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美国一百一十年前的农业报告

　　我以极低廉的价格，买到这本一八九三年出版的厚书。纸张发黄，烫金书名也已漫漶不清，大部分书页都让岁月留下了洇渍的痕迹，颇能引发思古之幽情。当然，这一点形式和年代上的古老，算不了什么，中国的善本书可以远到宋朝呢！值得一谈的是它的内容。
　　这是一份美国农业部呈交给美国总统的，前一年度(一八九二)的农业部年终报告。这本公文书的前十分之一便是农业部长和副部长署名的上总统书，从农产品的出口谈起，概括全年度美国农业的概况以及农业部的兴革损益。接着便是农业部各个司局长的报告以及有关专家的研究报告。呈有报告的各个司局包括：畜牧司，蔬菜病虫害司，种子司，森林司，会计司，气象局，试验站办公室等等。呈有个别研究报告的专家更是包罗万象，从化学家，植物学家，鸟类和哺乳类学家一直到果树专家，显微镜专家，统计师等等。每一篇报告都有分析数据与建议，研究报告都有实验与数据，绝少空谈。
　　我又注意到，即使与同年代的西书相比，此书也有些与众不同。那个年代的旧书，图书馆里还能找到不少。绝大部分都是字体稍大而且行距较宽，此书六百五十六页却是印刷得小字密行，许多注解的字体更小，还有很多图表，也一律小字密排毫不浪费空间。但是干嘛要这样省纸张油墨呢？那时照相机发明不久，彩色照片远远尚未诞生，可是本书图片之中，不但已有照片制版，还有彩色的动物图片，看得出来是先由巧手写真上色，再制版精印，可以想见当初出版这份报告的投资相当不小。
　　可不是！就在此书目录之前一页，印得分明“公开决议第五号”。底下是一大段小字说明：美国参众两院联合决议，授权由国库拨款三十万美元，将此报告印刷五十万本。其中只有三万本供应农业部，十一万本拨交参议院，其余三十六万本交付众议院。按物价粗略推算，那时的三十万美元，约相当于今日的一千万美元以上，真不是个小数目。还要考虑到，那一年的美国虽然各方面发展得挺快，但是论其绝对国力，比起今日，恐怕抵不上一个零头。不说别的，有六个州前几年甫加入联邦，还有另外六个州尚未加入；人口只相当今日的四分之一；科技还在追赶欧洲的先进国家，许多基础设施，如胡佛水坝等大型水利工程和全国的高速公路网，也都还未兴建。在当时那样情况之下，国会竟然将纳税人的这样一大笔钱，用来印一本公文报告书，值得吗？
　　仔细想想，不能不说，十分值得。至少有三点值得之处。
　　首先，散布与农民生产直接有关的农业知识，这是一个较有效的方法。农民的一般教育水平总是偏低(美国当时也尚未能普及高等教育)，肯自动去买一本厚书的，只能是极少数。现在通过议员用此书当作接触选民的免费见面礼，农民没有经济负担，却由于印刷精美且来自地方上的“大人物”，自然有较高的阅读兴趣。
　　其次，这是最好的科普教材，对于增加智慧，消除迷信，追求知识，尊重科学实验，自然会产生效果。翻阅过这样一本厚书的人，尽管对书中的详细科技知识，不完全理解，但已经足以摆脱狐狸精和神奇功法之类邪说了。
　　再次，这无形中变成了一份“政治”教材。议员可以表示尽到了监督的责任。政府由此增加了一些透明度，也对人民有所交卷。甚至前述的节省纸张油墨，也不妨看作交卷的一部分；羊毛出在羊身上，能省则省嘛。人民翻阅过这样的书之后，估计水平也会有所提高；要向政府提意见时，也会比较具体可行，不至于捧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来美国三十年，见到过不少美国政府出版的印刷品，但是内容如此丰富的，还真不曾遇到，更谈不上免费从议员处索取。无谓的浪费倒见识了不少。看来，美国这一百一十年来，这方面大有退步。近数十年来，每逢选举，投票率总是偏低，不是没有道理的。
　　浮想联翩。由于科举和师爷制度，撰写古代中国公文书的，都是文章高手，但绝对产生不了像这样的公文书。一八九二年对中国来说是在甲午战争前夕，对美国而言，则正处于其帝国主义扩张时期的前夕。从我介绍的这本老公文书，可以看出，在扩张之前，人家做了多少年扎扎实实、厚植国力的事。此书出版之后一年，孙中山向权贵李鸿章上书时未受重视，次年《马关条约》暴露了清廷之衰朽，难以药救，孙遂转倡革命。当初孙向李上书求官时，正是求做一个掌管农政的官。孙并未攻读农业，竟有抱负于农政，会不会是因为他正好读到了这本当时新出版的，内容既丰富，意味又深远的美国农业部报告呢？