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愈非匠作可为。亦非主人所能自主者。须求得人,当要节用。”至于叠石(卷三掇山篇),更强调“多方景胜,咫尺山林,妙在得乎一人,雅从兼于半土”。计成认为,造园叠石之功,在能主之人,不在匠作。
  四十年后,也是造园大师的李笠翁,在其《闲情偶寄》一书的居室部(卷四)中说:“创造园亭,因地制宜,不拘成见,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强调了主人。但对叠石(卷四山石篇第五)却说:“垒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别是一番智巧。尽有丘壑填胸,烟云绕笔之韵事,命之画水题山,顷刻千岩万壑。及倩磊斋头片石,其技立穷,似向盲人问道者。故从来叠山名手,俱非能诗善绘之人。见其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纡回入画。此正造物之巧于示奇也。”笠翁所谓叠山名手,则归于匠作。
  其实,计李二说,貌似分歧,而所论并无不同。盖能主之人即今之设计,匠作即承包施工。明清之际,二者是不分专业的。计成,李笠翁,并张南垣,是同时代人,其生涯也大体相同,都是依附于达官显宦,以应承造园叠石而谋生的。自命能主之人,实则寓于匠作,否则便无缘营业。此其一。叠石操作,扛抬起重,动辄千斤;且又必求结构的稳定安全。安置一石,往往役夫数人,才能奏效,绝非画人雅士所能为。前人笔记,例举画家倪瓒、石涛,为叠石名手,是颇可质疑的。计成所说的平衡法(《园冶》卷三)与石匠戈裕良的环桥法(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都是匠作言语。此其二。叠石的石材,一旦选定,则筑山的风骨便基本确定了。理石之时,只能“相石皴纹,仿古人笔意”(《圆冶》卷三)。以云片青石层叠,即趋于山势峭拔的斧劈皴,略似马夏。以湖石堆垒,则近于峰峦丘壑的云头皴,望若荆关。石纹即造化,不是解衣般礴的画人可以自由挥洒的。山子张以匠作处世,名副其实。
  经营守业,遵循匠作的传统,山子张对叠石的类型,操作程序,以及技法口诀,均依惯例。
  类型的区分,山子张按做法,概括为“散点”、“攒山”、“包镶”、“石供”四类。较之计成与李笠翁,以位置和形态所列的园山、楼山、峭壁、岩洞、零星小石等,更为明白实用。所谓“散点”,即依地形高下,随意布石,小大相间,三五分聚。也就是张南垣的“平冈小坂,陵阜陂陀”“错之以石”(吴梅村《张南垣传》)的意境,是山子张最为称道的。“石供”是蓄石的遗风。有奇峰异石,玲珑瘦透,宜当独立,放置庭院。“攒山”和“包镶”,便是层叠堆磊,筑山造景。不过前者全部用石,而后者可以内土外石,作护坡驳岸,或前石后墙,作嵌岩峭壁。
  安装操作,其攒山程序,“选石”第一,继之以“放基”、“取势”、“结顶”、“补缝”。此中最为弄巧的,是堆叠取势时的“走撬”和“打刹”。安置每块石材,就位之初,相石寻纹,顺从山势,石材的方向高低,左右平移,必要借用撬棍,使之走动。山子张称撬棍为“赶山鞭”,十分倚重。运作手法有“扣撬”、“舔撬”等名目。待石材定位,取事先用大锤砸成的大小楔形片石,山子张称之为“刹”,用锤打入石下空缝,垫实落脚,以求结构的稳定。走撬打刹,一动一静,分层堆叠,取势结顶,便是攒山。
  叠石无定式,随遇因借,相地制宜。且石材的自然形态,又不容切割剔凿。故筑山造景的口诀,不可以尺寸比例定规格。山子张常用“安,连,接,斗,挎”,“拼,悬,卡,剑,垂”十字,指定每一块石材,在堆叠层次之间的位置,用以形成峰峦洞壑。“安”是平放。“连”是前后左右的曲折断续。“接”是上下组合。“斗”即环桥法的钩带联络,卷石成洞。“悬”与“挎”则是应用平衡法,以长石出挑,前端上翘或下坠,后端压坚,状如岩崖。结顶的主峰,如孤立无倚,称“剑”。如旁插侧峰,可“拼”可“卡”。最后的“垂”,是模拟洞中的钟乳。
  叠石操作,十分辛苦。所谓能主之人,必须亲临现场,选石布置,与工匠商讨,借成众手。即使已胸有成局,在石材的扛抬起重,落实定位之后,也要查看造景的配置,远近虚实,转换起伏,是否得当,打刹是否垫实。山子张曾试用工程制图的办法,指导安装,减少临场作业,终以石材的形状不一,位置多变,未能付诸实用。但表达造景的意向,作为示意图,可供评赏。
  我和山子张相识于一九五九年。当时张老主持国庆工程迎宾馆园林的叠石造景。该园占地四十公顷,南北长一公里,东西宽半公里。包括西南角失修的清代钓鱼台遗址在内,新建和修复的景点,有三十余处。为确保在年内庆典之前完工,任务之繁重,可以想见。时余为后生,奉命带队支援。报到之后,因为是十足的门外汉,全队的工作,均遵从张老的筹划安排。先是挖土平坡,扛抬搬运,夯打灰土,放基铺垫。此后伴随张老,往来照应,又在茶歇饭后,静听解说,逐步参与零星的堆叠,略窥门径。
  当年八月,幸而完工。九月下旬开始接待各国贵宾。我们在园外待命,准备随时应接必要的修整。这是一段较为清闲的时间,可以从容探讨叠石技艺了。
