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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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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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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梦游者的魅力
作者苗强
期数2002年11期
  有朋友说,作为梦游者,尔乔最专业,而其他他所从事的专业,医生也好,画家也好,都是业余的。看着他的小画,想像尔乔这个人,我脑海中总有一个形象挥之不去:他穿着肥大的睡衣,向前平伸双臂,迈动两只巨大的脚板,在屋顶、大街和旷野上,自由地行走。梦游的姿态中有一种魔力,一种令人亲近的东西。他好像对现实熟视无睹,沉湎于另一个世界,像影子一样飘来荡去;又像一个在地狱般的黑暗中行走的盲人;或者像一个人走在星空下,旷野上到处都是死人的头骨;或者像正在散步的堕落的天使;甚至像一枚高墙上放飞的风筝;一朵飘浮在天边的云。他的行走充满危险,但他不同于杂耍演员,他可怕的技艺来自睡眠的深度。他还有一种不易觉察地拒绝我们理解的姿态,因此对我们充满了诱惑。翻开《梦游手记》,他写道:“收录在本书中的画,也就是一个叫韦尔乔的医生‘梦游’时所遇、所思、所感。”
  尔乔是个医生,业余时间从事绘画,用处方单和更小的纸片画钢笔画。这些画组成了他的梦游之旅。也许,尔乔医生像弗洛伊德医生一样,让他的病人——他自己就是他的病人——放松身体和神经,进入所谓“自由联想”的状态,让他的潜意识像海底的冰山一样浮出水面。在这种情况下,他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不用理性给予任何思路的限制或引导。就此,尔乔医生变成了画家尔乔。弗洛伊德认为,最复杂的思想成就也可能无须借助于意识。若不是用此非理性的方式,根本解释不了尔乔的创作。他说:“我感到,自己好像跟魔鬼签了约。我不知疲倦地,不带任何目的地画。两个月下来,已经画了一千五百张。”他在另一处说,他画画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半个月下来,画了近五百幅”。在创作中,他完全不能自已,仿佛他就是——像海德格尔所说——“一条为了作品的产生而在创作中自我消亡的通道”。在尔乔的梦游般的画中,真理或者意义是“自行设置”着的,但它的存在方式是隐蔽的,或者说是“缺席”的,我们把它叫做某种“在场”的描述,以明白绘画的根本。然后,他的画是他的画,我的阐释是我的阐释,他的画可能存之久远,我的阐释则幻生幻灭。


  尔乔曾经画过“西方哲理漫画”,哲学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哲学意味”在他的画中,几乎一开始就存在了。他画了大量有关上吊、绞架和死神的画,说他以隐喻的方式思考了“死亡的形而上学”,也不过分。他有一幅可以称为经典的小画:一个正在上吊的人,站在椅子上,树上的绳子套着他的脖子,这时候,他的情人来了,他不得不稍微松了绳子,俯下身去跟她吻别,而她紧紧地偎依着他,也许肩胛在颤动。在这个关键时刻,自杀者的命运看起来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说服了情人,将椅子踢倒;一是他被情人说服了,跳下椅子。但是,他的命运已经在画中固定了:他既想自杀,又不想抛下情人不管,所以,他选择戴着上吊绳,跟情人吻别。爱情(生)和自杀(死)是尖锐地对立着,但是在此画中,好像它们之间有一种陌生的和谐,甚至是一个东西。这幅画不是告诉我们选择生或者死的命运,而是一种生存状态的描述:戴着上吊绳,跟情人吻别。