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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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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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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再致先生
作者张承志
期数1999年07期
  喧嚣又一次沉静了。又一轮的研究潮也退去了。你又能从公众注视的折磨中,从有闲者的打量中,暂时地休息。自视道破真相的,自视专家里手的,自视理解你的人,都走马灯般地趁时潮而登场,然后又消失了。暗中的执拗敌视,预感的侧后包围,又一次仅仅是偶有浮现。
  在这一轮中,榨取成分虽然明显,但大体上还是甜美赞歌。它没有敲响警钟告诉人们:潮一般从此明涨暗涌的,将是对你攻坚的神圣讨伐。哪怕跨过世纪也要实行,他们决不会放弃。
  已经不能速朽。你只能痛苦地,与这个卑污的族种共存。
  赞美不一定都可疑,因为这至少是一种掩护的枪声。也许在今天,那些被你定义的“智识阶级”,比你更难受。他们之于民众,既无信任更无亲近。而且,居然在科学技术已获全胜的今天,依然不是智识阶级的世纪!在不易察觉之间,人们收起了正要投身清算的亢奋,忿忿咽下了未得发泄的情绪。
  于是新的围攻,和新的鲁迅热都过去了。文章和作家,都已无需疲累地辩白。可以松弛警觉,静静地回到本意。
  而我们依然如同盲目,围着先生聚散。读你的人,应该说不是少了,而是愈来愈显多了。虽然,你对有些读者来说是消费品,对有些教授来说是衣食树;但是应该说,对鲁迅的描画还是清晰了。
  近年来,每逢岁末,都是特别想读鲁迅的时候。在这个岁末,我发现已经有了很多参考书。它们重印着早已经进化成一个专业,但是我一直缺乏阅读的资料。一些资料纠正了我因想像也因体验的单薄,而错误导致的观点。独自读着,我检讨着被人批评、自己也想究明的点所;包括确实“偏激”和失真的地方。
  参考书,构筑着一种九十年代的先生及其时代的形象。脱政治、被利用、虚无主义,都是重彩的流行色。参考书都尽量把篇幅弄得长长,把先生热炒冷议,使鲁迅的形象更加暧昧。
  其实,研究鲁迅最有力的参考,并不如考证的那么遥远。参考就近在眼前。它就是不变的中国、不平的世间,和不义的智识阶级——是他们的步数姿态、眉眼嘴脸。谁也没有见识过鲁迅的时代,但是,我们每天都看着“后智识阶级”的表演。
  包括先生在内,人们误以为墨的谎言掩盖不了血的事实。其实不一定,原来速朽的是血。
  所谓鲁迅,不仅是在《新青年》杂志上,更是在“三·一八”血案中诞生。对“三·一八”流血的立场选择,不仅导致了事件之后的论战,更导致了鲁迅的论战风格。因为无法淡忘——于是鲁迅超越了名作家的限界,自愿地成为了战士——要知道,今日风靡中国威慑异类的庞然大物、从×××到×××的大师们,都是不屑降低“层次”,去当什么战士的。
  尽管在立场凸显之前,他为中国文学提供的,已经是颠扑不破的伟著:阿Q狂人,润土伤逝,人血馒头。但自“三·一八”以后,从对民众的血,到入世的道路,他与逍遥乖巧攀附上流的文豪们,渐渐不能同路。
  在历史流血的关头,并非每个中国作家,都这么不能忍受。“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这些话,对于当时和现在的中国文人,都不过是应时文章,涂抹而已。
  这不是老生常谈。这是一个中国式的、永远的选择。它如天方夜谭故事中的岔道口,迟早一定会出现在每一个知识分子的路上:一边是凄惨的民众的血,一边是丰腴的上流的“趣”。
  “五四”以来,名士如云,惟他因那血的影子而心绪黯淡。他虽然难忍一个以义士鲜血去“蘸馒头”的民族形象;但他更不能容忍轻薄为文,无视民生,文章学问自慰自娱的知识分子道路。
  民众在这个国度无权无望。但他们发觉:当他们在暴政官僚的重压下绝望痛苦的时候,“智识阶级”却是政治金钱之后的又一个凶恶的压迫者。大众但求温饱而已,但他们需要知识分子始终对社会和权力保持基本的批判火力。否则,底层的处境不堪设想。
  百姓们并没有发现,大多数文人学士并不以批判为己任。但他们却发现:有一个鲁迅在刺耳地骂,在独自地批判。这使他们觉得痛快。虽然通俗但是准确,鲁迅象征着一种不签订和约的、与权力的不休争斗。百姓们在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想起他,就可以去翻弄一回他那些不好懂的书,试着向他寻找。