  对该园的造景,张老自称是粗放的作业。因为园林占地宽广,景点分散,小筑难成大观。尤其是青石多,湖石少,更难做到精而合宜,巧而得体的境地。计成《园冶》一书中的选石篇,可以说是匠作经验留为后世的指南。所以张老颇以当时仓促起步,未能搜集奇峰异石为憾。
  那时张老住在西城区太平胡同十号。走进街门是一明两暗的北房,房前没有庭院。正中的明间也不宽敞,仅容一几双椅和坐凳。西次间的窗下置有书桌和藤椅。这两间就是山子张谈艺所在。
  登门请教,他常以所藏的英石,在几上颠倒竖卧,解说散点攒山的做法。英石是案头清玩,确可以小见大。张老的书案上没有画家备用的纸墨笔砚,也从未出示过任何文字记载或笔录。他所建立的叠石类型,安装程序和操作口诀,自成体系。但他的传艺却仍是匠作的传统,口传身教。
  由此在谈话间,曾询及张氏的家业世系。张老答称清末京师动乱,作坊及家谱俱毁于火,故不能追述。先是张南垣“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湖之侧”(吴梅村《张南垣传》)。仲子即张然。他“在国初时游京师,如瀛台,玉泉,畅春苑皆其所布置”(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九)。近人俞剑华《中国绘画史》著录张然一条(十四章第三节),说他“工诗画,康熙己巳入京,供奉内廷三十余年,恩宠优渥”。己巳为一六八九年,可能是张氏迁来北方创业之始。世代变革,三百年后的山子张,物事已非,子孙犹在,屡经忧患,也只能以文献的记载传为史话了。
  前一世纪,清宫的禁苑、社稷坛、太庙,相继辟为公园。各园的文物修整和新建景区的叠石布置,是山子张谋求衣食之源。所以他兼营瓦作,以及花圃竹篱,漏窗铺地。然而园林盛衰无常,石作亦时断时续。山子张曾在西单南大街租用店铺,供销上水石,制作盆景,惨淡经营,维持生计。这也许就是张老之丘壑填胸,却又无意于笔墨的原因。
  现在还可以看到的山子张的作品,有中山公园西门北路的攒山,北京工人文化宫东南角的园中园和西南角的山景。尽管部分已坍塌移位,仍可见其伏而起,突而怒,“悬,连,拼,斗”的取势和“安,接,挎,剑”的结顶。中山公园社祭坛东门外,松柏交翠亭下的山石,是平冈小坂错之以石的散点杰作。传说是张老的作品,其实是“民国四年,倩日本专家所堆造”(《中央公园二十五周年纪念刊》第四章)。虽然,张老经常为之正名,并推举作为散点的实例,不以为辱。他自己的散点作品,常因地形和选石的不称意,反而藏拙。来今雨轩后的山石,当年以玲珑剔透著称,是“粤中刘姓老人所堆造”(《中央公园二十五周年纪念刊》第四章)。荒芜后,山子张也屡次亲为修整,十分珍惜。老人胸怀宽阔。
  一九六○年代我调往东郊,两地相隔,渐疏往来。随后是十年动乱,下放劳动。自顾不暇,更无缘重见。待迁返城西,再和朋友们谈及张老,才知已于一九七八年病逝。
  近来常在街头绿地看到新点的山石,其布置,往往与环境相悖,堆垒取势亦无情趣。便会自然地怀念张老。
  叠石不是仿真,是“有真为假,做假成真”(计成《园冶》卷三掇山篇)。故不是追求形似的模拟,不是微缩。而是融入环境的人工构成,是寓意的造型,独立的创作。叠石也不是绘画的衍生作品。所谓“以石为绘”,是依从所得石材的纹理和开采出来的自然形态去构思取势。状若斧劈,形如云头,只是借用荆关马夏的皴法表意。整体布置,早已脱离绘画的构图,脱离了笔墨。画家的物象,意在笔先。叠石的造景,是意在选石之后。所以山子张的作品,并不追求自然风景的再现,而是以奇巧的造型取胜。不仅要在咫尺之间,想见千岩万壑,更要同时表达以石言志,寄托情感的意趣。故无论散点或攒山,必使顽石多致,瘦透生奇,纳入有情有景的创作。即或有奇峰异石,也要横直竖卧,选定其在创作构成中的位置,不做毫无意境的处理。这就是叠石必要“有真为假,作假成真”,从而丰富造园景观的传统手法,也是叠石得以继承,并广为应用的潜在价值。
  因为山石有其本身的自然形态,以为稍加选配,随意布置,便能入景生情,那是对叠石简单化的理解。
  目前,在振兴民族文化的呼声中,常有一些作品,不做深入的探索,只是截取某些传统形式当作“标签”,贴在作品上,便算是创作,从而误入歧途。叠石就是常被选为“标签”的形式之一,因而目前若干新点的山石,多无情趣。
  把握数十块散乱的怪石,结合环境,构成景观,往往是呕心沥血的创作,不是轻而易举的。清人笔记谓扬州江氏净香园,在园之西斋,掘地得石,因筑假山,“是石为石工仇好石所作。好石年二十有一,因点是石,得痨瘵而死”(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二桥东录)。所记好石之年,疑其非是,但反映叠石创作之艰辛,当非失实。
  山子张继承家业,又积累了数十年实践的经验,已是北方叠石流派的传人。但对每一处他所承应的石作,必亲临场地,不畏寒暑,刻意实现其率意造型的创作。这勤奋的敬业精神,是他成功之本。他的作品,在风格上,与江南诸家的“虽由人造,宛自天开”的构想不同。而是偏重于叠石本体的创作。论及攒山,他说:“以山观之,怪石而已;以石观之,危乎山也。”这或许就是山子张叠石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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