这是典型的黑色幽默。也许,人们以为这幅画太荒唐,太阴暗,是一种从残忍中寻求乐趣的病态。要是人们这么看的话,爱情和死亡都被遮蔽起来。诗人里尔克在一首十四行诗里写道:“没有认识痛苦/也没有学会爱情/而死亡保守着秘密/尚未露出真相。”海德格尔针对这首诗说:“终有一死的人甚至连他们本身的终有一死也不能认识和承受了。终有一死的人还没有居有他们的本质。”在死亡面前一种“持续的逃遁”,这种情形顽强地统治着日常生活。只有“向死而在”,把生存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才有可能学会爱情,学会痛苦。这里的“爱情”,尔乔知道,不仅仅是指性爱,可以做广泛的理解。所以,他有这样一些画:一片开花的树木,围绕着一个高高的绞架;一堵高墙,里面有一个人蹬着梯子在树上系了一个绞索,而墙下,有一个人拿着花束,两个人吃惊地彼此望着;有一个绞架,被人挂上两根绳子,变成一副秋千,两个男子正兴致很高地悠着一个女子,而远处还有另一个绞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在他的画中,我们看到那些自制的绳套,或者正规绞架上的绞索,恍惚中,在我们头顶飘荡,像一个不寒而栗,但却情意绵绵,让人哑然失笑的谜。尼采说:“将你们的城市建在维苏威火山旁吧!”因为,生存的最大享受和最大秘密,乃是生活在险境中。而尔乔的意思是:死亡就是维苏威火山。


  正因为有死,对于生的思索就有“百倍的价值”,所以,尼采感激地说:死神是我们的兄弟。但是,看了尔乔给周国平的《妞妞》配的一幅插图,我们大吃一惊,原来死亡不仅是我们的兄弟,还是我们的救世主。这幅插图是戏仿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一边六个圣徒——尔乔把他们都变成了孩子——坐在耶稣两边,前面是餐桌,餐桌前面是死神的灯,耶稣坐在中间,是一身死神的装束。这本书的插图,尔乔用无与伦比的想像力,把人和死神的关系描述得那么复杂、全面,他有时画得凄楚冷落,有时画得阴森恐怖,有时又画得柔情似水,像一本真正的《生死书》的插图:在镜子里,小女孩看见拿着镰刀的死神,向她悄无声息地走来,她的眼神里,不安中带着仇恨,甚至歹毒;在旷野上,死神拿着镰刀给她画了个小圈,她不情愿在里面玩耍;小女孩和死神一起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比如“翻绳”(死神翻了一个图案,让女孩来解)、“拉圈”(孩子们手拉手玩拉圈游戏,她们中间,立着高高的死神的镰刀);死神疲惫地坐在地上,小女孩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或者死神拿着灯,女孩偎依着他。这一切表明,死神和我们的关系,既是仇人,又是兄弟、父母、情人,甚至是救世主。也就是说,死亡不是异己的力量,不是生命的意外,所以,尔乔把作为事件的死亡内在化,把它看成一种内在的现实性,把人和死神的亲近性看成是不可动摇的内在法则。这里有两幅插图,特别值得一提。一幅是,在一个房间里,悬挂着一盏带罩的灯,灯绳却拴着一个骷髅。还有一幅,看起来画面正好相反,其实是一个意思:旷野上,一盏带罩的灯从天上垂下来,灯泡却是一个头骨,而一个孩子好奇地拉着灯绳。这两幅插图的意思是,在生存的黑暗中,死亡就像灯,引导着我们。如果我们对死亡熟视无睹,如果我们对拿着镰刀的死神无动于衷,那么尔乔完全可以让死神拉起小提琴,就像一个沉默的民间艺人,引逗着我们去驻足倾听。


