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今日美国黑人的穷根儿

　　美国黑人的贫困化和高犯罪率问题，一直是困扰美国社会的一个巨大难题。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民权运动以来，尽管美国黑人的政治和经济地位有了重大改善，但总的来说，黑人在美国仍然处于二等公民的地位。黑人和白人之间，在教育水平、平均工资、社会地位等方面都有明显差距，黑人工人的失业率至今仍然是白人的两倍以上，在最贫困的美国公民之中，黑人所占比例居高不下。虽然黑人仅占美国人口总数12%左右，但美国各州的监狱中约有47%的囚犯为黑人；从一九七七年至一九九八年，全美五千七百零九名被判死刑的犯人之中，约有41%是黑人。
　　美国黑人的处境，与美国历史上存在的种族奴役和种族歧视制度密切相关。为了补偿几百年来对黑人的奴役和歧视造成的伤害，纠正美国社会各领域中令人深感耻辱和难堪的种族歧视现象，润滑美国社会中紧张的种族关系，美国联邦政府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开始大力推行“肯定性行动”政策。这项政策由一系列在一九六四年《民权法》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平等权益措施和法案组成，目的是帮助在美国历史上长期受到歧视的黑人等少数民族和妇女更快地改变在政治、经济、教育和社会等方面的劣势地位。具体地说，就是在升学、就业、颁发奖学金以及接受政府贷款和分配政府商业和工程合同时，在竞争能力和资格基本相同或相近的情况下，黑人、印第安人、拉美裔和亚裔以及妇女有被优先录取、录用或优先得到贷款和政府合同的权利。
　　可是，如今很多美国白人提出了一个巨大的疑问：“肯定性行动”政策出台已长达三十余年之久，但至今相当多的一部分美国黑人仍然处于社会的最底层，陷入贫困和犯罪的深渊中难以自拔。在受到三十多年的照顾和优惠后，为何美国下层黑人的处境仍无明显改善呢？这项在升学和就业方面歧视白人男性，并且对改善下层黑人地位收效甚微的特殊照顾政策究竟有何必要存在呢？
　　一些美国学者认为，以“肯定性行动”政策为核心的平权法案只是用形式上的平等和表面化的优惠照顾取代了以前法律上的不平等，而看不见的隐性种族歧视，仍然广泛地存在于美国社会之中。法律尽管从字面上消除了种族歧视的条款，但白人种族主义对黑人根深蒂固的偏见仍然深刻地影响着美国社会。这是当前美国黑人仍然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根本原因。对于黑人的高犯罪率以及在押犯人和死刑犯一半左右为黑人的现象，一般也被解释为警察和美国司法制度对黑人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
　　但是，当代美国最有影响的社会学家之一、哈佛大学教授威廉·威尔逊(William J.Wilson)却独树一帜地提出了极具爆炸性的观点。威尔逊教授对芝加哥市南端的黑人区进行了长达二十五年之久的持续和深入的研究，出版了《下降中的种族重要性》(The Declining Significance of Race)，《真正的劣势阶层》(The Truly Disadvantaged)，《当工作消失之时》(When Work Disappears)，《跨越种族分裂之桥》(Bridge Over Racial Di-vide)等经典性学术著作。这些著作无论在美国学术界还是在美国社会中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和激烈的争议。
　　威尔逊的主要观点是，当前美国黑人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并不是在求学、就业和司法程序等领域遭受种族歧视，而是其他一些更为复杂的经济和社会问题。由于高科技产业的飞速发展和美国经济的全球化，传统工业中大量的低技术工作已从全美各大城市中消失，造成了大城市中黑人广泛的“下岗”失业，失去了基本生活保障。这种产业结构发生巨变的经济问题，是如今全美大城市里少数人陷入贫困和黑人贫民区高犯罪率的重要原因。对于黑人贫困阶层来说，“肯定性行动”政策的优惠和照顾只是画饼充饥。
　　威尔逊发现，黑人中产阶级的谈吐和行为举止，与白人中产阶级相比并无二异；在黑人中产阶级中出现的暴力和毒品等犯罪问题，也并不高于收入相同的白人中产阶级。而贫困潦倒、恶习缠身的白人贫民的行为举止和犯罪率，却与下层贫困黑人相似。这就是说，造成行为和犯罪率差异的主要原因，是阶级和经济地位的不同，而并非种族的不同。
