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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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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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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私下吐真言 公开说假话
栏目短长书
作者张维迎
期数2002年02期
  手头有美国经济学家王安(Timur Kuran)的一本书,书名为《Private Truths,Public Lies》,直译为《私下吐真言,公开说假话》。如书名所示,这本书讨论的是这样一个普遍的现象:出于社会压力,人们常常在公开场合伪装自己的偏好,说一些与自己的真实想法完全不同的假话。
  要问当今中国社会最缺少的是什么,我以为,就是“真话"。最不缺少的是什么?就是公开的假话。
  从一九八二年上研究生算起,我从事经济学研究已有二十年的时间。从我自己的经验看,中国经济学家最难做到的也就是表达自己的真实观点。以我的判断,大量的经济学论文和文章都充满了套话、假话。如果不信,找来一些知名学者在过去二十多年发表的文章看看,你会发现,同一作者在不同时间发表的观点前后矛盾。当然,如果观点前后的变化是源于作者认识的变化,过去认为正确的,后来认识到是错误的,加以改正,也无可非议。但这不是主要原因。认识的变化一般需要一个逻辑过程,但许多中国经济学家观点的改变常常缺少这样一个逻辑过程;进一步,不同经济学家在同一时期的观点又是如此一致,如股市上的“羊群效应",使人怀疑,许多经济学家事实上并不从事真正的经济学研究,而只是鹦鹉学舌。仔细分析,你会发现,经济学家的观点变了,是因为政府的政策变了,主导意识形态的提法变了。他们只说当时在政治上正确的话,所以他们永远正确。
  我曾说过,中国二十多年的经济改革过程就如同演一出“皇帝的新衣"。皇帝明明没有穿衣服,但所有人都说皇帝的衣服很漂亮,因为骗子说只有傻瓜才看不见皇帝的衣服。大家都不愿当傻瓜,所以皇帝的衣服很美。
  我自己聊以自慰的是,自从事经济学研究以来,一直在表达自己的真实观点,不人云亦云。当然,我也没有胆量说皇帝没有穿衣服,只敢说皇帝的衣服透明度太高了。所以,只能算半个傻瓜。
  即便当半个傻瓜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最亲近、最关心我的朋友和同行对我的最多的忠告就是:说话、写文章要注意点,不要锋芒毕露;比你明白的人多得是,为什么别人不说你说呢?这几年情况好了许多,我听到的最多的赞扬是敢说真话。这算是一个历史性的进步。但这样的赞扬也使我感到很沮丧:难道经济学家仅仅是为说真话而存在吗?
  当然,公开说假话最严重的并不是经济学家,而是政府官员。政府官员有双重偏好,一是私下的偏好,一是公开的偏好。想一想你所认识的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们,在私底下、饭桌上,他们谈些什么,干些什么。我敢肯定,相当部分官员对社会问题的私下看法与我没有多大差别(包括对政府部门的批评),许多人的思想比我还要激进。我在为官员的明白而高兴的同时,也感到有些惭愧。作为一个经济学家,孜孜不倦搞研究,到头来,所达到的认识也就跟政府官员差不多,而人家日理万机繁忙于事务性工作,自己能不惭愧吗?但一到公开场合,他们的观点就与我有很大不同,因为他们常常说一些连自己也不相信的假话、废话,显得我很有学问,观点独特,与众不同。所以,对政府官员在公开场合说的话,我不能不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话)。
  作为经济学家,我当然不是苛求我们的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也不会为他们在公开场合说假话、伪装偏好而惊讶。经济学假定人是理性的、自利的。在这点上,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与普通人一样,不可能例外。公开场合说假话,伪装自己的观点,如同《皇帝的新衣》里的大臣们一样,或者说如农民养猪为卖钱一样,也是出于自利的目的,无可厚非。我想批评的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激励制度。如果一个社会里说假话成为一个普遍现象,说明这个社会的激励制度很有问题。我们似乎处在一个“囚徒困境"中:尽管所有人说真话与所有人说假话比是一个帕累托改进,但说假话是每个人的最优策略。所以,说真话反倒成了傻瓜的表现。
  说假话成为每个人的最优策略、进而成为一个纳什均衡对整个社会是有害的,因为它不仅阻碍知识进步,而且延缓社会变革。为了成功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们必须隐瞒这些真实想法赖以成立的知识,就是说,我们必须通过伪装知识来伪装我们的偏好。为此,我们必须扭曲、枯竭公众知识。我们对别人隐瞒我们知道是真实的事情而只告诉他们不真实的事情,久而久之,“假作真来真亦假",人们甚至失去了分辨是非的本能。这就像大学生辩论赛一样,即使你本来同意正方的观点,但抓阄抓到的是反方,就必须为反方的论点提供论据,辩论结束了,你可能真的成了反方观点的捍卫者。与大学生辩论赛不同的是,在社会这个赛场上,当说假话成为一个纳什均衡时,已没有正方的发言权,如果你与多数人观点相左,你一定会怀疑自己错了,而你跟随多数人人云亦云,永远也不会有人纠正你。如果成功的人士都是通过说1+1=3而成功的,你怎么会怀疑1+1=3的正确性呢?因为每个人都说假话,不敢正视现实问题,我们就会忽视现存制度的弊端所在,也不可能获得可选择的制度的知识,自然也就失去了追求变革的能力,以为现存的制度就是最好的制度,否则为什么所有人都唱赞歌呢?当然,最后,我们仍然逃不脱光屁股皇帝的尴尬。
  王安是学经济学的,但他写的东西不单单是经济的,也不像经济学家那样推理,而是形象的,用故事讲经济学。讲经济问题免不了碰到政治问题,这时候他往往要调侃,透着聪明和智慧。
  我喜欢王安的文字,不仅因为他的幽默,讲故事的角度独特,给人启迪,也因为他是一个讲真话的人。当然,如我一样,他也只能算半个傻瓜。可能是半睡半醒间说了几句胡话,也可能是酒后吐真言。茶余饭后或出差坐在飞机上,看看王安说些什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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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