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 
图码生活

每天发布有五花八门的文章,各种有趣的知识等,期待您的订阅与参与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随便看看
读取中
读取中
标题追忆“没有观念的智慧”
作者尚杰
期数2002年10期
  智慧可以没有观念,这样的想法是耸人听闻的,因为它违背我们对哲学的基本信念:哲学就是爱智慧,爱智慧就是爱真理,而任何真理都是以观念形态出现的。于是,我们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起点:智慧不可以离开观念。但是,现在问题的实质是,哲学对所谓“观念”有一种特定的理解倾向,也就是“理念”,古希腊哲学的传统,“概念”式的思维方式。现在,我们大着胆子做出这样的区分:古希腊所定义的哲学不能和智慧划等号,世界上早就存在没有“观念”的智慧,它从来就不曾,也不应该冠之为“哲学”,它就是中国古人的智慧,我在最本来的意义上称它为“失落了的智慧”。一百多年以来,西方人的智慧(观念、话语、重逻辑语法的文字等等)已经使我们患了“失语症”,中国质朴而机智的智慧传统随着汉语的西方化倾向而渐渐消失。但是,我们要寻找,要拯救,那里才是我们最后的根,有我们最后的自信。
  但是这样的自信难道还要仰仗外国人吗?我之所以如此说法,是因为我手里这本法国人两年前写的书,书名就是《没有观念的智慧或哲学的另一面》。这样的提问是对我的一种诱惑,我不讲是个陷阱,而只想说,这个西方人在接触了中国古代智慧后,知道了那些与西方智慧不同的东西,而我在看到这本书之前,就写过与本书相似的话,真不知道是我,还是这个法国作者会更惊讶!我与他本立足于各自不同的文化背景,而想法接近是比较“差异”的结果。
  作为一篇短文,我只能奉献给读者一些碎片,它们,确实不是什么“观念”。中国古人的智慧躲避“哲学”,这智慧的真实痕迹已经被我们或经意、或不经意地涂抹掉了,因此,想重新抓住它就特别困难。这智慧不对西方精神说话,“存在”、“是”这样吓唬人的字眼(遗憾的是,“being”已经是我们的学术离不开的概念)是洋人强加给我们的。洋人给了我们一大堆枯燥无味的观念,我们祖先的智慧本来是充满情趣的,巧妙的。为了找到它,得做一次艰难而快乐的冒险:我们在这里“上路”——这就是“道”(路)的本意,一个洋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我避免称它为“概念”),任何把“道”(路)理解为“观念”的想法都走了岔路,庄子的《逍遥游》告诉我们“道”其实不过是空闲,无拘无束,它向每一条路敞开。没有观念的智慧,就是没有束缚的智慧,观念只是束缚的另一种说法。
  我们没有变来变去的“观念”哲学史,一个观念就是一个立场。一个说出不同立场的哲学家就是“原创性的”吗?但是,我们却惊讶地发现,其实这不过就是在原有的“皱褶”上再打一道褶子。再正确的立场也不过就是一个立场,中国古人的智慧却在于“没有立场”,孔子就对他的学生说,有四件事要牢记:不要有占先的观念,不要有先定的必然;不要固执己见,不要一个特殊的我(子绝四,勿意,勿必,勿固,勿我,载《论语》子罕篇)。这是极聪明的态度:它对各种可能性都宽容(没有道德形而上学的“应当”)。换一种说法,叫做不偏不倚,这是苏格拉底不可能有的智慧,因为它绝对不是一个观念,而是模糊的一片,说也说不清。它好像说了什么,但是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也就是道家的空或虚。
  虚则隐,像似一个黑洞,躲藏着最大的灵活性,技巧、策略、诡计。这是些“碎片”,编不成理论话语,因为它总在暗处,话极简练。《论语》只像似劝解,不是苏格拉底式的布道。中国古书多为批注,为写在边缘处的意见,躲避正文,不似柏拉图式的理念。我们古人的智慧只有“只言片语”,老子庄子孔子莫不如此!熟悉中国古代经典的读者不难体会,我们抓不住那些文本表达的观念,因为文中有太多的迂回(旁敲侧击),它们可以有数不清的方式宣布什么是“道”,但是却巧妙地回避了什么是道本身。这样的著文和说话风格是洋人永远理解不了的,即使他的中文很好,能读懂听懂中文字面上的每一个意思。究其原因,在于著文或说话者并不是在为某个概念下定义。我们还是以“道”为例,经典只是举出许多与“道”相似的例子,打比方,或者隐喻。
  隐喻的直白说法就是绕弯子,这也是中国人办事、技艺、恋爱、谈判的方式。它的奥妙首先要归于汉字,对此,鲁迅先生在《中国文与中国人》中借用一位瑞典汉学家高本汉之口有一番绝妙的描述:西洋人著书时认为模糊是劣等的文风,中国人恰恰相反,认为这是美妙文雅,而且愿意培养它。虽然高先生有与中国人交谈的能力,但是他完全不理解普通中国人之间的谈话,更不用说是中国上流社会的谈话,于是感叹道:“中国文字好像一个美丽可爱的贵妇,西洋文字好像一个有用而不美的贱婢。”鲁迅则以不无讽刺的口吻说,“美丽可爱而无用的贵妇的‘绝艺’,就在于‘插诨’的含糊。这使得西洋第一等的学者,至多也不过抵得上中国的普通人”。高先生是洋人,他只是抒发感受的事实;鲁迅是五四时期的人,他是从白话文角度批评汉字的模糊(以下鲁迅又说中国文化和艺术传统是两面光,或者中庸,就像京剧中的花旦,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但我却反其意而用之,模糊正是“没有观念的智慧”。