  在画那些“绞架”的同时,尔乔画了许多“自由自在”的中国人,他称为“穿长衫的人”:“他们或在一颓寺前吹箫;或在月色溶溶的林间漫步;或于高崖上独立,仰观天上流云,俯视山下错落的屋宇;或携好友二三人,在广阔的田野,漫无目的地走,沐着风雨……他们可以在太阳下,紧紧拥抱一个女人;也可以在大野地里痛痛快快地撒上一泡尿;他可以像个孩子似的愉快地荡秋千;也可以蹲在地上,看蚂蚁打架;他可以焚琴,可以煮鹤……”但是,死亡的绞索时时悬在头顶,这种无意义的“自由自在”,能解决问题吗?尔乔说:“我在小画里‘解放’了上千个长衫。到如今,有谁来救我呢?”问题是,尔乔能不能把自己当成“一阵风”,“一块石”,“一片顺水漂流的叶子”,“一只在石缝爬行的甲虫”,而惟独不把自己当成人?传统中国文人的自我安慰,是只需把自己当成自然生命,诸如植物、动物,甚至无机物,根本不能当成人,因为作为人,要永远痛苦地追问生命的意义。即便到了现在,尔乔不再画这样的画了,他还可能发出这样的感叹:“到如今,有谁来救我呢?”“逍遥”不可能,“拯救”又迟迟不来,他似乎只有在虚无主义深渊的边缘彷徨。像卡夫卡一样,坚信真正的道路,只不过是彷徨而已。在隐喻的意义上,我们来理解尔乔的这句话:“我害怕黑暗。可只有到了晚上,我才稍稍有些安全感。”这就是一个人把一只脚踏向深渊,另一只脚走在地面上而产生的恐惧的“安全感”。只有彷徨在虚无主义的边缘,才有可能得到这样的安慰。


  克尔凯郭尔认为,绝望是信仰的前提,但在尔乔那里,绝望却成为信仰的结果。在《沉重的睡眠》一书中,有这样一幅画:一个牧师模样的人,手里拿着枯萎的花束,桌上摆着圣像,地上长着蘑菇,而他的窗子竟然是铁窗。还有一幅类似的画,也是有一扇铁窗。“铁窗”似乎说明了一切:信仰着的人,绝望了。绝望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生存处境,一种从克尔凯郭尔就开始讨论的哲学观念。简单地说,绝望是不断地追问意义,但始终没有最终的解答。换言之,绝望就是处于虚无主义和宗教之间,时而靠近“虚无”,时而靠近“终极意义”,但它对二者都表示绝望。在尔乔的画面上,有两种形象,他多年来反复地画,我认为是隐喻的绝望,或者是类似的其他观念:一个是“墙”,一个是“被缚的人”。“墙”的画,显得不安和压抑,完全像一个个梦魇:一个人疲乏地坐在小巷里,两面的墙高耸入云;画面的左侧是开阔的景色,右侧是一堵墙,总有一些心事重重的人,走在下面;墙的上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向这边张望,墙的那边是黑魆魆的,墙的这边是什么呢……“被缚的人”的那些画,尔乔无一例外把因果关系都忽略了,从而显得极其抽象,像是纯粹观念上的“绝望”似的。一片旷野,两朵天边的云,一个人坐在木墩上,被反缚着双手,地上有他的眼镜,还有一个果实。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的一个人,这个人没有任何原因使他这样,也没有任何暗示,好像他的内心就是这样,好像他本来就是这样,这样绝望,这样无能为力,像现代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既有些哀伤,又有些满足。还有一幅类似的画,场景大同小异,只是这个人被绑在一把椅子上,手里还拿着一朵小花。这些绝望的人,他们如此热爱他们的痛苦,他们在虚无主义的边缘和宗教的边缘,被捆住了手脚,焦虑地挣扎,心满意足地挣扎。


  尔乔比较喜欢的形象是风筝,这似乎隐藏着他对悖谬的酷爱。在他的画中,经常是一个人或几个人在放风筝;有时,画面上没有风筝,只有一个人坐在旷野上,拉着莫名其妙的细线,憧憬着;有时一个人在放风筝,他的风筝上有一个人也在放风筝,第二个风筝上也有一个人,这个人放的不是风筝,而是一朵浮云。尔乔说:“放风筝,似乎想离开这叫我感到不安的世界,飞得越高越好。可我又好像对这世界有着一种执著的无法言说的依恋。风筝飘在空中,那根看不清的细线则始终拴在身上。”这种悖谬逻辑——对于同一事物彼此矛盾的看法,各有其合理性,又似乎相互抵消——在他的画中大量存在,不仅是关于风筝的悖谬,还有前面论述的关于生死的悖谬。他有一幅放风筝的画:有一个“长衫”,把风筝放得很高,超过一堵高墙,好像他是一个囚犯,在监狱里也可以放风筝似的,而监狱之外有没有世界,谁也不知道。互相抵消的形象——墙和风筝,在他的画中,反倒变成了永恒的存在,好像他对这两种形象都很热爱,缺一不可。这可能是自由和压抑的悖谬。但对于尔乔来说,他的形象比任何观念更重要、更丰富。也许,他无意识地画了那个“长衫”放风筝,无意识地画了一堵高墙,无意识地签下了他的名字,就此,这幅画成为他绝望内心的隐喻,成为这个荒诞世界的象征。