  那么本来就没有打算“速朽”。暗色的遣词行文,只缘过分的孤单。智识阶级的压迫使人心里阴暗。先生并不虚无,死后仍是百姓民众的牛。倔犟的孺子牛,这仍然是大众发现和接受鲁迅的途径,也是所谓鲁迅的形象。他是孺子的牛,是权力的克星,是孤勇一人地、与长袍大褂或革履西服的智识阶级大军对阵的打鬼(抑或称打假)钟馗。
  按如今思想史的不成文惯例,如此对知识分子攻击,尤其是如此对城市知识分子质疑,是注定要被打入保守党,被归纳为专制主义、恐怖主义或新纳粹的。质疑知识分子,似乎就等于五七干校、压迫知识分子。就如信息并不等于良知一样,对真伪知识分子的区别界定,是最本质的也是最难辨的。
  鲁迅出语特殊。
  他有过一句深奥的话:“伪士当去,迷信可留。”后来的他并没有对这句话展开阐述。但是他以实践证明,他不惜舍尽前途,投身此阵,不顾毁誉,与“伪士”及其学问文学,一生为敌。
  伪士是什么?——他们看似学富五车,人云贯通东西,尤其熟一门学术。假科学主义时尚,他们获得举世崇敬。但是他们敬远学问大义、谢绝布衣之士的精神。不仅如此,他们的深厚奥学如若深究到底,未必经得住推敲。在中国,难得有人敢凭知识与之对垒抗礼;垒墙之内,尽是大师。
  惟鲁迅,不仅有那一份愤慨,也有那一份学问。一部先生的履历,或许就是一本“伪士”的名簿。他发难时,冰山不胜其灼热,滴答地融化了。
  确实,伪士无定义。但伪士以权威变成了规矩方圆,变成了一种体制。他们愈多地晋升为中国文化之大师,这个文化便日益萎靡无望。更有吹鼓手充当宣传机器,上下师承,汇为一党,鲁迅为之命名:是为智识阶级。
  他们的一股味儿,和他们营建的一种透明温厚的霸道,程度不同地,人们多少有所感触。在中国,谁遭遇了中国智识阶级的贫血气质、伪学、无节,以及下流的动作,谁就能接近鲁迅先生的本质。
  随着历史不是终结而是残酷地展开,科学主义的宗教,会日渐更多地被怀疑。鲁迅与群儒为仇的学理意味,还将会逐渐地凸现。是的,虽然稍稍难懂一些,但是在一个又一个“伪士”被神化的今日,这是更本质、更深刻的命题。
  先生先是被迫、然后是决绝地,与看似新潮其实伪学、看似真理实则毒鸩的智识阶级,不能容、战不止、抗礼至死、虽死不宽恕。——所谓鲁迅如此而已,只怕是专家们不愿循着这思路想下去!
  说明真与伪,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一种病态的传统会稳定长存。一种实用、冷漠、毫无大义的气质,会稳定地统治中国人。但是同时,一种情绪也会如幽灵般游荡。不知是幻觉还是错觉地,受到压抑的人、流了鲜血的人、得不到知识分子正义支援的人、不能容忍麻木的国民性的中国人——都可能自认感到了鲁迅的亲切。
  他们会认为,自己理解了鲁迅。
  什么叫被政治利用?未必毛泽东就不配做鲁迅的知音。由于他,鲁迅得以在中国经久不息地被宣传、被普及。这绝非毫无意义。本来先生是可能被丑化、被遗忘、被另一种文章的大海淹没的。
  是毛泽东的激赏,普及了鲁迅先生。但也恰恰正是他,在他的时代里,残酷地迫害了鲁迅的学生胡风。读着胡风的受难史我感到心悸。因为胡风的招祸,仅仅因着一种——骄傲的气质。那正是鲁迅呼唤的气质、奴隶没有的气质。
  人们在吹捧公开的忏悔。但是那些干净的忏悔没有显示,他们有如同胡风的气质,天性就不会做奴隶。
  若是如此,我们何去?我们也正使劲地往这条路上跑,而除了浅薄和软弱,我们一无所有。
  谁都可能成为先生的知音,若是他在关口能够牺牲一点。无疑这是痴人说梦。在这个国度里,牺牲都是被迫的。何止三五精英,试看茫茫的众生,只要有一星半点的既得利益,谁不用惯使的中国功夫呢。
  年前有年轻学人评论俄罗斯史事,叹息中国人先天的民族性少血缺钙。文章一出,精英们都摇头,说他缺乏基础立论轻浮。
  但我想,不管精英们多么不喜欢这样说话;——关于个性的命题、关于民族气质的命题,已经愈来愈严肃地被提上了中国思想史的前台。
  窗外正是黄金时代,费厄泼赖正在全面推行。所谓鲁迅待人的度数薄厚,文字的一攻一击,早已无关轻重。
  喧嚣退去了,在鲁迅的旧时战场上,一片平安景象。
  其实,谁和谁都没有讲和。没有在任何一点细末之上,人们最后达到了一致。环境与先生的当时,是那么类似。看是泱泱天下大族,中国人,其实缺乏共同的心理素质。社会没有共识和公认,争斗将永无终期。人们缺乏共通的气质,悲剧正方兴未艾。
  不管有多少枝杈,还是应当说,又有一批人,在朝着先生跋涉着。时至今日再听先生的呐喊,他们认识到文明的病重。读着先生的孤立联想自己的得失,他们自省着付出的渺小。强大的体制帮助着他们,永远的“智识阶级”也帮助着他们,向前走就是,无需后路。
  这只是无数之中的一次而已——先生回到了向他求学的后辈中。
  一九九九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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