  我绝无埋怨鲁迅之意,他是那个大潮的领路人。从文字到文化,白话文运动倾向于洋文的“有用”(只言片语的古文被扯长,有了整齐的语法和逻辑),在文化现代化方面功不可没。但是,这个有用的过程不就是“翻译”的过程吗?古人的“模糊”被“翻译”成清晰,古人在经典上划的道道被掩盖了,使得我们只能追忆。但是,埋葬了模糊的道道,去给汉字注音,骨子里的模糊与迂回却是挥之不去的。我认为,中国传统智慧的魅力与优雅就在于,它并不明明白白向你讲道理,它的机智总是隐藏着,通过暗示,话里有话,总有更多的东西(言不尽意)在里面,等着敞开,而很少锋芒毕露,不对着干。它是“无用的”?其实它无所不用,有最大的“用”,里面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体现在政治上,中国传统的权术恐怕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它恰恰在于其隐蔽的方式。这智慧的特性在于其阴险,它的外表永远是和谐而冠冕堂皇的;而在内部,则千变万化,相机而行,伺机而动,诡道无行。这智慧善于抓住稍纵即逝的偶然性,而绝不墨守一定之规(没有原则,不在乎立场。换句话说,可以有任何立场)。体现在中国文化上,其特点为“柔”,而非“刚”,这方面的成语极多,反映了民族性格。即使现在,中国智慧的传统也使它的政治运作方式极难西方化,投票选举是希腊雅典的民主传统,而后又有近代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它的精髓是简单地用票数回答“是”或“否”(这其实是一种逻辑的或公开的处理方式),而没有为迂回或模糊性(不公开性)留下余地,这极不符合中国传统政治的操作习惯,故极难推行,或只有变味的实行。我不得不再次提到鲁迅,他的文章看着极过瘾,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得中国传统文化真传,其神妙莫测的“骂”(用这字为生动,其实就是讽刺)功昭示着鲁迅文确实就是中国魂。最有力的讽刺技巧绝不是直白的“国骂”,而是含沙射影、旁敲侧击、明虚实掩,以致以退为进,预设埋伏,就和《孙子兵法》里打仗之谋略一样的,所以有韧刀般效果。
  中国古人写文章的传统回避一览无遗,避免通用的语言(显示某种观念的套话),有“余”才能迂回,以致回味无穷,我们古代的诗画字歌乐莫不如此。这和以上的有话不直说,政治上的间接技巧是一样的。它执意不外露意图,以利于曲折变向,所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中国文化是“隐”的文化,这才是它的博大精深之最好注解。令人遗憾的是,我们的学者往往把中国传统智慧的机智当成需要加以克服的缺陷,这免不了总是拿西方观念对照的结果,使我们在蒙哄中用那些“概念”思维,由于中国的智慧几千年不用“概念”(观念范畴逻辑语法之类),以致我们今天用起它来很是生硬,这也许是一条岔路;另一个遗憾是,西方人一直轻视中国人的智慧,认为即使不是野蛮的,也是蒙昧的,要由他们来启蒙,但是到了十九世纪下叶及二十世纪,他们中的先觉者(这很庞杂,队伍也渐渐扩大,有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德里达,以及说不清的后现代文化倾向)终于悟到了自己传统中的巨大不足。有趣的是,上世纪中国新文化运动所批评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对这些先觉的西方人有巨大的诱惑,但是我否认他们真能理解中国的智慧,他们不是通过阅读中国古代经典后得到启蒙的,“问题”是从他们自己的文化中出来的。但是,旁观者清,它给我们多种启示:我们还远没有挖掘出中国智慧的博大精深,对习惯于概念或观念思维的西方人来说,中国的智慧不啻一片异域,历史经历了遥远的迂回,就要踏上一条陌生的路。它是大路吗?我却宁可称它为海德格尔式的“林中路”,它消失在荆棘中。这也就是中国现在正在走的路,虽然我无法描述它最终的样子,但是我却相信中国人的智慧。
  行文至此,我突发痴想,就是在中国和西方两种不同智慧中的幸福感问题,在这方面,一个中国人与一个西方人之间是难以交流和相互理解的,所以,我们根本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人在哪一种智慧中会感到更幸福(这又是一个“是”与“否”的问题陷阱)?我漠视“全球化”这样的提法(并不仅仅在于它是个观念),更愿意守着差异,我在差异中感到了幸福。虽然我不想投票,但还是可以比较一下异同,西方智慧的特色是“刚”(威严肃穆冷漠,直来直去,讲究原则),中国智慧的本色是“柔”,只有在它圈子内的人才知道它的亲近和情趣,但也容易不讲原则。可是,我既想要中国式的幸福,又不想失去原则,怎么办呢?万般无奈之际,冒出了老祖宗的古训,中庸之道好!
  (Franois Jullien Un sage est sans idée ou l'autre de la philosophie,Editions du Seuil,1998)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