  当真理或意义在作品中“自行设置”时,一切画家——包括尔乔在内——都在“梦游”之中。他们说出意义之所在,但用的是感性的方式,致使他说出的意义,既是可以理解的,又是不确定的,我们必须无休无止地追问下去。一方面,一幅画的意义是敞开的,让读者进进出出,并诱使一部分人(比如我)进行异想天开的阐释;另一方面,一幅画的意义又是关闭的,因为意义是“缺席”的,因为画家作画,乃是——借用罗兰·巴特的说法——“不停地提出意义,但却一直是为了使其突然消失”。在作品中,意义“自行设置”,不是意义的“在”,而是意义的“缺席”,也就是“使其突然消失”。意义的“缺席”,不是没有意义,而是意义的不确定性,是意义的丰富性。大部分专业画家只注重技术,不注重意义,准确地说,不注重意义的“缺席”,陷入了形式主义的泥潭,使他们的画根本没有意义。还有另一部分画家,以为作品的意义就永远“在场”,或者更通俗地说,他们太清楚要表达什么,他们不是画画,而是画某种明白固定的观念。这两类画家,都丧失了绘画的根本。尔乔是个医生,他所从事的工作是他得以贴近生活必不可少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业余画家。在他画画过程中,或者在梦游过程中,他本能地知道创造意义的“缺席”,本能地知道“画家是干什么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个专业画家。达利说:“我自己在作画时不理解这些画的意义,这件事实并不就说明这些画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画家不是作品——尤其是他自己的作品——意义的探究者。但是,作为读者,我知道尔乔这些画有某种确定的意义,并不就说明这些确定的意义就永远“在场”。到头来,我和尔乔一样“不理解这些画的意义”,即我们停留在意义的丰富处,让作品做无穷无尽的自我呈现。
  梦游者的魅力,产生于无所顾忌地行走。我们为尔乔担惊受怕,渴望他能适可而止,安然返回。然而,他又代表着某种我们无法实现的心愿,我们又希望他继续行走。由于对艺术的迷恋,尔乔医生不得不走下去。医生这种职业具有象征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卡夫卡的《乡村医生》表现了艺术家的某种处境。这篇梦幻小说,也是卡夫卡最喜爱的短篇之一。由于他宣称,“我写的故事都是我”,所以在这篇小说中,小说家卡夫卡变成了一个乡村医生,他在一个风雪之夜出诊,整个小说带有非常浓厚的梦游色彩。他的病人是长着“美丽伤口”的孩子,“身上的这朵鲜花”正在使孩子毁灭,而他无可奈何。他不能“充作圣职”,也不是“社会改革家”,只能脱光了衣服,被迫和垂死的病人躺在一起。孩子们唱道:“哦,病人们,你们笑吧,/医生陪你们上了病床!”但这是一个错误的安慰,实际上,这个可怜的医生逃跑了:他“坐着尘世的车子,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流浪”。而尔乔在梦游中,由医生变成了一个画家,他逃脱了他的病人,逃脱了我们这些观看他行走的人,在现实的巨大阴影里,或者在一个匪夷所思的空间里,也许会和那个可怜的乡村医生,不期而遇。
  (韦尔乔的主要作品有:《梦游手记》,三联书店二○○二年版,插图二百五十余幅,文字近四万;《沉重的睡眠》,黑龙江美术出版社二○○二年版,插图一百余幅;《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年版,插图一百六十余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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