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读《诗》一得

　　《诗经》是我国古代诗歌的宝库，里面珍藏着许多灿烂夺目的珠宝。《小雅·十月之交》就是其中之一。
　　《十月之交》是一个艺术作品，同时又是一份科学纪录，它是我国和全世界有关日蚀和地震的情况的最早纪录之一。诗的第一章写道：“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朔”指初一，即十月初一，发生了日蚀。据我国六朝、唐、元、清天文历数家推算：周幽王六年(公元前七七六年)十月一日发生过日蚀，这一天正是辛卯日。诗的第三章写道：“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几句指雷鸣电闪，山崩地裂，高山崩陷，变成洼谷，深谷升起，变成岗陵。据《国语·周语》记载：“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注：三川指泾、渭、洛)这首诗以气势磅礴的语言准确而又形象地记下了两千七百多年前的日蚀和地震情况，是极其珍贵的科学史资料。从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成为具有朴素的唯物辩证法意味的千古名句，经常被人们拿来比喻物质世界处于不断变化之中。
　　这首诗还揭露了西周末年统治集团的暴政，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当时政治历史面貌。它反映了一个王朝行将末落的情景：人民被奴役，田地荒芜，戎祸日逼，贤良被贬，奸臣当政，贵族们抢着逃跑，到处充满着深刻的社会政治危机，这是一首具有史诗性质的伟大诗篇。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还把自然灾害和统治阶级的暴政联系起来，认为暴政是造成自然灾害的原因，而自然灾害(天变)不过是对统治者的暴政进行警告罢了。过去由于科学不发达，人们对自然界的各种变化不能解释，于是一些人就产生天人感应的观念，这在今天看来，自然是可笑的。但有些忧国忧民之士却把自然灾害作为“天变示警”来理解，以此来作为批评时政、劝谏国君改革的一种手段，《十月之交》一诗的作者也抱着这种观点。因此他总是在写天灾之后，马上接着写人事。如第二章“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大意：日蚀月蚀预告凶祸，失去了常规。)之后紧接着写“四国无政，不用其良”，说明正是由于后者才使日月示警。又如第三章“烨烨震电”之后，紧接着写“不宁不令”。(据郑玄注：“雷电过常，天下不安，政教不善之征”，也是把原因归结到“政教不善”上面。)又如第三章“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之后，接着写“哀今之人，胡憯莫惩。”按“惩”作终止解，这两句的大意为：当今的执政者，为什么还不终止他们的暴行呢！第三章作者写道：“无罪无辜，谗口嚣嚣。下民之孽，匪降自天。”这清楚地说明，加到无罪无辜人民头上的灾孽不是来自天上，而是“职竞由人”，是由坏人所造成。
　　不能不说，这种思想在当时确是很进步很了不起的。
　　这首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对皇父等坏人坏事点名指斥，直接揭露。这和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是有所不同的。据认为诗教温柔敦厚是孔子首先提出来的。此说是否属实，暂置勿论，但这种说法相传已久，对后世影响极大。什么是温柔敦厚？据孔颖达疏：“温，谓颜色润；柔，谓情性柔和，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这就是说，诗文要求含蓄委婉，意在言外，即使有所讽谏，也不要点名，不切指其事。吴乔的“诗贵有余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围炉诗话》卷一)此说有很大的代表性，但我们认为，含蓄蕴借固然是诗文的一种重要的表现方法，但不一定是最上的，更不是唯一的，要根据不同情况区别处理。如果诗人的感情还不十分激动时，可以运用隐喻、含蓄的方法；但如果诗人的感情已十分激动，就要一泻无遗地喷薄而出，就要大声呐喊，要暴露，要控诉，要点名直斥，如果此时还只能限于委婉讽谏，那就是对感情的一种桎梏了。其实《诗经》中也不全是温柔敦厚的，其中如《伐檀》、《巷伯》、《北山》、《硕鼠》等都是金刚怒目式的“激楚之言”(鲁迅语)。对于这一点，王夫之在《薑斋诗话》中引了《十月之交》、《巷伯》等几首敢于直言指斥暴政、无所规避的诗篇之后说：“诗教虽云温厚，然光昭之志，无畏于天，无恤于人，揭日月而行，岂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态乎？《离骚》虽多引喻，而直言处，亦无所讳。”就是说，只要作者的心地光明磊落，就不必害怕什么，对坏人坏事可以点名直斥。这种说法是正确的，诗坛上应该允许各种不同的风格。根据不同情况，既可以运用温柔敦厚的隐喻、含蓄手法，也可以用刚健的，具有强烈战斗性的批判揭露手法。在这方面，《十月之交》是一个典范。
　　《十月之交》的批判矛头是指向西周末期的统治集团的，对于这一点，论者过去无大分歧。但具体说来，矛头到底指的是谁，则有几种不同说法。例如郑玄认为“当为刺厉王作。”王国维也支持这个观点。而《毛诗序》则认为“大夫刺幽王也”。二说比较，应以后说为是。此诗写的日蚀地震都是幽王时代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最有力的内证。还有人认为这诗是针对皇父卿士的。如姚际恒说：《毛诗序》谓此诗为“大夫刺幽王，实刺皇父也。”(《九经通论》)姚还引用朱郁仪的话说：“向(地名)在东都(即今洛阳附近)，去西都(指西周都城镐京，今西安附近)千里之遥，皇父恃宠请城(请求筑城)，规避戎祸，土木繁兴，徒世家巨族以实之。人情怀土重迁，伤其独见搜括，故赋是诗。”朱说有理，但刺皇父说与刺幽王说可以并存，并行不悖。而且应该首先指幽王，因为这首诗把天灾和暴政联系起来，把日蚀月蚀看作天变示警。按古人以日月比喻天子，日月不明正是天子无道的象征。第二章所谓“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当然也是指的天子。
　　总之，这首诗应是兼刺幽王和皇父等奸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