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情与理

　　面前的这本《炼狱圣徒》所散发出的灼热生命气息与沉重哲学意蕴，使我血脉贲张，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有些书是用文字写成的，而有些书则是用血泪熔铸的；《炼狱圣徒》无疑属于后者。它不仅仅是记录了天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履历和创作过程，更重要的是它走进了作家的心灵深处，与之对话，与之倾谈，与之一道进行紧张的命运探索。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那种很难解说也解说不尽的作家，对于理解其人其作，理性的分析与阐释总显得迟钝、苍白，所以最佳的途径莫过于倾听——倾听那来自心灵地狱的声音，感受生命熔岩的灼热、浓酽，捕捉作家、作品赐予自己神经末梢的每一次轻微的悸动。《炼狱圣徒》准确地找到了把握陀氏及其作品的“阿里阿德涅的线团”，展示出生命感悟的丰盈之美。著者将陀氏一生中的渴望与憧憬、惆怅与失落、孤独与愤懑、探索与寻求、苦与痛、爱与恨，灌注成一曲心灵的交响乐，在俄罗斯宏大深厚的文化背景下奏响；同时，因为著者对陀氏生存状态与方式有着深切的理解和认同，所以，他对另一个时空遥远的个体没有“隔”与“疏”的感觉，笔下的一切都显得从容真切，显示出一种体验与感悟的真实性、直接性：
　　“是的，他的灵魂从未圆融地贴近他脚下的大地，因为他的王国从来就不在这个喧嚣、混乱的现实人世。一切构成表象价值的东西，如金钱、权利、头衔等，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他要的只是用伸张的生命去感受生活，用纤细的神经去领悟存在，用锋锐的思维去捕捉世界、宇宙那神秘的本质。他想从古老的泉眼而不是从城市和街道的井里饮用快乐，换言之，他要的不是成形具体的幸福，而是空气一般质地的自由和抽象飘逸的无限。”
　　这种文字给人的是轻风掠过肌肤般的细腻清爽。更进一步，著者向陀氏心灵的底层掘进，他要的不止是一汪清泉，而是沸腾的生命熔岩。有人说陀氏的人生和作品一样是病态的，但正如荒诞里面孕育着严肃，喜剧的下面有悲剧性的绝唱一样，“病态”正是健康渴求的真实动机。不惟如此，现代心理学的命题告诉我们：病态心理恰恰是生命的原始状态，更能反映生命的本质。从弗洛伊德到福柯，他们都想向世人证明这一点。陀氏与其作品的超前性即在于此，《炼狱圣徒》的深刻凝重即在于此，它以“后现代的眼光”使天才作家和他的作品穿越传统阅读的雾瘴，逐步走向澄明的境界：
　　“这样的情感，用今天通用的心理学术语表达，那无疑是‘病态的’、‘受虐狂式的’。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这却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人类情感的本质。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许不得不将他称之为是‘心理学家的心理学家’。人类心灵的深不可测吸引着他，下意识与未探明的一切吸引着他，情感的统一被他那支锋锐神奇的笔切成了碎片，头脑简单的读者肯定会被他的这种描写弄得晕头转向。……在一种繁复细密的描写中，一切细微的元素都得到了敏锐的式辨区分，所有的隐秘的根源都被剖露出生命的原色。”
　　陀氏作品展示出一幕幕人性沉沦的悲剧，主人公在沉沦过程中所遭受的万劫不复的扭曲和痛苦，像一把把锐利的尖刀刺向阅读者的心灵。在这一幕幕活剧中，天才的作家不是冷漠的旁观者，而是痛苦的参与者，他将尖刀刺向读者的同时，也在无畏而又无情地解剖着自己。陀氏所有的作品连贯而成的是关于他自我的一部悲怆的生命史诗。这部生命史诗在《炼狱圣徒》中得到了完美逼真的再现。它使我们得以穿越心灵的风暴，去感受陀氏每一声沉重的叹息，每一次苦难的挣扎，以及暴风雨过后天空那美丽的祥和与宁静。“在矿山最黑暗的深处，采矿人挖出了最宝贵的矿石；在人生最险恶的深渊里，艺术家获得了最坚实的真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炼狱圣徒》亦如此。
　　读这部天才作家的心灵史诗，犹如再一次置身于这位跨世纪文化巨人所提供的艺术世界中，情感的每一种元素都在经历紧张的冒险，仿佛飞行在莽原大川与深渊沟涧中的眩晕，让我们领略了纷繁复杂的生命体验的神秘魅力。所以，我们说，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怆人生，面对他留下来的散发着灼热气息的天才之作，理性的分析是贫弱的，它只能是对作家及其作品的机械的肢解。但是，这并不是说理性是可付诸阙如的。陀氏的一生并非只沉醉于皮相的生活现象中，他还有深刻的思考。他的思考不是经院哲学式的，而是生命哲学式的；他的思考不是从逻辑出发，而是从个体的生命出发。陀氏思考的起点是个体，但他思考的终点却是全体人类。他是怀着爱对世界、对人类进行思考，这种思考伴随了他一生，也折磨了他一生。思想者大都有一块理想的栖息地，但陀氏没有，他既不能在诗中也不能在天国中找到自己思想的家园，他始终是个怀疑主义者，是个思想上的漂流者。时至今日，陀氏思想的幽灵依然徘徊在西方文化的上空，不能够魂归故里。思想者的足音回荡在历史的深处，尼采、萨特们听出了其中的意蕴。堕落与拯救、犯罪与惩罚、信仰与背叛、此在与彼在……这一切所构成的陀氏的文化图景在二十世纪愈发显示出它的非凡价值。理解陀氏的这种意义，就只能从生命体验出发，将情感融入理性，在理性中积淀情感；这样，情感才不会是苍白的，理性才不会是灰色的。也只有这样，才能捕捉住陀氏这只“有锐利意识的耗子”：
　　“‘有锐利意识的耗子’喜欢破坏
　　更甚于创造，喜欢混乱更甚于秩序，喜欢动荡更甚于宁静，喜欢苦难更甚于幸福。在其锐利的怀疑将所有明晰的理性规则彻底颠覆以后，他陷入了混乱的迷宫，迷失在走不通的密林深处……”
　　这是对陀氏思想探索状态的逼真展示。在情与理的交织互动中，《炼狱圣徒》为我们描绘出这位被“存在之思”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殉道者的一生。陀氏的心灵世界是神秘的，在这神秘之上盛开的是智慧的花朵。智慧是理解这位天才的另一把钥匙，《炼狱圣徒》以其迷人的智慧风貌演绎出了思想大师的经典人生。
　　大师的生命和他作品的生命一样是开放的，它以宽广的胸怀接纳着自己身后的历史：是荣誉之花，就默默地将其奉献于文学丰碑的基石前，为它增添一抹绚丽；是风刀霜剑般的诟詈，就任其侵蚀，以此为那座丰碑平添一份凝重沧桑。后人对陀氏及其作品有太多的曲解和误读，可以看出，《炼狱圣徒》在努力地匡正着这一切。而且，著者在做这种工作时，是怀着一种近乎膜拜的心情。写人物传记夹杂有这样的情感，我们很难在是与非之间做出取舍，但我们能在文字的热流中感受到这种情感的真诚、圣洁。陀氏及其作品孕育了《炼狱圣徒》，是它一切灵感与智慧的源泉，而后者又丰和拓展了前者的生命空间。
　　(《炼狱圣徒——陀思妥耶夫斯基传》，曾繁亭著，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一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