　　由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民权运动和民权立法的历史性成就，由于“肯定性行动”政策的广泛施行以及黑人中产阶级的迅速崛起，在研究当今黑人贫困的原因时，阶级问题已显得比种族问题更为重要。在美国社会中，受益于“肯定性行动”政策的黑人，主要是经济和社会地位较高的黑人富翁阶层和注重教育的黑人中产阶级，他们与有钱有势的白人富有阶层和白人中产阶级并无实质区别。实际上，在变动的经济格局中落伍的黑人贫困阶层，才是当前美国社会中的一个真正的劣势阶层。
　　依照威尔逊的理论，如今美国社会中黑人的贫困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黑人高犯罪率现象，实质上只是经济格局变化和阶级分化的结果，与种族歧视已没有直接关系。这样，解决这一难题的前景似乎一下子就简单和明朗多了。相对而言，美国是一个鼓励竞争、机会众多和没有封建传统束缚的开放社会。穷小子凭借个人奋斗发财致富的故事，在美国社会中俯拾皆是。想当年，美国开国先贤的立国理想，就是建立一个没有世袭贵族特权，没有明显社会等级差别的社会。为此，华盛顿将军拒绝王冠而选择了总统。二百多年后的今天，美国仍然是一个崇尚白手起家和个人奋斗的社会，也是一个阶级界限不固定的社会。管子工的儿子要想成为将军和教授，很容易。将军和教授的儿子要想当管子工，那更容易。就像穷小子克林顿似乎没太费劲儿就先后登上州检察长、州长和总统宝座一样，里根总统的二公子罗纳德·普莱斯科特一不留神就曾沦落为靠失业救济金度日的穷光蛋。
　　在美国黑人中，凭借个人奋斗成名的最佳典范，当属来自前英属殖民地牙买加的黑人移民后裔柯林·鲍威尔(ColinPowell)。此公出身纽约市最贫贱的黑人区，凭着个人奋斗和种种机遇，终于官拜四星上将，先后出任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和国务卿，并被英国女王册封为爵士。相形之下，在英国社会，一般来说很少会有贫贱阶层或少数族裔出身的将军和教授；英国政府高官和上议院议员一开口，就能听出上流社会的牛津绅士腔。对此，鲍威尔将军在其自传《我的美国历程》中用调侃的语气说，如果他父母当年移民英国南安普敦而不是纽约，“我有可能在英军某个不出名的步兵团当上军士长，但不大可能当上大英帝国的国防参谋长。我珍重我家族的英国根，但我更爱美国，因为这里是一片充满机遇的土地。”
　　不过，穷小子个人奋斗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要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实际上，美国的十二年制免费公立中小学义务教育和收费低廉的公立大学教育，是美国下层黑人提升社会地位的重要阶梯。鲍威尔将军早年毕业于有“穷人的哈佛”之称的纽约市立大学(CUNY)。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这所先后有十一名毕业生成为诺贝尔奖得主的著名公立大学，一年的学费仅为区区十美元。鲍威尔将军在自传中感叹地说：“如果说自由女神像是穷人通向美国的大门，那么收费低廉的公立教育则打开了穷人在美国成功的大门。”
　　可是，全美各大城市里黑人区公立中小学教育的衰落和黑人贫民阶层受教育程度极低的现象，却正是当前美国黑人贫困阶层难以翻身的重要原因之一。
　　威尔逊发现，在房地产业歧视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法规被打破之后，黑人富有阶层和中产阶级在二十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逐渐搬出了大城市中心的黑人区，与郊外的白人富裕社区相融合。黑人富裕阶层和中产阶级的离去，使城市的税收所得一落千丈，市政建设萧条衰落，原来比较繁荣的市中心黑人区出现了商店关门、银行搬家、教堂和社区活动中心关门收摊的衰败景象。那些稍微混出点模样儿的黑人，发点儿小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搬出黑人区。而留在黑人区的人，要么失业在家，要么挣钱极少，根本无法维持一个家庭的基本生活，致使绝大多数黑人贫困阶层的家庭破裂。可是，贫困阶层的黑人妇女仍然不断地生儿育女，全家长年依赖福利救济金生活。
　　由于大城市中黑人区的高失业率，由于缺乏黑人中产阶级奋发向上的榜样，由于政府的福利救济政策未能起到帮助受救济者学习新的技能或寻求新的工作的作用，使城市中失业的下层贫困黑人大多在街上闲逛，使街头暴力、抢劫盗窃、贩毒吸毒等犯罪行为和非婚生育、单亲家庭等社会问题触目惊心。因公立中小学是市区内就近入学，且学校的经费源自居民税收和学生家长的自愿捐赠，所以上述问题必然会对黑人区中小学的学习环境、师资质量和学校经费造成灾难性影响。黑
