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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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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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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历史,个人和创作
栏目短长书
作者赵川
期数2003年10期
  梁启超在他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史者何?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社会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也。”又说“事实之偶发的、孤立的、断灭的皆非史的范围”。后面那句,是梁任公执著的宏大史观,现在正被以各种方式修正。知识的普及,书写的发达,个人精神及民主社会的张扬,使得对历史的认知和记述,已破除权力和权威的迷信,进入更精微的领域。出于种种原因,许多艺术家在创作中与历史相遇,或是与史实撞击,或者独自揭开一段心灵历程。历史使我们与已存在过的人类的身体和思想取得联系,并接近获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知识,以免妄自菲薄,或者放任自流。
  对过往的认知,并非如昆德拉在小说《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里所说,因为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不再重复,所以已获得的经验缺乏实际价值。孟子说“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他一言以敝之的历史观,讲的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连早年激进的梁启超后来也不得不认同。人有追新逐异的本能,但循环往复却是根本。一些敏感而聪慧的艺术家,为了查证我们今天的作为,不可避免地想要揭起历史的表皮。

梳理个人与历史关系的理性探险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巴塞罗那当代艺术馆,看德国艺术家戈哈特·李其特(Gerhard Richter)的个展,展示他所收集保留的大量私人照片。这些大量拍摄的影像显得随意,让人怀疑影像可能也随意进入他的绘画。二○○二年底,在旧金山当代艺术馆看到他绘画四十年的大型回顾展。他那幅名为《卢迪舅舅》(Onkel Rudi)的尺幅不大的画面,却显得相当的刻意和挑衅。
  画中那名年轻德国军人,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作为经历过战争时代,在东德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下长大的李其特,重新拿出那张照片时,要直面战争、纳粹、种族和亲情的纷扰,以及要与那张笑容可掬的舅舅的面孔做长时间对视。一九六五年,他以此为蓝本的绘画过程,是否重新梳理了他个人和那段历史的复杂关系?种种价值判别,孰轻孰重?这张画成为他一次或多次梳理的见证,并且,它还将在被观看的过程里,引发人们做无数次梳理。悲剧似乎结束,但那幅画在说,我记得它实在离我们不远。
  对战后的德国人,理性和人性的判别,都成为双面刃。直面曾经发生的,并将其与自己连接,需要巨大的勇气和牺牲精神。安塞姆·基佛(Anselm Kiefer)一九六九的观念作品《占领》(Besetzungen),是艺术家自己重演纳粹的“占领”。他在德国攻占过的法国和意大利城市中,行纳粹军礼。他说我不认同希特勒,但我必须重演一点他的行为,才能了解其疯狂程度,这是为什我要尝试变成一个“法西斯者”。
  言论自由也要被公众划定界限。基佛将自己推到多重价值判别的边缘,在我看来,他的手段与艺术无关。但体验历史却原来如此危险。模仿疯狂,本身已经离疯狂不远。在李其特的回顾展上,另有为七十年代德国恐怖组织“巴德缅豪夫(Baader-Meinhof)”而作的一组画。李其特也在做近似的理性探险。“巴德缅豪夫”是由一些原先的思想激进学生组成,他们因从事地下暴力活动,被政府无情剿灭。李其特曾写道:“我对这些恐怖分子的精力、不屈不挠的决心和无比勇敢留下好感,但在我的内心,我找不到对当局强硬对策的谴责。所谓当局就是这样,我还知道另外更残酷的当局。这些恐怖分子之死,以及前后发生的事,代表了一种令我伤感的恐怖,尽管已竭尽全力去抑制这种情绪,但它自此缠绕着我,像是一件没完没了的事。”
  基佛让人们在理性的自相矛盾前难堪,被刺痛。李其特的创作显然没有那样的挑衅程度。他的图像含蓄而又含糊,风格化的画面处理,让人想起照片上,因移动造成的边缘模糊痕迹。这种模糊,使得他既把人世的严酷抽出来,放到面前,又以恍惚不清,将其推回到流动的历史里,减轻我们的痛苦和心灵负担。