　　人贫困阶层的孩子虽然基本上不愁温饱，但是他们看不到未来生活的美好希望，得不到摆脱困境的信息和指南，得不到良好的家庭辅导和学校教育。据统计，美国大城市中80%左右的黑人贫困阶层的孩子中学尚未毕业就已自动退学，既不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也没有机会学到高科技知识和工作技能。“肯定性行动”政策虽然规定公立学校必须招收一定比例的少数族裔学生，但由于高中是免费义务教育，所以这种规定实际上是从高等教育开始。可是黑人贫困阶层的孩子却极少有人申请上大学，根本就沾不上“肯定性行动”政策的光。
　　另外，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非法进入美国的近千万拉美裔移民开始与下层黑人争抢少量残存的低技术工作，使下层黑人的处境雪上加霜。经政府大赦后获得合法身份的拉美裔移民工作勤奋，而且不计较工资、工时和福利待遇，使下层黑人在低技术劳工市场上处于明显劣势。有时，仅仅是一个黑人贫困区的家庭住址，就足以吓跑潜在的雇主。而既找不到工作又缺乏家庭和社会管教的黑人贫困阶层的孩子们，最后多数沦落街头、游手好闲、打架斗殴，长年依赖福利救济金生活，形成了一种穷人的孩子永远是穷人的恶性循环。
　　总之，经济格局和社会环境的变化不但造成了大城市中黑人区的萧条衰落，而且促使了黑人区的阶级分化，而受教育程度的低落又使很多下层黑人陷入贫困和犯罪的困境中难以自拔。在美国黑人贫民提升社会地位的道路上，实际上出现了这样一种复杂的“结构性障碍”。而种族歧视问题，当前已不再是黑人贫困阶层面临的最大障碍。
　　读了威尔逊的著作，可能有人会暗自称奇。这位教授究竟是何方神仙？著书立说竟然如此直言不讳，大胆放肆。要知道，有关种族歧视和今日黑人贫困原因的问题，是美国学术界难题中的难题。美国虽然号称是学术自由的王国，但对于黑人问题，一般学者不敢轻易涉足。此外，美国社会如今讲究“政治正确”，尽管言论自由受到法律保护，但当涉及种族、宗教、同性恋、女权等敏感问题时，写书说话稍不留神就会吃官司。
　　说起来，这位敢放炮的威尔逊，是一位从小在贫民区长大的黑人苦孩子。他自幼聪颖好学，在逆境中奋发图强，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华盛顿州立大学并获得博士学位，还娶了一位白人太太。在已发表的著作中，威尔逊并未否认美国社会中仍然存在严重的种族歧视现象，他只是强调，当前美国黑人所面临的主要困难已不再是种族歧视，而是经济、社会、阶级分化和教育等具有一般意义的普遍性问题。威尔逊说，就他本人而言，多年来一直与白人同事一道工作，关系相处融洽，他并未感到因肤色和种族而受到社会的歧视和不公正的对待。
　　威尔逊的这些高论引起了很多美国黑人学者和社会活动家的猛烈抨击。他们指责威尔逊作为一个黑人学者，“对美国黑人的经历如此颠倒黑白，实在令人愤怒”；批评威尔逊“宽容美国生活中的种族歧视现实”，“把贫困之责归罪于穷人自身”。
　　但威尔逊认为，美国黑人贫民的问题，是数百年的奴隶制以及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制度造成的一个极为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当前一部分黑人的贫困和犯罪问题，又与经济和阶级问题以及美国社会的贫富悬殊现象密切相关。历史的前进、制度的完善、教育的进步、人性的觉悟都是渐进性的，仅仅指望用几个高招儿就能在短期内创造奇迹是不可能的。“肯定性行动”政策固然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应当大刀阔斧地改革有缺陷的福利制度，从经济政策、基础教育、社会保障、教会协助以及家庭伦理等方面多管齐下，才能逐步缓解美国下层黑人极度贫困和受教育程度低下的严重社会问题。
　　以意识形态对抗为特征之一的冷战时代结束之后，种族冲突已成为今日世界的头号动乱之源。当人类社会进入二十一世纪之时，文化冲突、种族纠纷、民族矛盾、国家分裂的悲剧仍在全球各地频繁上演。美国作为世界上种族矛盾最严重的国家，如果始终无法解决黑人的贫困化问题，美国社会将永无宁日。当经济繁荣之时，种族矛盾可能会暂时缓和。一旦经济恶化或出现严重经济危机，种族主义有可能借机抬头，种族冲突有可能会加剧。美国人吹嘘的所谓民族大熔炉的移民“美国化”进程，有可能会被种族冲突的“巴尔干化”现象所代替。如何从宏观国策高度调整现行的“肯定性行动”政策，从根本上缓解种族矛盾和促进种族平等，是对美国政治和司法制度的一个严峻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