沉默被摄者的影像

  台湾艺术家陈界仁的图像创作,却是从浑沌不清的历史中,抽取出图像,并将其清晰定格。最早看到他的“魂魄暴乱系列”,我感到不是在观看,而是被那些狰狞的图像逼视,令我无法逃脱。
  在这些作品中,很多画面里都出现艺术家自己的形象,他在里面是个受刑者,或是行刑者,甚至正在自相残杀或淫虐,更多是作为旁观者,和其他陈界仁形象同时存在。陈界仁是通过孽镜来观照自己吗?中国道教里讲,人在地狱中都要通过一面镜子,看到自己的所有作为和欲念。在那些取自旧照片的历史场景中,他看到一个受难的、迫害别人的、自相残杀的和作为旁观者的自己?这些影像因为他的制造,而由了他来解释?还是即便制造甚至篡改了历史的影像,在历史面前,他仍然哑口无言?
  陈界仁像是要把我们从日常,推入历史洪流,以强烈的视觉刺激,提示这是被忽略的万劫不复的真理。陈界仁对我说过“我挑选历史刑罚照片,第一要事件不明,越不明越好。第二要个人身份不明,甚至确切年代不清楚更好。这就是说我并不在意谈哪个历史事件,更不在意谈国族的历史……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有名字,有生命过程,然而他们变成荒漠。包括那个受凌迟刑罚的人,他有他的想法,因为被摄影术给定影下来,这张刑罚影像在西方被做了一种关于情欲、狂喜等的解释,但这人真实的想法,生命状态,我们永远无法得知,成为了一个‘沉默的被摄者’”。
  绝大多数人在历史叙述里迷失掉。因为不“重要”就失踪了,而且好像没存在过。陈界仁说:“所以他们是谁,说什么,想什么,全都隐匿。这些影像变得很恍惚,很混沌。在现实的社会中,我们或许也都在这种状态里。这是我所感兴趣的部分之一,一种‘恍惚’的状态,如果要批判或讨论历史的话,语言或许可以承载得更多。我关注的是话语之外的‘影像历史’,关于影像/权力、拍摄/被摄、真实/恍惚、自我/他者等。”
  历史叙述的偏颇涉及权力,以及叙述者不能摆脱的,自身也参与某个片段的现实。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陈界仁用重组叙述,重组权力关系,来揭示亚洲人在近代历史中,或者说在国家现代化进程阶段里,某种普遍性的精神状态。黑白形式贯彻始终,加重了对历史中个人际遇的宿命表达。他对丧失身份的沉默群体的关注,显现现代左派知识分子传统下的宏大史观。陈界仁的作品里有我们面对所谓理想、杀伐或改朝换代的无奈和不得不面对。

解读无法完整复述的历程

  八十年代末我在墨尔本读书时,已接触到刚红起来的澳洲艺术家翠喜·莫法特(Tracey Moffatt)的创作。她单幅的影像画面,让人怀疑有一个更完整的故事在背后,甚至曾以电影的方式来叙述。她的影像,唤起观者对这些影像属于某段特定历程的想像。但其实,哪怕是系列作品,这些影像只是独自成立,不是剪截自任何连续的画面。那些让人猜测的,也许发生过的人类历程,充满悬念,可以揣摩,却永远无法得以确认。二○○三年二月间她在上海现代画廊的个展中展出的系列作品《祈灵》(Invocation),带有浓烈的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卡·戈雅(Francisco Goya)的魔幻意味,充满神奇的、不可确知的幻想,恐惧,挣扎与温馨。
  中国作家莫言曾经说过,一个小说家一辈子写的人物,可能就是一个人物。直觉中莫法特的创作,不论虚拟和真实,或许总和她自己有关。这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如果宽泛一点,可以说是个人心灵的历史。每件作品,都是一个片段记载。生长在以西方文明为主导的澳洲,对于具有跨人种背景的莫法特来说,因她的身份,是否更容易意识到事情神秘的一面?意识到不同?以及由此引起的对抗、张力,甚至伤害?她在一次采访中说“在《鸦片酊》(Laudamum)里,女主人与女佣这两方面都有我的投影,我是征服者的同时也是奴隶。我认为,奴隶实际上是处在了强势地位,以恭顺的动作做掩护,了解一切。创造力确实与自恋有关”。《祈灵》是细腻的心灵描述,一九九八年完成的《鸦片酊》系列,是以更复杂的视觉画面和制作手段,将历史、种族、地位和权力交错到一起。
  即便是自己的个人心路,也是这样诡秘,难以轻易叙述。但是,在对于往昔的无法确知中,我们还是看到莫法特的身份烙印,以及其他种种表白愿望留下的迹象。她的努力,让历史的无法完整复述,若隐若现,充满进一步解读的诱惑。

艺术是可贵的……

  二○○二年十一月底,在上海岳阳路的一条弄堂里,展出了七幅参照阿富汗历史照片画的大幅风景画,取名“阿富汗”。那些照片是上世纪初,由前往考察的法国科学家,第一次拍下的阿富汗景观。画这些画的是我的朋友薄小波。他研读了半年阿富汗及周边历史后,像他的古代先人一样,在一些涂画粗砺山石的画面上,追溯曾有过的文明峰峦。或许他也有李其特那样的心境,发掘照片和重新描画的过程,也是一次对价值认知和与当下关系的重新梳理。艺术家尽可以各种方式,去揭开那层表皮。对于我来说,那天站在一条极平常的,生活气息浓郁的居民小巷里,与三五好友,看一些关于历史的个人体验,这是对我的又一次提示:艺术是可贵的,因为它是源自心灵撞击的不懈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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